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人生的综述,这本书从感情上看是很完整了,它几乎包括了我一生所有写
的诗。有人说,过了四十岁就不应写诗,我不完全同意,事实上诗并不是专门描写
爱情的,老年写的诗,愈来愈精辟,读起来会更有余味。。
但是作为人生现实生活的综述,这个集子又是很不够的,它只是从时间上将各个阶
段连起来了,将一个人生的轮廓大致勾画出来了,主要的内容并没有出来。
其中一个主要原因,我写作时总是从边缘写起,例如写我的农场生活时,我写了范
世春,黄天秀,甚至赵风山等等,却没有写与我朝夕相处的王奎选,张瑜,车启轲,
鲍有光,也没有将自己的切身经历写出来。
这是为什么呢?
我总是觉得自己以后写,会写得更好一些,所以主要的东西,迟迟不肯动笔,想留
着成熟后再写。这样拖到今天,已经七十多岁了,还有多少个以后呢?我不禁仿惶。
什么是我最主要的人生呢?
从时期上说: 我大学的蒙难;
我农场的劳改
我在大庆的挣扎
我在大学的教学
我在国外的奋斗
我与婚姻的搏斗
我的人生失败和成功
每一个阶段都是与我周围相处的人息息相关的:
大学时期是郝霆,杨志勋,文思鹏;
农场是王奎选,张瑜,车启轲,鲍有光;
大庆是黎孔昭。
大学教学是张炳林,余学业
国外奋斗是我的导师KEITH,朋友KUVINEN
我与婚姻的搏斗中,有我的第一个妻子,王志坪,刘燕盛和邵艾。
以上的名字在我已经完成的作品中一个也没有触及到,所以我这个人生的集子是非
常不完整的。
我自认为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正如世界首富比尔盖兹说的,人生最重要的成功不是
事业,不是投资,而是婚姻。娶一个好太太旺六代,娶一个不称心的女人败三代。
失败的婚姻是非常痛苦的,它不只是爱情的失败,生活的失败,而是血缘的失落,
对我来说那个最痛的刺向心脏的一刀不是来自失恋,来自离婚,来自婚姻的敌对,
而是来自自己基因与一个不合适的基因的复成品。在那一刀下我写的诗 “黑夜颂”
永远是我最痛的流血的伤口。
只要我有时间,我会慢慢将上面提到的人都写出来,除了婚姻部分会有相当的保留。
我不想写我的婚姻,不是怕痛,也不是怕骂,而是我认为中国人的道德和人格分裂
妨碍了他们在一个深层次上理智地思考这些问题,写出来只成他们饭后消磨时间的
笑料,自取其辱。
至目前为止,中国作家的写作基本上是在政治框框和道德框框下编造人物,符合的
是好人,不符合的是坏人,然后再配上好人得到好报,坏人得到坏报的故事,在这
种写法下作家将自己的真面目藏得万无一失,再刁钻的读者也拿他们没有办法,找
不到资料去骂他们。
中国作家写传记,写回忆录的第一件事就是定位,将主人公定位在好人,还是坏人?
如果是好人,那么写出来的每一件事情都要符合中国道德的好人标准,就像三国里
的诸葛亮刘备,如果是坏人,那么处处都要让人讨厌,就像曹操。如果是写自传,
当然不可能将自己写成坏人了,否则就不要写自传了,写出来要处处符合中国道德
标准,堪称道德模范。正因为这样,中国人的自传内容都差不多,所谓老干部传记
写一本就可以了,其他人换个名字填上就可以。写的人完全意识到中国读者的心态,
他们写的差不多就是中国道德的解释实例,让骂的人无从下嘴。这种攻防之术是在
中国长期的斗争生活达到的平衡,外国人很难理解。
如果一个人要在中国写真正的实,写自己和身边的事,而且不经过中国的道德去过
滤,也不用中国道德去乔妆打扮,藐视中国道德的存在,那就麻烦了,因为中国人
的嘴对于实际生活中的事情,实际生活中的人,已经发展到想怎么说都有理的程度。
他要说你好,要说你坏,都达到自如的境界,而且无需编造,完全可以从你提供的
真人真事中采样。这就像毛泽东时代抓反革命,习近平时代抓贪污犯一样,要想提
你当政治局委员,和要你当反革命,当贪污犯,都可以即刻完成,而且功劳或者罪
行都有现实生活中的真凭实据,不用编造。
所以一个真人真事的作品的命运就完全决定这个读的人想怎样说了,决定于他与你
的关系怎么样了。王小波说过中国的名家的水平大多与他的名声不符合,这也不尽
然,我们还是能够看出来名家不平凡的地方,他们一定有一个关系网,名气愈大,
关系网愈强大,否则怎么大家都说他好呢?真正的中国奥秘就在这里。
生活在这样的民族中,如果没有一个强大的网,有些事情确实是不适合谈的。婚姻
就是一个这样的领域,哪个傻瓜要是实话实说,譬如说自己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
心动了几下,那么连小三,二奶,妓女,模特,影星,招待员,文工团员等等都会
来嘲笑你道德堕落的,更不用说那些已经有了名分,明媒正娶的隐私被藏得天衣无
缝的人了。当他们用中国的道德标准来攻击你时,他们是完全不想自己每天都在做
比这严重一百倍的事的。
中国这个国家,最大的国家秘密不是军事秘密,不是核弹和导弹的秘密,而是中国
人文科学的秘密,中国的政治标准,道德标准,已经成熟到可以将每一个中国人定
罪,问题只是想不想去定罪而已。相对于中国人的道德,经济和政治标准,每一个
中国人都是光屁股的,成为罪人和成为君子都易如反掌,可以在转霎间实现。我在
被定为反动学生时自己大吃一惊,因为过去我看那些反革命右派分子时,认为他们
都是坏蛋,怎么自己也一下子成了坏蛋了呢? 我好久想不通这个问题。等到后来,
看到什么国家主席,付统帅,公安部长,法院院长等等都可以说变就变,成为犯罪
分子时,我自己才感到良心的安慰,贵如达官贵人都这么容易,我们这些普通人有
什么可以抱怨的。但是处于正常人位置的每一个中国人对这个秘密是完全守口如瓶,
不承认这个事实的,每个人都一本正经的装作穿了衣服,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如
果哪个人一旦被暴露了是光屁股,那么他们都会一拥而上,去奚落他,去谩骂他,
骂得愈凶,心里愈觉得自己不是光屁股,愈觉得解气,愈有优越感,愈觉得安全。
现在很清楚了,中国如果有人要真正写实,大家一定认为是他疯了,那不等于是是
自投罗网,自己承认自己是光屁股吗?没有作家愿意做这样的傻事的。所以我在这
种环境中去写实,最起码也得卡掉一些肯定是对驴弹琴,一点没有希望得到宽容的
事情。
从另一方面说,相对于我失败的现实人生,我的思想人生又是很丰硕的,在我看来,
这两者无疑是对立的,只能取一,得此失彼。因为我比其它人经过更多的苦难, 年
轻时的灾难,痛苦的婚姻,老年的孤单,使我一生都与幸福非常遥远,痛苦迫使我
去思考,去理解人生,有很多体验和道理就这样被慢慢悟解了。反之如果我有一个
贤惠的太太,将我伺候得无微不至,我有很多孝敬的子女,为我颐养天年,那么我
就会变得非常的满足,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追求,而一无所获了。
有一个中国看法我是相当不同意的,他们说婚姻多灾多难的人,证明了这个人做人
有问题。如果这个看法是对的,那么穷人,不幸的人都是罪有应得,都是坏人了,
中国现在的首富,官僚,养着那么多的女人,有那么多的女人喜欢,都成了大善星
了。其实东方和西方的宗教,文化,道德正是在这里分野,前者同情不幸的人,不
对富人卑躬屈膝,耶稣说,富人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艰难,而东方的宗教,
道德,文化都是对成功者, 官僚, 富人眉开眼笑,对失败者嗤之以鼻的。西方差
不多所有的文学名著都在写悲剧故事,以中国人的脑子是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托尔
斯泰要去写《安娜卡列利娜》的? 不就是那么一个婊子吗? 他们喜欢《安娜卡列
利娜》的真正原因是这本书太出名了,跟他们捧星的本质是一致的,与那个婊子没
有关系。当然他们也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我在《凯旋门》中读到琼死的时候,读到
拉维克和她的对话会流眼泪,依照中国标准,琼并不是一个白洁无瑕的女人。而这
是唯一让我流了眼泪的爱情小说。
像人的普遍天性一样,都趋之于求快乐和幸福,我也是一个人,我也想望快乐和幸
福,可是上帝将我逼迫到这条失败的路上,我没有办法,就只能鼓着勇气,硬着头
皮走下去了,与苦难搏斗。如果读者喜欢我的作品,那实在不是我的功劳,荣耀应
该归于上帝,因为我的一生不是我自己选择的,是他逼出来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