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村子虽小,五匠俱全。一百二十来户的蒋家巷,也不例外。木匠,瓦匠,铁匠,裁缝师傅,剃头师傅,应有尽有。
但这些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村里的三个奇匠异人。
先说个“修锅佬”。
我们村四个小队。最大的第10队和我所在的第12队全部是蒋姓。第11队基本是汤姓,有几家蒋姓。16队最小,十几户人家,也是汤姓为主。但村里的三个小姓,蔡,孙,吴,都在这个队。这三个小姓都只有一家。蔡家是我外公家,我姑妈嫁给了孙家。
村里的吴家,据说是从江北逃荒而来。村里人叫他们“江北佬”,有些歧视的意思。
但这吴家能在村里立住脚,自有它的独到之处。第一代吴同才,个虽不高,却仪表堂堂。一头白发白须,虽然江北口音不改,依旧声如洪钟,外号“大炮子”。他老来积极入了党,并在60多岁时还当了多年的16小队队长。他最小的孙子,“朝方夜壶”,和我同学。这小子舌头太大,话说不清,但打架了得,尤其会使绊子。是少数不服从我这个三村“司令”管辖的“憨徒”之一。我和他打过几次架,我总是一交手就被他摔个四脚朝天。我只能搬出我的救兵 – 我舅舅家姨妈家的表哥们,来对付他。
“朝方夜壶”的爸爸,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大家叫他“修锅佬”。“修锅佬”看上去比“大炮子”要苍老许多。他严重驼背,佝偻着的上身,几乎与地面平行。巨大的双手,手指好像不会弯曲,并拢的五指和手掌始终呈90度直角。指关节大如核桃,黝黑发亮,和一身青里发黑的卡其布大褂筒裤,交相辉映。不干活时,他手里总是捧着个锃亮的铜制水烟筒,“呼噜噜”“呼噜噜”地吸着水烟。点水烟筒的引火,是用毛长纸卷成的,比铅笔还细。引火点着后,把明火抖灭备用。要点烟时,对着引火“噗”的一吹,引火就明晃晃地烧了起来,可以点烟了。点完,把引火一抖,明火就灭了。我们小孩有时好奇,大人们也喜欢捉弄小孩,让我们吸水烟。那个臭啊。
“修锅佬”有一门绝活 – 当然是修锅了。那时一口铁锅要三五元钱,相当于一个成年劳动力一个月的辛苦钱,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家当了。铁锅破裂了,只要还能修补,人们就肩扛车推,带着破锅来找“修锅佬”。
修锅佬干活时,坐在小板凳上,整个人好像伏在地上。他沿着裂缝敲敲打打,把裂缝弄大。然后在裂缝中嵌入像大头图钉一样的铁钉,把裂缝塞住,打实。旁边的小火炉连着手拉风箱。他把一些铁片放到一个鸡蛋大小的小盅里,再把小盅放到火炉里。我们小孩就帮他呼啦呼啦地拉风箱。等铁片化成了红红的铁水,修锅佬用钳子把小盅夹出来,把铁水一点一点倒在裂缝上。他边倒,边用布做的棍棍,在裂缝的上下两边快速磨蹭。缕缕青烟从他僵直的大手和锃光瓦亮的指关节中冒出,好像他是在用肉手磨蹭铁锅。锅的裂缝就在他大手的磨蹭中烟消云散了。
修锅的收费,按铁钉的个数来算。一个钉,一分钱。修一个锅,一两毛钱。修锅佬在村里是高收入人士。
修锅佬不仅修锅,还修碗。碗破裂了,只要能修,人们也会把碗拿到修锅佬那里。修碗用的是碗钉,大概是铜做的,黄橙橙亮闪闪。用碗钉把裂开的地方固定住,再用一种白乎乎的胶水把裂缝粘合。
除了修锅修碗以外,修锅佬还会在碗底凿字。村里每家每户的碗数量都很有限。来了亲朋好友,或者办什么婚丧大事,自家的碗不够用,就向邻里借用。邻里还有互相送饭菜的习惯。譬如某家好不容易吃一顿馄饨,开锅的几碗,必先送给村里的长辈亲友家。为了追踪,大家就在碗底凿上自家的记号。这记号,多数是简单的字,如“万”“千”“二”“三”等。也有用符号的,如△。我的大姨夫是铁匠出生,在上海当工人。年底回家时,总会添置些新碗过年。他也会凿字。不过,铁匠凿碗时的力度把握不好。有时,就把碗凿裂了,还得去找修锅佬修碗。
凭着这独门手艺,修锅佬也提升了我们村的知名度。附近的村民,常常扛着锅捧着碗,来向我们小孩问路。我们就兴冲冲地把他们领到修锅佬那间夹在蒋姓和汤姓之间的小屋,围观他妙手回春的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