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我的朋友安妮的葬礼。说她是我的朋友其实有一点广义,我和她同属于一个吃喝群。我们这个群里的人除了都超重之外还有一个共同点:小时候受不同信仰的教育,成年后各自经历也不同,都成了无神论者或者是怀疑论者。我知道安妮是一个怀疑论者,幼年为失读症困扰,老来经常失眠。她最喜欢的一个笑话是:一个患了失读症的怀疑论者在不眠之夜做什么?答案是整夜不睡思考究竟有没有狗。(Question: what does an insomniac dyslexic agnostic do at night? Answer: stays up all night pondering if there is dog.) 她常说这个笑话是为她写的。
葬礼在一个小小的丧葬礼堂举行。我们这个群的人占据了礼堂的右后角落。他的家人和别的朋友我们谁都不认识。葬礼的过程很简短,牧师读一段旧约,有人唱一首歌,牧师再读一段新约,安慰大家安妮在一个没有疾病和痛苦,充满快乐安祥的地方。又承诺在上帝的天国里大家都还会再见面。大家开车去墓地,有人例行公事一样的读了一段新约之后就结束了。我们群里有几个人准备了发言稿,但是并没有人被邀请发言。
群里有几个人站在草地上磨磨蹭蹭的不愿意走, 开始有人没话找话地说.
“等他们都走了,咱们是不是可以过去跟死者说几句好听的话?”
“死者听不见了,说啥都没用。”
“那在你的葬礼上我就说实话了, 反正到时你也听不见。”
“既然那时听不见了,又何必说实话?不如现在就说实话,葬礼上撒谎比较好,没有后果。撒谎没后果的机会不多。”
“你现在要开始说实话,那你以前是在撒谎?”
“我没说过一句实话。”
就在这个故作轻松的谈话快要接不下去,我也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继续瞎扯的时候,安妮的女儿小安妮走过来。她先自我介绍,然后感谢我们来参加安妮的葬礼,说安妮的在天之灵也是会感激,会因此感到高兴。然后跟我们一一握手。到安妮的男朋友乔治的时候,乔治说,我上个月还跟她说等她好一点要去看看我在亚利桑那州的农场,挑一颗圣诞树呢。
小安妮睁大眼睛看着乔治说:“你是哲学家? 你出过一本关于罗素的书? 你的农场有石油?”
乔治顶不好意思的说:“啊,我是,啊,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自称哲学家。啊,我退休前在州大教逻辑哲学,啊,可能就是因为继承了祖父母留下来的这块地,我没努力工作, 一辈子总共才写一本书八卦罗素的罗曼史。啊,上课就是八卦罗素的罗曼史让学生混学分,不过学生倒是喜欢…难道你上过我的课?对不起,我现在脑子不行了,记忆力快要变成零了一片空白。”
小安呢摇摇头说自己上的不是州大,她妈妈常常提起他,她请乔治过去和家里别的亲戚们认识。乔治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一点都不象平时的样子,但还是在大家的鼓励下跟着小安妮走了。
碰巧第二天晚上就是我们这个群吃晚饭的日子。乔治还戴着墨镜,但是他似乎为了我们大家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样子。说你们是不是都等不及想我来汇报我和安妮的家人会见面的情况?原来安妮年轻的时候就一直有一点幻想。她也写过不少小说。所以当她说起乔治的时候,她的孩子们都以为她是在幻想。 当然不忍心戳穿,所以在他们相恋的一年多都没有提出过和乔治见面的要求。乔治苦笑地说:“她的孩子们认为上帝是真的,我是幻想。她的孩子们认为我太美好了所以不是真的,其实她对我而言才是太美好了,美好得不像真的,以至于命运强迫我们分开。我现在真的希望我能相信上帝这个幻想,相信我还有希望再看她一眼。”
我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天晚饭吃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