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步的女人
在与我的房子隔着几家有一户有些奇特的邻居,有一个50岁左右的女人经常推着一个男人在散步,这个男人很难看出年纪,估计是中了风,然后恢复得不好,不仅不能走路和说话,而且眼睛完全无神,对外界已经没有了反应。
他们可以说是我们认识的第一个邻居,因为我和太太天不热的时候也喜欢散步。女人总是很热情和人打招呼,但是,我们也仅仅是问一个好,说几句天气而已。我猜测她来自南美,多半是墨西哥,个子不高,非常结实,相貌一般,不能说丑,但也不能说漂亮,特点是动作很快,一副充满活力的样子。
由于我们是散步的时候认识的,就称她为“散步的女人”。人都是有好奇心的,于是我们就开始猜测这二人的关系,是夫妻还是父女,兄妹可能性不大,太太非常同情她。
但是,我们都错得太远。
其实美国和中国相似的地方太多,社区里一定会有那种喜欢八卦的人,多半是女人。于是太太很快就知道了这个女人的情况。我们猜得都不对,这个男人是她的老板。
她和那个男人都是来自墨西哥,男人有一家中等规模的面包圈店,大约离这里4哩,我们有时开车经过,生意相当不错。美国很简单,看门口的车就差不离。散步的女人原来是非法移民,在那个店里打工,后来老板的太太死了,他们就住到了一起,虽然没有结婚,但老板还是想办法给她弄到了身份。后来老板中风以后,这个店是儿子在管,她有时也去上班,但主要事情是照顾那个中风的老板。
太太接着说:她们说老板的妻子还没有死这二个人就好上了,那个语调可没有同情。我最反感的是政治家,其次就是长舌妇,他们的共同特点都是没有口德,于是我说:她们有没有说那个太太是她气死的,或者更干脆,是她谋杀的?
结果没想到我的话具有前瞻性。
有一段时间看不到她推着那个男人散步了,于是有一天太太对我说,“很有几天没有看到他们了,她们在说是不是被她给弄死了?”
“她们的话也能信?为什么要弄死他呢?”
“长期照顾这样的一个人该是多么辛苦和单调,难道她就不想摆脱?”
“这话没有逻辑,他们又不是夫妻,就是夫妻,她要烦了走人就完事,为什么要杀人。这个男人是她的饭碗,她没有道理砸锅。”
果然不久以后,就又看到他们散步了,不过那个男人连坐都坐不稳了,要用带子绑在轮椅上,估计是大病了一场。
我从来对她有几分好感,因为不管出自于什么原因照顾这样的病人都是一种奉献,她比那些满嘴都是报效祖国的人要强多了,说大话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情。
还有一个原因是她把房子前面拾捣得非常干净,满是鲜花,经常可以看到她在那里忙碌。我一向认为这样的人一定是好邻居,不仅是可以沾光闻一闻花香,而且那些犯罪的人多半是因为懒惰,想走捷径。如果一个人愿意这样来付出劳动,在美国不会过得很差。
有一天突然有人敲门,我打开一看,原来是她和一个年轻的男人。打过招呼后她介绍那个年轻人是某某先生,那个男人的儿子。他们是来借工具的,因为水管坏了,估计是她看到过我干过这种活。
这个年轻人应该是在美国长大的,说话已经完全没有了口音,在德州有一个词称呼他们,叫latino。他的穿着举止完全是美国派头,对人有那种生意人的客气。我找到了工具,递给他时说:
“如果需要我帮忙,言语一声,不要客气。”
他呵呵大笑,说:“那你就不知道了,我是专业的水管工。我们家有一个不大的公寓,我上初中就和父亲一起维修上下水,到了高中就一个人包了下来,现在我仍然经常要干这种活。你将来如果有什么问题解决不了,只管告诉我,特别是需要机器通下水管道,没有问题。”
几天以后,我下班经过他们的门口,发现散步的女人在她的车道上向我招手。我停了车,她拿着一盒面包圈不由分说地放到了我的车里,我只好说声谢谢。后来我想,她一定是知道我回家的时间而专门在那里等着我,虽然东西不过几块钱,但说明她这人做事真是清清楚楚。
然而有一天,突然来了几台车,从他们家里开始搬东西,我们觉得大事不妙,果然很快听说,那个男人已经去世了。太太对我说:
“我们是不是要拿点东西去看看她?远亲不如近邻吗。”
“这事可有些尴尬。她只能说是看护他的,照理说应该去看那个儿子,但他和我们只有一面之交,住到哪里都不知道。也许她认为是一种解脱,我可不知道怎么说,等到散步的时候碰到她再说。”
“不知她还会不会在这里散步,这个房子是那个男人的。”
“不至于马上要她搬走吧,那个儿子看起来是一个很通情达理的人。”
几天以后,太太告诉我,那个男人家里决定把房子让她住,无论多久,但没有所有权,她还必须得负责房子的所有开销。太太接着说:
“某某说,那个男人家里真是门槛精得很,现在房价不停地涨,他们用不着交税,维护房子,将来还可以赚一笔。我倒想那家人其实是挺不错的,她又不是他们的什么人,凭什么让她白住,难道租出去不是钱,现在租金可不低。”
“就是嘛,那帮人嘴里难得有几句好话。”
然而,我们却没有看到她在外面散步。
有一天我回家,太太告诉我她去看了“散步的女人”。我问怎么样,太太说:
“让人挺吃惊的,这也就是十几天没有看到她,人胖了一圈,变得懒懒的,好像没有什么兴趣与人说话,我们讲了几句我就回来了。”
“我也发现了她门口的花因为没有浇水,都在发枯。”
“屋子里没有什么东西,空荡荡的,这家人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旧家具值得几个钱,多半是鸡筋,叫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拿走可能是对他们有些纪念意义。她还会在这里住下去吗?她是一个好邻居,但维持这个房子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她说她现在还要住一段时间,因为她不知道到哪里去。她照顾这个男人有十七年了,那家人一直在付她薪水,而且任何开销她都用不着管,所以现在根本不缺钱。”
太太等了一会说:
“十七年,真是可怕,想想她真是很可怜的。”
然而,这一说已经一年多了,她仍然住在这里。虽然我们再也没有看见过她,但因为我们外出都要经过她的房子,经常看到她的车停在车道上,好像就没有离开过。
门口再也看不到繁茂的鲜花,也没有看到任何别人的车停在那里,原来经常有车,有时候还不止一台,那肯定是那个男人的子女来看他们的父亲。
劳模的女子年轻不胖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惊人的美丽。她也肯定有自己的青春岁月,想必应该也是楚楚动人,不知她有没有过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突然淡然一笑,自己是浪漫小说看多了,在这个世界上爱情是一个有些奢华的东西,不是每一个人都负担得起。不知道她对那个男人是真有感情还是为了生活,也许二者都有,谁知道呢?
我想她应该离开这里,住到那些劳模聚居的公寓里,我原来住过那种地方,永远是热闹非凡。汽车里欢快的墨西哥音乐震耳欲聋,男人都围绕在旁边喝啤酒,一有重要的足球比赛,那就是他们的节日。
她为什么要一个人住在这栋空空的大房子里面,其实人都是有些可怜的,很难找到自己。不过也有可能她是一个网虫,忙得很。在美国就是这样,你把门一关,谁知道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