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瑟年华谁与度(Ex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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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给岫青寄信那晚,外面刮很大的风。

我偷懒,羊绒小短裙外头只罩了件中长的呢大衣,腿没挡住,被风刮得生疼。站在邮筒前面我捏着信封的一角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是顶不住阵阵刺骨的寒意,跺了跺脚一松手就把信投进去了。投完了往家走,还没走一半腿就已经冻麻木,心也有些怅怅然。

我知道,他不会给我回信的。

有时候,我们再有心,也留不住那个人。

不是不珍惜,而是命运不允许。

命运让我们遇见谁,又让我们离开谁,我们把握不了。

人么,有时候恐惧的,并不是什么太具体的东西,而是未知。

岫青不喜欢未知,他需要一种掌控力,和由它带来的安全感。

 

我叫他岫青他叫我荞麦,当然都不是我俩的真名,是笔名。

我们两个都是文艺青年。

我们两个在父辈上有着相当不浅的交情。

于是我爸把我托付给他爸,照顾照顾独自在一个陌生城市里上大学的我。

其实我到大二就已经喜欢上他了,但是对于某些东西我始终不敢去触碰。总觉得自己思想上好像是理智成熟了,经历上却仍然是空白而稚嫩的。所以,我看不清也摸不准他的心意。岫青又偏爱那种烟笼寒水月笼沙的意境,说半句藏半句,好不容易等到他展露出一点细腻,转眼间又掺进来无数的戏谑。

尽管如此,青春岁月里那每一个去他家的周末,都因为有他而变得不同。

我叫他岫青,因为他于我,就是烟中列岫青无数里的青山隐隐。

而他叫我荞麦,因为他早就明白了我骨子里的那份实在。

 

岫青比我大好几岁,在我们学校旁边的市图书馆里工作。

看到我嗜书如命,大一上半学期还没有结束已经把他家里的藏书都读完了,他便在吃饭的时候对我说:“下个周五你有空可以去我那里,阅览室进了一批外国文学杂志的合订本,你应该会很喜欢,可惜暂时不外借,所以我不能带回来给你看。”

我当然立刻就答应了,周五只有半天的课,吃过午饭我就可以过去泡一下午。

岫青的爸爸问我:“上次你说申请做班长,最后做上没有?”

“嗯,做上了。”我点点头:“还兼了个团支书。”

“好,”他爸挺满意,说:“下个学期申请入党吧,在学校里到底容易一些,你以后搞不好就是去科研单位的,有备无患。”

“哎,知道,”我很老实地说:“我爸也这么对我说的。”

他爸嗯了一声,岔开话题转去岫青他表弟身上问话了。

岫青他爸妈都是我们学校的教授,一个博导一个硕导,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每周去他们家吃饭的除了我,还有好几个岫青的表兄弟和堂兄妹,年龄跟我不相上下都在上大学。饭前餐后老老实实地接受一下两位教授的教育和未来发展方向的指导,等新闻联播开始之后我们比兔子蹿得还快地躲去岫青的房间里,看他租来的录像,或者打超级马里奥。

他们家里,好像就只有岫青高考失利,本科线都没有够上,读了个专科出来后找了份稳定的工作。听他表弟说起过他在学校里谈过个女朋友,毕业后人家出国了,便再没有了后话。

到周五那天下午,我踩着点过去找他。

岫青领我去三楼的阅览室,说:“今天我带你去新开的小阅览室,要有大学的教师证才让进去的。那里安静,光线也比较好。”

果然,那是个朝西南的大开间,有着大学教室里才见得到的超大玻璃窗。午后的阳光铺满了一地,实木地板实木桌椅,实木的落地大书架上密密麻麻地排满了书,大窗台上站十几盆叶姿秀美的水仙花。空气里有着尚未彻底飘散的木漆味,裹着淡淡的书墨香,再渗入了几丝似浓又淡的花香。

里面人很少,只有那么四五个中年人,埋头在查阅书籍或者奋笔疾书。

岫青轻轻推了我一下,说:“来,我给你留了个好位置。”

他带我走到一个角落,那里有一对大包手的纯棉布艺沙发,暗红色和咖啡色相间的格子图案,他指着其中一张对我说:“坐吧,太阳晒了好一会儿了,暖暖的很舒服。”

我顺从地坐下,自然而然地在沙发扶手上摸了摸。纯棉的布料,上过了浆,硬挺又有点粗糙的手感,给人一种安心的感觉。我把书包搁在脚边,抬了头去看他。岫青正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唇边带着一个淡淡的微笑,说:“等一下,我给你拿杂志去。”

很快,他带回来一本厚厚的合订本杂志,一个保温杯,还有一只大橘子,然后就忙他的事情去了。

橘子是我的大爱,他一走我就忙不迭地吃掉。没过一会儿岫青拿着包纸巾过来找我,见到茶几上摊手摊脚的橘子皮,问我:“你手擦哪儿了?”

我有些尴尬地看看他,说:“牛仔裤。”

后来,我是这样对我最好的朋友说的:“岫青对我最初的吸引,可能是一种味道。那就是午后阳光下干净整洁的阅览室,新油印装订出来的杂志的纸墨香味,手边那杯茉莉花茶带来的花香,还夹裹着新鲜柑橘被剥开时扑鼻而来的清香。我觉得这些都是属于他的味道,我很喜欢。”

她又问我:“他在图书馆里做什么的?”

我歪着头想了半天,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

她瞥我一眼,抿紧了嘴唇摇了摇头。

说真的,我从来没想过要去打听岫青具体的工作。

他是做什么的,对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一点都不重要。

 

图书馆关门前,岫青过来叫我一起回家。

距离他家不远,我们便肩并肩地在街上慢慢溜达。他的手插在裤兜里,走得有些漫不经心的样子,问我:“某某某写的那个短篇,讲面包店那个男孩子的,你觉得怎么样?”

“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个故事!”我脱口而出道:“你也喜欢?”

岫青笑着点点头:“就知道你会喜欢。”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岫青转开头,下意识地伸手捋了一下头发,说:“瞎猜猜罢了。”

我抬了抬下巴,赞叹:“猜真准。”

岫青又问我:“那里看书不错吧?”

“嗯,”我说:“又明亮又暖和。”

他呵呵笑了笑:“以后可以常常过来,看多久也肯定不会再让你生冻疮。”

我不太好意思地把手藏起来,我血液循环不好,又是疤痕体质,冻疮留下的痕迹比比皆是,很丑。

我不太好意思整天去打扰岫青,所以也就一周去一两次。他对于我的去和不去都挺无所谓的,反正最多就是领我去给我开个门,泡杯茶,偶尔给一包女孩子喜欢的零食点心。遇上同事多看我们两眼,他就淡淡地说一句:“是我远房一妹妹。”

岫青对我,跟对他的表弟妹没有什么区别,有时候他们一起去,他也是那样的招待。

有一次他表弟跟我一起过去看书,岫青拿了两本杂志进来,他弟伸手要接,他突然缩了回去,特意把底下那本交给我,说:“你看这本,那本我还没看。”

我当时没有很明白他的意思,后来悄悄地翻了翻,才发现有好几处书页上被折了个小角,而那些文章都是我和他最喜欢的作者或者类型。我没有去问他,只是很有默契很配合地把他选好的先读完再看其他,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跟他讨论读后感。

那几年,我们一起几乎读遍了当时市面上流行的所有的书籍和杂志。

直到今天,我还是最爱买书,然后再书页里折一只只可爱的小角,怎么都改不了。

 

我记得那晚,我们在他屋子里看一部外国文艺片的录像,最后的镜头是男女主人公幸福地亲吻在一起,俊男美女演绎天长地久,挺打动人的。

岫青先从沙发里站起来,顺手撂下他手里的茶杯,低声那么一嘀咕:“没劲!”

我看得挺有劲的,于是没搭理他,自顾自收拾我的书包准备离开。

岫青上前一步,伸出胳膊拦了我一下。

我停下脚步转身去看他,他很自然地说:“我怎么觉得你又长高了?”

说着,他抬手搁在我头顶上比划了一下。

我本能地挺直了背想显得高一些,岫青却突然摘下我为了看中文字幕才戴着的眼镜,吸了口气后莫名其妙地说:“不好意思。”

我脑子一时之间没有转过弯来,直愣愣地望着他。

岫青对我微微一笑,说:“我必须要动一下手了。”

话音未落,他就拽着我的胳膊把我拉进他怀里,用双手抱着,抱得很紧很紧。

男生手上劲大,还没数。我觉得透不过气来了,可心里那股郁结却突然消散开来。我窝在他怀里,他拢着我的腰,给了我一个只属于我跟他的小天地,温暖如春。

我松松地环着他的背,没有那种惊涛骇浪的感觉,只是觉得高兴。

心里特别高兴。

原来这些年,我不是一个人。

岫青浅浅地亲了亲我的额头,没说什么多余的话。

好像有些东西就这么静止在这一刻。

 

再见到岫青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想着要动一下手?”

他托着下巴眨巴几下眼睛,说:“再不动,不就晚了?”

我看他一眼,心想,其实已经晚了。

我大五快毕业了,毕业后的单位都落实好了,在北京。

我查过,我跟他之间将来的铁路距离1160公里,公路距离1030公里,直线距离980公里。这么多数字,带来的是很多很多的不确定性。

不再是抬抬腿,就能去图书馆找到他,读他特意给我留的合订本杂志。

不再是一辆公交车,就能去他家,一起看一部他借回来的电影。

这种感觉很不好,很无助。

我下意识地搓搓手,岫青一伸手就把我的指尖握住了,替我使劲搓,说:“这还没热,就穿这么少,冻着了吧!”

他的手本来就暖和,搓一搓就更暖了。

我冲他笑了笑,他手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然后就凑过来亲我。

没怎么深入,浅浅的那种,好像特意在给我温暖嘴唇似的。我忍不住又笑了,他哼哼了一声捏我一下,探了舌头过来轻轻地搅动我的。我认认真真地跟他亲了好一会儿,岫青松开我,说:“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盒子放在我手心,我打开一看,是个简简单单纤细轻巧的银镯。

既不耀眼,也不奢华。

它静静地躺在天鹅绒的底衬上,散发出一种与世无争,纯洁温柔,又十分灵动的味道。

岫青自顾自把它拿起来拢到我的手腕上,托着我的手仔细看了看。那镯子轻轻地晃,折射出一点柔和淡雅的光,好像凭空添了一种灵性,也衬得我的臂腕愈发细腻起来。

我奶奶说过,在老法里送银饰意味着珍重,珍重一份久远深长的感情。

一时间,我心里有了太多的东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岫青知道我不太会说话,揽了我的肩说:“送完了,轮到你陪我看部片子。”

 

这天,我俩看《诺丁山》。

我歪在他的沙发上,头枕着他的大腿。岫青拿了毯子盖住我,大手就在我头上轻轻地挠,像挠一只猫一样一样的。

看着看着,我突然觉得电影里的休格兰特跟岫青真的好相像。

他一定会喜欢在一个安静的小地方,开一间生意惨淡的小小的旅行书籍店,从春到秋,从冬到夏,安心跟自己的爱人过一种最简单的生活。

电影有点慢节奏,岫青不老实地把手探进我衣服里四处游移,我本能地身体一紧。他低头在我耳边说:“荞麦,小丫头不能太相信男人。”

我不理他。

我觉得自己处理起事情来还算是不拖泥带水比较干脆利落的。

不行就是不行,就算是岫青也不行。

可是那天环境特别好,他爸妈都不在家。

岫青就比较放得开,抱了我缠缠绵绵地亲吻,温温柔柔地抚摸。我没有经验,不知道该如何去反应他,也不知道我这副生涩的模样会带给他什么样的感受。

最后还是他把我整个儿按倒了,压在身下。他的脸就在我脸的正上方,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里闪着别样的光。他的嘴唇湿漉漉的,我想我的应该也差不多。我俩对视着,沉默着,都有点气喘吁吁。

岫青的眼神里有着很多意味不明的东西,又似乎在很严肃地考量。

电视里传来休格兰特低沉的声音:“一个女孩。。。她是那种。。。不可能属于我的人。。。这就像瘾君子永远再买不到毒品一样。。。我打开潘多拉魔盒。。。但里面只有麻烦。”

岫青瞥了眼电视,松开了我,说:“我想喝口水。”

 

毕业后,我离开了属于他的小城市,去了北京。

岫青没舍得动我,他挺有良心。

也许他也知道,其实已经晚了。也或许,他想好了不再继续。

我们每周一聚的这五年,总有着说不完的话题。

他懂我,我也懂他。

我们谈天说地,谈古论今,唯独不敢去提及将来。

我们看红玫瑰与白玫瑰,我们手牵手去听新秀歌手的比赛,然后把喜欢的歌词一句句摘下来。

我们可以风花雪月,也可以偶尔小资,却从不涉及柴米油盐的平淡。

命运用了我最好的年华来铺垫,就是为了在最后这几十天的里让我跟他谈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

经历过的人都知道,绝大多数的刻骨铭心,都没有走到最后。

差不多到一年的时候,他来看过我一次,问了问我工作情况怎么样。我没什么好隐瞒的,照实说了。工作得很不错,老板已经拨了三条线给我负责,而且开春企业构架会调整,也许那时候合并更多的线,让我带一个大一点的组。

“挺好,”岫青对我笑笑,说:“我爸也说过,你考研应该考虑更好一点的大学,成绩对你不是个问题,在学校找人推荐你也肯定不是个问题。按照现在这个趋势,以后你要做上去,学历比资历更紧要,你抓紧点时间。”

“嗯,”我点点头:“老板让我在职读,我说考虑考虑。”

岫青问我:“还看书吗?”

“看,”我说:“但没有以前多了。你还看吗?”

“看,不过跟你看的角度不一样。你还是文艺女青年,看的是理想梦想和畅想。我已经老了,只是跟着别人看看罢了。”岫青仍旧是一脸淡淡的笑,看了看我的房间,又看了看我的手,说:“我以为你到北方会生冻疮,忘了这里有暖气,还是比我们那里强。”

岫青走了之后,没有再联系我。

我在北京又坚持了一年多,才给他写了最后的一封信,我不是一个很能表达的人,但是在那封信里,我尽力了。

只可惜,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的回应。

 

人生充满了选择,也就注定充满了遗憾。

当我们选择一条路的时候,对于其他所有的可能性,都是一种遗憾。

对我来说最遗憾的是,某一种感情只会出现在人生的某一段里,当时光流走岁月不在,便再也没有机会与另一个人建立起相同的感情。

然而,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长短深浅不同,我们认识的每个人都不一定可以陪我们一辈子。只要当时双方都付出了真心,就不枉大家相伴的那一段人生路。所以有时候想来,我既觉得有无限忧伤,又有出世的洒脱。忧伤的是美好不能在现实中永恒,洒脱的是没有什么太值得过多纠结和记恨的东西。

不管是亲人爱人还是朋友,一切终会远去,不如让那份美好在心中永恒。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

锦瑟华年谁与度?

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试问闲愁都几许?

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 贺铸

羊脂玉净瓶 发表评论于
写的不是我自己的经历
爱在春天 发表评论于
喜欢这个新玩法!期待你再继续扩展!每天来看看是否有惊喜……瓶子是个快手,下篇希望不会等很长。
Nada-KU 发表评论于
很喜欢你的文字。你的文章给了我很多的快乐,谢谢!
quanquan1125 发表评论于
是写的自己的经历吗?
简单盼望 发表评论于
赞!再扩展扩展好吧!
羊脂玉净瓶 发表评论于
不是修改版,是扩展版,就是放大放大的版本,尝试新玩法。
爱在春天 发表评论于
喜欢这个修改版。女主和男主感情有一段过度,两个人在一起那一段才显得不这么突兀。一丝淡淡的忧伤,但无遗憾,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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