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跟某个地方有缘,可以从三个方面看出:一是经常去这个地方;二是在这个地方有很多朋友关系;三是这里的人物或者事件,对其成长和命运的改变起到过关键作用。徽州于我,三面俱到,所以,我与徽州缘分至深。
上大学时,我的文献学和目录学老师叫洪湛侯,安徽歙县人。当时与我师门同出的,还有另一位皖籍张姓男同学。洪老师对我们两位同乡晚辈很是关怀,他叫我俩的名字从来不带姓,甚至点名时也这样。
他口中的歙县,不念Shè,而念翕,音xī,可能是古音吧。歙县的“歙”与“翕”古意相同,均指山水聚合之意。
歙县居于群山环抱之中,练江蜿蜒城外,江水如境、石桥如虹,素有山城、水城、桥城的美誉。我虽然彼时尚未踏足过徽州的土地,但从洪老师对不疏园和“江门七子”的描述中,特别是从他那自鸣得意的神态中,我便知道了徽州是个迷人的地方。
洪老师在文革中比较活跃,整过别人也被别人整过,所以,他为人处事显得特别圆滑。时至八十年代中期,他在课堂上,在学生面前,评论时事,臧否人物,依然半真半假,疯疯癫癫。他曾对我们文献小班的十八个同学说过,一个人一辈子只说真话,肯定不讨人喜欢;只说假话,那更让人讨厌;而改说得体的话,就会处处受人欢迎,顺风顺水。
什么是“得体”的话?说白了就是:该说真话的时候说真话;该说假话的时候说假话;该说模棱两可的话的时候,说含糊其辞的话;该王顾左右而言他的时候,绝不要荷戟顾曲。人是理性的,也是情感的,人有七种情,话有七样说。一个人要想说话中听,一定要注意说话的环境和听者的情绪状态,所谓察言观色,为的就是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八十年代早期,人们的商业意识普遍不如后来敏锐。我们一群二十出头的萌苞疙瘩,本来就没什么人生阅历,对文革又没有印象,自然体会不出洪老师这话的精深意味,只是把它当成了官人的圆滑和商人的世故而已。十几年后,我自己下海经商了才知道,非读书、做官、经商三位一体的徽州人,绝对说不出如此通天彻地,放之“三”海而皆准的话来。
洪老师外表看起来象个八面玲珑、老于世故的商人,但骨头缝里却是个深受徽派朴学思想影响的实证、实务派顽固分子。他居然鼓动我们不要看小说,也不要浪费时间去撰写小说一类的虚构文艺作品,要做真学问,而且要学问到手。他的这番“谬论”,在我们全班同学里面,最后只影响了我一个人。我至今没有写过小说,也很少阅读和评论别人的小说作品。
程玉蓉女士是徽州一位著名的古建专家,歙县人。我07年在工大建筑设计院工作时,有天下午,她从歙县打电话给我,说她所在的古建公司解散了,人员无处安置,问我能不能将连她在内的三男二女五个人,一起收留在景观分院工作。当时国内有个很怪的现象,古建市场很旺象,而古建企业却一片凄迷,从业人员都面临着分散重组,由国企到民企和私企的“改嫁”命运。
我和古建所的所长关系甚好,咱俩分工合作,上下疏通,四处奔波,着实想促成这件收容难民的好事。可是由于种种原因,事情最后还是搁浅了;但我和程女士却成了好朋友。在此后的几年里,我们一直保持着电话和书信来往。
2009年12月12日中午,我利用出差屯溪之便,特地乘火车到歙县去拜访程玉蓉女士,我们在徽州古城门口终于见面了。
程女士毕业于东南大学建筑系,手绘图纸和国画水平都相当不错。她先生是武汉人,前几年过世了,生前是一位颇有名气的作曲家。她唯一的儿子已经28岁了,在中科大从事IT行业,刚刚结婚。她一个人住在一幢很不起眼的祖屋里。我们先到她家小坐片刻,然后就去逛歙县的几处名胜,她一边带路,一边指点我,哪些是明代的园林建筑遗存,哪些是清代的园林建筑遗存。
中午,我请她吃了一顿很有徽州特色的午餐。饭后喝茶的时候,她对我说,歙县乡俗中至今还有礼教的阴霾。几个星期以前,她哥哥从外地来看望她,周围邻居中竟然有人八卦说,她又谈了一个男友,准备改嫁了。“你今天来,我故意带你到歙县最热闹的餐馆吃饭,很多人会盯着我们看,我就是要让他们知道,我交往的都是什么样的男朋友。”她说。
“在我们这里,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哥比我年长八九岁,都老得白发苍苍了,这些人还胡乱猜疑他是我的准嫁男,你比我小十几岁,我看他们能怎么说!”
听了程玉蓉女士的题外插播,我有点吃惊,也有点不解。妇女解放都这么多年了,大城市的女性都爬上屋顶,站到烟囱上了,这个曾经文风昌盛,英才辈出,“十户之村,不废诵读”的历史文化名城,怎么还会有如此的化外异象呢?真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拒不开啊。
午饭过后,她领我去城东参观渔梁古坝。这渔梁古坝码头,据说是当年徽商从水路乘船东去苏杭的地方。程在路上告诉我,徽派园林有几个比较著名的手法,包括海棠铺地,景窗或窗洞等,其中,海棠门是四瓣,梅花窗是五瓣。
临别前,她带我来到一家徽墨纪念品商店。我在那里买了好几套十二生肖造型的墨锭,还有毛笔。我把从杭州买的几块丝绸布料和一顶小军帽送给她做纪念。她本来是准备送我一套祖传下来的古建图书的,可惜她在家里没找到,说是被一位亲戚骗去美国纽约了,而此人后来并未从事古建行业,好书没有交到好人手里,明珠暗投。
程玉蓉女士是个瘦高个,长相有点旧,也不会打扮,乍一看就像个山村妇女,但她思维敏捷,谈吐优雅,待人接物,落落大方,颇有世家风范。我的景观专业受教于洋人,我对中国传统园林原属蝉不知雪,一窍不通,经过她这位出色的古建专家指点,总算混沌初开,得见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