常约瑟
《境界》独立出品【常约瑟专栏】
文|常约瑟 写于洛杉矶
题图为儿子考上的美国医学院开学典礼的White Coat仪式
儿子上高三时,我被查出患有末期肾癌,当他得知父亲的生命也许只剩一年,他说:“我想当医生”。儿子报考的几十个医学院中,有五个医学院答应面试。但每次面试儿子都铩羽而归。这是一段痛苦难熬的日子。眼睁睁看着好友接到医学院入学通知,他更受挫折与打击。
3岁儿子的梦想:“我想当医生”
小儿子Mark三岁时,我与妻子有一次带他去医院看病,当他看到穿着白色外套的医生时,还在不停地用小嘴吸吮手指的他,便奶生奶气地说:“我要当医生!”我和妻子听到后,只把它当作幼儿的戏语,没有当真。
出乎我们意料的是,儿子三岁时讲的这句话,竟变成他长大后的真正梦想。
儿子上初中时,嘴巴里偶尔仍嘟囔着说长大了要当医生。我们半信半疑,但为了圆他的梦,便为他找了一位退休的数学教师补习数学,因为我们猜想,要想当医生的人,也许必须要有很好的数理化基础。
这位数学教师是一位很虔诚的基督徒,儿子在她家补习数学课之前,她总是要求儿子背诵一段圣经。几年下来,虽然我不晓得儿子的数学进步了多少,但可以肯定说,儿子在这位数学补习老师家倒学会背诵不少圣经里的经文。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儿子背诵的旧约箴言第三章《复言智慧的益处》。这章圣经长达三十三节,儿子可以从头到尾,一字不差地把它背诵的滚瓜烂熟。其中有这样一句警句:
She is a tree of life to those who embrace her; those who lay hold of her will be blessed。
这句英文版的经文也可译为:“凡拥抱上帝的人,便拥有了一棵生命树;凡依靠上帝的人,便会蒙福。”
“生命树,a tree of life” 这个词从此深深地印记在我的脑海里了。
儿子上高中时,似乎开始认真做起想当医生的梦来。他连续两年利用暑假去一家医院做义工。他在医院为病人服务,在病房里扫地、送饭,兴致盎然地干了许多又脏又累的活。他人小胆大,寒假时独自一人飞去美国东部的圣路易斯市,跟随一位在当地享有盛名的外科医生Dr.Suen进入手术室,观察他如何为病人做那些血淋淋的心脏外科手术。
儿子上高三时,我被查出患有末期肾癌,六个月内连续做了两个手术。那些日子里,他经常陪我跑医院,当他得知自己的父亲的生命也许只剩下一年时,他说:“我想当医生”。
与流浪汉交朋友
儿子考进了加州圣地亚哥大学。这是一所很好的综合性大学,在现职教授中有五位诺贝尔奖获得者,其中两位教授任职于生化系。儿子选修了生物学以及其它与医学有关的课程,因为修读这些医学预备课程,是报考医学院的必要条件。
中国有句成语“十年寒窗”,形容长年刻苦读书。而在美国学医,要经历比十年还久的漫长旅程。与中国的教育体制不同,美国的大学不设有医学专科。医学院只招收具有四年大学学历的本科生。医学院的学习时间是四年,再加上担任住院医生(实习医生)的二、三年,一个人拿到医生执照可以行医时,将是三十岁出头的年龄。换句话说,美国医生的前半生,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学校里读书。
在美国社会上,医生是一个很受人尊敬的职业,所以在大学的新生群体中,特别是那些被虎爸虎妈们寄于厚望的华人子女,梦想当医生的年轻人比比皆是。但真正梦想成真的人,为数并不多。深奥的生物课程、激烈的竞争、刁钻的考试,使得许多选修生物主课的大学生半途而废,转而去选修其它一些较为容易的课程。能坚持把大学里的预备医学课程学完,便是件不简单的成就。
儿子在读大学的四年期间生活丰富多彩。他没有像其他那些立志想当医生的学生们那样整天拼命啃书本,他把他的小提琴带去校园,参加了一个大学与社区合办的交响乐团,每星期都参加乐队的排练与演出。
他在大学一年级时交了一个女朋友。女孩子很漂亮,长得很像好莱坞那个演《黑天鹅》电影的女影星娜塔莉·波特曼。但他们之间交往的时间不长,不到一年就吹了,多情善感的儿子为此还伤心欲绝了一段时间,考砸了几门功课。
好在儿子从小与父母很亲近,他在这段情绪低落时,经常打电话给我与妻子,向我们倾诉他的苦恼。我这老爸以过来人自居,与他分享了自己年轻时遇到的相似感情上的困惑,鼓励他重新振作起来。而妻子坚定地对他说:“我们相信上帝将来一定会为你预备一位最好的妻子。”
儿子在上大学期间参加了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华人教会。他被选为教会青年团契的负责人。这个青年团契活动频繁,儿子经常要带领团契中的大学生们,去社区辅导弱势族群的孩子们的文化课。
在教会里他还参加了一个事奉:帮助流落在圣地亚哥市老街的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每星期周末,他都会在自己汽车的后车箱装满了瓶装饮用水与一些罐头食品,驾车去城市中心的老街头,把它们分发给那些流浪汉,与他们谈心,传福音。
我曾一度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因为主流媒体经常报道在这个社会底层的群体中,有不少人沾染上吸毒、打驾、酗酒等恶习,但儿子似乎对自己的安危毫不在意,在老城的街头,他甚至与几个流浪汉交上了朋友。大学四年的学习期间,他从没有间断过这份义工。
我的癌症主治医生当了儿子的老师
大学毕业后,他“卧薪尝胆”两年,为报考医学院做准备。在这两年中,他仅挣到美国劳工法规定的最低工资。因每月的薪酬低微,他没有钱出去自己租房子,于是搬回家住了。
美国医学院非常难以考进,除了必须在大学修读医学预科课程外,报考人还必须渡过两道难关。
第一道难关,报考人必须有在医学领域做义工的经验。这包括曾经在生化研究所、医院、门诊里工作或义务服务过。倘若报考人曾有机会参与过医学研究,并在美国的医学杂志发表过科研文章,那就会更加有利。
第二道难关,报考人要参加全国统一的医学院入学考试,The Medical College Admission Test,简称MCAT。这个全国统考是用来评估报考人解决问题的能力、批判性思维、书面分析能力、以及在科学理念与原则方面上的知识。考试分四个部分:1)化学与物理,2)生物学与生化学,3)批判性思维与推理技能,4)心理学与社会科学。
儿子在过第一道难关时很幸运,他遇到了一位“贵人”,我的癌症主治医生 Dr.Pal。在一次门诊中,Dr.Pal听说我有个儿子打算学医,便主动向我提出,可以让儿子来医院到他的部门工作。
我的癌症主治医生是一位年轻的肾癌、膀胱癌专家。他幼年时是个天才儿童,上中、小学时连续跳级,十八岁大学毕业,二十二岁医学院毕业,二十六岁就成为肿瘤医学博士。他虽年仅三十出头,却已在美国的权威医学杂志上发表了100多篇学术论文。
许多美国的制药厂和科研公司都与他合作,把他们研发的新药,让Dr.Pal用于他的病人临床试验上。儿子在他手下的具体工作,是为他在癌症临床试验中取得的数据做分析处理,并写出总结报告。另外他也跟随Dr.Pal左右,观察他如何为癌症病人做诊断。
Dr.Pal对儿子想当医生的梦想大力支持与鼓励,他为儿子创造了良好工作环境,使儿子可以积极地参与他的临床试验论文的准备与写作过程。
在短短的一年里,儿子参与了三篇临床试验论文的写作,成为这些科研论文的集体作者之一。其中的一篇,他甚至是第一作者。这三篇论文均发表在美国的医学杂志上。
不平等的竞争
然而,儿子在他报考医学院的过程中,犯下一个错误判断。他曾做过调查,了解到医学院录取的大学成绩平均分数GPA,以及全国统一医学院入学考试MCAT的平均分数。他天真地以为,只要他达到医学院录取的平均分数线,便有希望考入医学院。
儿子的这个误判,让他在申请医学院的过程中几经周折,吃了不少苦头。原来美国医学院在录取新生时,分数线不是唯一的标准。因为美国是一个多民族的国家,为了学生族裔的多元化,医学院校招生录取政策上有一个公开的秘密,即对不同群体申请人采用不同标准。
儿子万万没想到,因为他的亚裔背景,即使他达到了医学院录取平均分数线,他却只有20.4%的录取可能性。但如果报考人是黑人,被医学院录取的可能性竟高达80%。
儿子的不平等竞争对手不仅仅是黑人,根据2014年报考美国医学院的资料,在同等医学院录取平均线上,白人的录取率是30.6%,西班牙裔的录取率是61.7%,他们的录取率均高于亚裔的20.4%。
在儿子报考的几十个医学院中,有五个医学院答应让他去校园面试。为了面试,儿子买了件新西装、一双新皮鞋。他反复操练回答面试中考官可能提出的问题。这五所医学院分布于美国东西部不同的几个州,我们二老对儿子的面试全力支持,我们省吃俭用,提供给他买机票和订旅馆的经费。但每次面试,儿子都是乘兴而去,铩羽而归。
对儿子来说,这是一段痛苦难熬的日子。收到的每一封拒绝来信,都意味着他当医生的梦想变得越来越渺茫。眼睁睁看着他的几个要好的朋友接到了医学院入学通知书,而自己却一无所获,他的精神受到挫折与打击。
但儿子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把他心里的苦水吐出来。他照常按时去一位皮肤科医生的门诊室上班,下班后,他照常去一家健身房锻炼身体,并在一个业余蓝球队打球。每当我去医院接受临床试验治疗,妻子因为教授小提琴课无法接我时,他下班后总是开车去医院接我回家。
每当NBA有精彩的蓝球比赛时,他总是打开电视,陪伴我一起看球赛,让我这癌症末期病人享受到父与子的天伦之乐。
生命树
我曾婉转地试探过他,是否考虑放弃他当医生的梦想,转而选择其他比较现实的行业,因为以他的亚裔背景来说,20%的命中率仿佛是在中彩票。儿子的回答并没有让我感到意外,他说他不会放弃他的梦想,如果今年没有考进,他将卷土重来,重新报考医学院。他说他准备在打工之余,回去大学修几门课来充实自己。
我曾半开玩笑地问儿子,他是否感到孤独寂寞,是否想找一个可以敞开心扉,推心置腹的女朋友?儿子回答说,他现在无此打算,再说,倘若考进了医学院,根本没时间与精力去谈恋爱。
七月初的一个清晨,我正在社区的小公园散步,口袋里的手机铃声响了,耳边传来儿子稳重的声音:“爸爸,有一个医学院刚才通知我,我被录取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只觉得心脏跳速增快、两腿发软,顿时跪倒在公园草地上,感恩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儿子离家去医学院的前一天,他与妈妈单独促膝谈心到深夜。他含着泪向妈妈倾吐真言:他过去对医学院录取标准的误判、自己没有竭尽全力学习、收到拒绝来信后的挫折感……他说他之所以没有把肚子里的苦水告诉爸爸,是因他不想让身患末期癌症的爸爸为他担忧。他谦卑地说,他之所以能最终被录取,并不是他的人为努力,而是上帝的眷顾与恩典。因为儿子考入的这所医学院,今年有2000多报考人,学院仅录取了108人,录取率只有5%。
在美国医学院的开学典礼上,有一个隆重的WhiteCoat仪式,即每一位新生走上主席台,由医学院的教授亲自披上白色外套,象征着这些新生的人生从此改变,他们将为治病救人的崇高使命而奉献自己的一生。
望着在开学典礼上英俊潇洒的儿子身穿洁白的外套,我的脑海里霎时浮现出一棵茂盛的生命树。
这棵生命树生长在一片肥沃的土地上,当还是个小树苗时,就吸吮着上帝的智慧灵粮。这棵生命树喜欢做善事,让无家可归的人在树荫下憩息。这棵生命树有股子韧劲儿,在酷旱的日子里不放弃,凭借信心期待着春雨降临。这棵生命树谦卑地把荣耀归于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