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不过,小时候的我,好像哭了无数次。
能清楚地记得的最早一次的大哭,应当是我3岁多不到4岁。
我大弟弟比我小18个月。一年半以后,一个叫小芳的妹妹出生了。父亲兴奋不已。父亲在农村土生土长,但却有着和他人不一样的看法。他喜欢女孩子。我出生时,奶奶和妈妈兴奋地告诉他是个男孩。没想到,父亲“哎”地叹口气,转身就从家里走了。接下来我的大弟弟出生,大概父亲是连连地唉声叹气了。等小芳生下来,父亲那个高兴劲啊。我印象里的小芳,有着乌黑的大眼睛,精力充沛,八个月时就会扶着栏杆站在摇篮里呀呀呀地指手画脚。不幸的是,小芳只活了十个月,就因为肠套去世了。接着生下来的,又是个小弟弟。最后终于生了个小妹妹,父母才称心如意打住了。
我能清楚地记得的第一次大哭,应该是在小芳七八个月大的时候。那是一个夏夜。我被弟弟妹妹们的哭声惊醒了。我坐起来,用手摸摸,知道是小妹妹拉屎了,在哭。弟弟也在哭。可父母都不来。我也要尿尿了,于是我站起来,在黑暗中摸着蚊帐想去找到蚊帐的开口。可我沿着蚊帐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找不到蚊帐的开口。只听见厨房里的锅碗瓢盆丁零当啷地响个不停。是大老鼠吧。我好害怕。于是,我也坐下来,和着弟弟妹妹大哭起来。
奇怪,我一哭,厨房的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就没了。我一停下来,那些叮叮当当的声音又响起了。于是,我得出结论,那些大老鼠不怕我弟弟和妹妹,但是怕我。于是,我就嚎啕大哭。弟弟妹妹也跟着一起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拍窗户。我听出来,是邻居家志明的母亲。她喊着我的名字,问“怎么啦?你妈妈呢?”。我边哭边说,不知道啊。志明的妈妈就说,“不要怕,不要怕,我去叫你妈妈回来”。
志明妈妈走了。周围还是一片漆黑。我一停止哭泣,就能听到厨房里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大老鼠又来了。我只好一直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妈妈气喘吁吁地赶回来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就记不得了。
那年头,社员们白天在生产队的地里干完活,晚上还得经常去参加什么忆苦思甜会,或者最新指示最高指示学习会。参加那样的会可以记工分。大概是每次两三分工分(四到六分人民币吧)。那天,妈妈把我们哄着入睡后,就又去挣工分了。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我比我弟弟妹妹有本事。连大老鼠也害怕听到我的哭声。
五年级时,我又大哭一场。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那年的六月底,我们公社要开一个活学活用毛语录的群众大会。要么是我作文不错的缘故,要么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学校派我去代表我们小学上台发言。
我对这样的活动不是很积极,但班主任巢老师要我去,我也没办法。巢老师写好了稿子,让我读了几遍。又嘱咐我要穿得整齐一点。
这可难为死我了。平时穿的衣服,全都是补丁加破洞,又总要干农活,衣服全都破破烂烂,脏不拉几的,不能穿去开会。我们小孩子每三年才做一次新衣服。那一年的春节,我正好刚做了新衣服。是那种蓝色的灯芯绒的,不仅厚重,因为要穿三年,所以做得特别长大。下摆长到膝盖,袖子要卷起才能看到手。
中午放学回家,我和父母说,老师要我穿整齐点,因为下午要去发言。母亲就把我的新衣拿出来,让我穿。天啊,这六月大热天,还得穿这么厚重,这么新,又这么不合身的衣服,别人还不都得像看猴子那样看我啊?我怎么去见人哪?(我特别不喜欢做任何会吸引别人注意力的事。如果我上学迟到了,我宁可站在教室外面,等下课了,再混进教室)。我就跟母亲说,我要一件半新半旧,不长不短的衣服,就像我的表弟,林荣,那样。林荣是我大姨夫家的,和我同年。他上面有两个哥哥。他平时穿他哥哥们穿过的半新半旧的衣服,合身又整洁。
我母亲说,我们家没有这样的衣服。你就凑合着穿吧。
我不干了,觉得特别委屈,就闷闷不乐起来。我一不乐,就虎着脸,谁也不搭理。
母亲没办法,就又下地干活去了。弟弟妹妹也都去上学了。家里只剩下我一个。我越想越委屈,就大哭了起来。
哭了半个小时,快到开会的时间了。我一看,没办法了,只好让人家笑话吧。于是我就穿着那件像长袍一样厚厚的灯芯绒新衣,高卷着袖子,顶着六月的骄阳,走去公社的大会堂。
虽然号称是万人大会,到会的也就几百人吧。都是公社里学毛选的积极分子。坐在主席台上,我浑身的不自在。我的一边坐着巢老师,另一边是仁厚大队的胡书记。等到我发言时,我局促不安,断断续续地把巢老师写的发言稿念完了。我始终觉得,人们的眼光,全都在盯着我那件崭新的灯芯绒衣服上。
不过,发言的结果却出人意料。父亲回来说,听说你在群众大会上发言了?挺好的。镇上开百货店的何伯伯,听了你的发言,很欣赏。要我来问问你,愿意不愿意过继到他家去。
何伯伯开着镇上最大的私人百货店,就在我们学校门口。他家没有儿子,只有一个比我略小的女儿。
我一听,连连摇头,说,开什么玩笑,我坚决不去。我无法想象离开父母如何活。
我的表弟,林荣,正好在我家玩。他一听,说,我去我去,他家有好多糖啊。
后来我母亲说,那时,何伯伯是诚心诚意地来说的,父母也在私下商量了许久。只是父母舍不得,就来征求我的意见。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习惯穿着新衣服去人多的地方。每次回老家,见到仍然健在的何伯伯时,和他打个招呼后,我就急急地逃离,就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