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的故事5(嫉妒的力量)

走过了千山万水,我是一只孤独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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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嫉妒的力量

上初中后,虽然那时“读书无用”论甚嚣尘上,但老师还是喜欢学习好的。因我的“历史”和家庭问题,我除了学习好,别无它长,说白了就是,躲进书本里给自己一点自尊。那时我身兼数学,物理,和政治课代表,后来有了生物,我就又兼了生物课代表。但我不是班干部,更不能入红卫兵和共青团。有些同学很奇怪,我这么好的一个学生,怎么入不了红卫兵和共青团呢。每次红卫兵分队或团支部开会,都会讨论我的问题,但上面永远不批。平心而论,学校的革委会还挺人道的,并没有把我和家庭的 “问题”告诉班里同学。班里的红卫兵分队长是我的“铁杆粉丝”,不管上面怎样拒批,她都要上报。后来有个叫淑敏的同学打听到原委,在其他同学又提名我时,淑敏就对那些同意我入队的人说,你们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你们知道她的家庭是什么玩意吗?分队长说,我们不管,我们就同意她入红卫兵。淑敏鄙夷地说:选刘少奇你们也同意?偏偏分队长的父亲是九大代表,根正苗红,天地不怕的,就对淑敏说,你不同意可以保留意见,不要给同学上纲上线。选刘少奇?恐怕你还没资格。

这个淑敏,在班里是个极讨嫌的人物。小小年纪,就对当官特感兴趣。但班里同学都不买她的账,别说班长,副班长,就是小组长也不选她。但她就爱在班里发个言,表个态,管个人什么的,乐此不疲地当着她的编外干部。

我们班有四十三个同学,无论选什么,我基本得票都在40票左右。除去我自己,再有一两个缺勤的,可以说总是满票。如果少了一两票,就会有人私下问,谁没投,什么意思嘛?也就是说在民间,我的威望是蛮高的。淑敏也不敢犯众怒,所以她每次也会投给我的。

淑敏知道了我的底细后,犹如中了大奖。在自己把自己当棵葱地站在讲台上时,嗓音比平时高了八度,语音里掩饰不住的兴奋和幸灾乐祸。她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说,阶级斗争要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我们班就有阶级斗争,我们班有一个隐藏很深的阶级敌人,她的父母是现行反革命,而她竟敢反对我们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在她还在唾液横飞地滔滔不绝时,分队长把班主任叫来,制止了她。班主任对她,也对全班同学说,你们还是孩子,是祖国的接班人。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更要把建设社会主义的本领学好。你们要接受工人,贫下中农和人民解放军的革命教育。要在工农兵组成的革委会的领导下进行复课闹革命。我们班有没有阶级敌人,由革委会说了算,不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扣帽子的。让一个阶级敌人和你坐在一起上课,你置革委会于何地?念你年轻幼稚,就不报告革委会了,下次再这么信口雌黄,只怕你的家庭也要受连累。臊的淑敏微黑的脸成了猪肝色。

初二下半学期,班里来了个新同学,叫远革,永远革命的意思。这孩子我认识,她父母和我母亲在一个干校劳改,因此我在县城的故事她一清二楚。来了两个星期后,对我在班里的威信很不以为然。心想你个什么东西,竟在这里这么春风得意。得把你的老底揭给同学们看看,看他们再选你这个“刘少奇”不。(因为刘少奇是埋藏在毛主席身边的阶级敌人,以那时的认知程度,也就知道个刘少奇,所以就把我喻为刘少奇了。现在说起来,还高攀了呢)。

远革从淑敏那里知道,老师们都很护着我。班里的几个干部也对我很尊崇,尤其分队长。而分队长她是不敢惹的,背景太硬了。这远革还有点军事头脑,攻克敌人要从最薄弱的环节下手。那时谁最薄弱呢?老师。

数学老师,留过苏,属反动学术权威的那种,别提多欣赏我的解题思路和风格了。我找了一些前苏联留下的数学题,做的津津有味,而他判的兴高采烈,忘形时还会给我一个俄语的“欧气哈拉硕”(很好的意思)。但他曾说一些毫无思路的同学“朽木不可雕”-------好大的胆子,竟敢污蔑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为“朽木”?一张大字报,就让他刚抬起的头又低了下去。

物理老师,曾是全区模范教师,因他写了一些物理教材,是让我眷抄的,也被贴上走白专道路的标签,蔫蔫的在教室里再也没有以前的风采。他在我们同学中有很多职业性笑话。一个是说在公共汽车上,因紧急刹车,没站稳,撞到了一个女的身上,被撞的女人不好意思,说了句“德行”,咱这物理老师马上回道:不是德行,是惯性。

政治老师是革委会成员,远革没敢下刀子。

生物老师那时受农业学大寨的影响,开办了一个生物实验小组,接种920激素。土豆去皮,熬成泥,放一些开洋,做成营养基,然后在营养基上接种920菌种。这一切要在恒温,无菌的条件下进行。那段时间,我下了课就奔实验室,消毒,接种,人工控制温度,干的热火朝天。有时工作晚了,自己回家有点害怕,分队长就来接我,虽然她不是小组成员。后来老师说总让人接不是办法,让我找个和我家近的人共同实验。我真的有点讨好性质地选了远革。

我选她有三个原因。一是我两家有过相同遭遇,我俩应算同过患难;二是远革也是个十分聪明伶俐的女孩,唱歌跳舞有板有眼的,一起工作应配合的来;三是班主任找过我,说远革刚到一个新集体,会有孤独感,要多关心她。

远革和我工作了一段时间,配合的还算默契。一天晚上,我们在接种,远革说她要去厕所,就出去了。我和老师接完种,远革还没回来,我就到楼道里喊了几声,没人应,以为她先走了。就锁上门,自己回家了。

第二天放学后,班主任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问我昨天晚上做什么了?我如实说了,但没说远革上厕所的事,以为那根本不是事。班主任问,你走时,远革在哪?我说不知道,她说上厕所,半天没回来,我们就锁门回家了。班主任说,没那么简单吧。远革已到革委会告了状,说昨晚,你和生物老师以接种为名,苟苟且且,她出去一下,你俩就关了实验室的灯,她怎么敲门你们也不开,也不知你俩在里干什么。

此时,我的脑袋没有嗡的一声,也没有申辩。只是静静地看着班主任,一句话没有。我知道,那时虽然政治气氛很浓,有很多政治帽子让人抬不起头,但只有作风问题才是致人死地的。而那时我对男女问题根本没开窍,用我后来主任的话,就是还没崩开的铁蚕豆。

班主任说,我不信,但她说得有鼻子有眼,革委会不得不调查吧。先让生物老师停课,然后取消920小组,最后是让我找你谈,听听事实真相。如果你和生物老师说的一样,你们三人中至少有一人在说谎。
我说,我会傻到要在人的眼皮底下苟且吗?说的通吗?我和她何怨何仇,得多深的怨恨才会如此红口白牙地捏造事实呢。我没有得罪过她呀。我想不通的是,如果这不是事实的话,她怎么面对自己呢?

班主任说,相信革委会,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我说,看到生物老师时,替我说声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他。我的半生就是在冤屈中度过的,谁沾我谁倒霉,连我的父母也难逃厄运。

班主任说,多大的孩子,就半生半生的,都会过去的,我知道

你是个好孩子。

从老师的办公室出来,就觉得天空黑压压的,好压抑,好憋闷,她一个孩子,怎么能搅起那么大的浪。我也是一个孩子,为何要经历如此不堪?

这一击,还没有击倒我。只是取消了920小组,但我仍是无线电小组的成员,也是班主任美术小组的成员。而且在那时,我还读了《共产党宣言》,因为我是政治老师马列理论学习小组的成员。

远革没有停止活动,她找来了几个平时和我关系一般的同学,绘声绘色地讲述我在县城万人大会上的狼狈,落魄。让他们揭发我的反动言论。她认为一个反革命分子,伪装的再彻底,也会露出马脚的。而同学们还真说不出什么,因为我平时帮助每一个有求于我的,充其量,有那脑筋就不拐弯的,我会语言有点冒犯,给他们的感觉,就是有点傲气。远革说,就这了,傲气?她凭什么傲气,她敢和咱们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傲气,想变天吗?到时开批判会时,你们就这么发言。

远革找到班主任说,我要求召开一次批判会,揭开我们班的阶级斗争的盖子。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那几个反动的学术分子所赞赏的,难道我们不应该批判吗?如果你不赞成, 我就控你包庇反革命。

 

班主任也是无奈,只好同意开一次批判会,但有个条件,就是不许先开宗明义,要让同学们自主揭发批判。因为如果我像她说的那么丑恶,一定会有蛛丝马迹的,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远革自认准备充足,这一棍一定能把我锤死,就同意了。

批判会开始,老师的前言是,最近班里发生许多事,有的同学建议,遵照毛主席的教导,阶级斗争是个纲,纲举目张,在咱们班内开展一次批评和自我批评,并对不良现象进行揭发批判。下面同学自主发言。

静默了两分钟,没人发言,远革急得直瞪淑敏。淑敏平时可爱出风头了,这次却破天荒地低着头,一言不发。远革就不明白了,这么一个应该人人喊打的小反革命,怎么班里同学就对她没有阶级仇恨呢。

分队长先开了头,说,最近国内形势一片大好,毛主席确立了接班人,我们也开始复课闹革命,为将来接社会主义的班做准备。但有些地方我做的很不好,学习不够刻苦,团结同学不够广泛,放松了思想改造,今后我要加强学习,备战,备荒,为人民。

副班长接道,我也不够团结同学,只和学习好的同学交往,今后要注意,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都是革命同学,没有远近亲疏之说,以后请同学们监督我。

班长,学习委员等,都纷纷发了言,无非是自己那里做的不好,今后改正之类的,全属自我批评类。急得远革脸都绿了。而她找的那几个人,也嗫嗫喏喏地发了言,但也属自我批评类,没有涉及我的一点问题。

淑敏终于发言了,但她说的让远革大跌眼镜。淑敏说,刚才听了同学们的发言,很受启发,很受教育。觉得我们班集体是一个战斗的集体,友爱的集体,能打胜仗是集体。在这样一个集体中,她感到无比幸福。她要向大家学习,克服自己身上的小资情绪和爱出风头的毛病,把我们的班集体建成先进班集体,大家努力!

同学们第一次给淑敏的发言鼓了掌,淑敏自己也感动地掉了泪。

远革眼瞅着自己精心策划的批判会变成了誓师会,心有不甘。在掌声落下后,站起发言。她说,批评与自我批评,是我党保持健康的一大武器。但是一味的自我批评,不敢批评,就是不敢勇于斗争的表现。我们班的问题绝不是刚才发言的几个人所自我批评的那么小的问题,而是阶级敌人要变天,要在我们班搞修正主义的大问题。这个人,隐藏的很深,而且深得几个封资修的学术权威的推崇。用小恩小惠拉拢腐蚀我们革命小将。过去她反对毛主席,被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差点砸死,她苟延残喘,现在又疯狂反扑,做各种小动作,企图推翻我们无产阶级的钢铁长城。想想她的过去,看看她的现在,就知道她的将来。

班里鸦雀无声,一些人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一个男生小声道,一个淑敏倒下了,又一个淑敏站起来,前仆后继呀。

班主任老师看看表,说,时间不早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了,大家踊跃发言,会开的很成功。同学们有什么问题,可以找革委会谈。散会。

会后,分队长去了革委会,因她的特殊身份,革委会成员都站起来和她打招呼。她直奔军代表面前,说我有问题要反映。然后很客观地说了远革来到班里的所有行为,她认为这是不健康的。政治上的东西有些弄不明白,但给同学老师乱扣作风问题,那思想就太复杂了。这么小的年纪就搅浑水,长大还不得是大闹天宫的孙悟空啊。军代表安慰她说,别生气,我们会处理的。920小组的事,我也有耳闻,她自己本人还是个娃娃,怎么编排这么复杂的剧情,让人匪夷所思。

过了一周,年级召开大会,革委会成员坐在主席台上。年级指导员发言,点名批评了远革,说她干扰了复课闹革命。对她的处理,要根据她的认错态度。然后远革上台,涕泪横流地认了错,向几个老师道了歉,但没有向我道歉。

在她深挖她的思想根源时,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是嫉妒蒙住了我的双眼,是嫉妒给了我无穷的力量,当时我恨不得掀翻整个世界也在所不惜。最后嫉妒让自己差点毁灭。谢谢领导,老师和同学对我的挽救,我今后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对不起大家了。

 

其实远革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在县城时,我俩的成绩难分伯仲。她歌唱的比我好,《红灯记》,《沙家浜》等,是我们那里最受欢迎的节目,我很羡慕她,因此也有些讨好她。我没有想到她会那么恨我,嫉妒我,为了毁掉我,不惜毁掉她自己。她想找几个打手用来冲锋陷阵。但可悲的是,那几个打手全都临阵退缩,全然没派上用场。最后连淑敏都倒戈了,远革只好自己赤膊上阵,掠城拔寨地,挺悲壮的,一败涂地。

嫉妒啊,你的力量太强大了。

我希望她的名字远革,不是永远革命的意思,而是远离革命,静心修养,做一个胸怀宽广的人。现在只是初中,今后的路还很长,比自己强的有的是,如果嫉妒,那一辈子就别干其它了。

说实话,九岁的背叛并没改变我的性格,而初二的这件事使我从一个开朗活泼的人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我觉得人心真是太可怕了。我的无意识的一些行为,竟能点燃那么大的嫉妒之火。我只是做了我本分应该做的事,我只是遵守师长们的教导,一是一,二是二地完成所有事,从不打折扣。因此获得了老师和同学的认可,但也点燃了熊熊嫉妒之火。我们只是学生,有老师和同学限制,还产生如此的风浪。以后走到社会上,也许真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行动了。到底谁的主张更正确,谁说的明白,还不是成者为王败者寇罢了。而我小小年纪,就已经在是非窝里翻腾好几回了。我不想在任何事件的风口浪尖上,从此,我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了,在公众场合,我几乎不说话,不愿引人注意。心有千千壑,也不再表达了。

我的父亲也曾对我说过,政治是最搅不清的东西,人事关系是最复杂的学科。因为人的心理是最难琢磨,最难掌控的。一件事,一百个人站在一百个角度看,就会有一百个观点。你自认为正义的事,别人可能认为反动;你认为善良的事,别人可能认为虚伪。所以一人难如百人愿,百口难辨一人心。这也是老父在兴凯湖广袤,冰冷的荒野里提炼出的心经。

其实老父能去兴凯湖,全搭伴他的傲气和不通世故。当时在大鸣大放时,听人说,我老父身穿真丝衣裤,手持 一把折扇,飘飘逸逸。该他发言时,折扇一抖,洋洋洒洒,就将那官僚将导致腐败和僵化及一党执政将导致官僚的自认为远见烁识的理论像抖扇子一样地抖落出来。后来社论《让牛鬼蛇神出洞》已敲响了反右的警钟,校长念我父有个嗷嗷待哺的婴儿,让他写个检讨过关。谁知我父根本就不买账,反用折扇指着校长说,如果没有改变,你将是第一个官僚。而副校长早就嫉恨我父的张扬和傲气,对校长说,不要姑息养奸,就把他报上去吧。而附带的材料足够将他定为一个大右派。而真的不是笑话,数学组一直揪不出一个右派,组长心软,觉得让谁当都不会是好事,结果在他上厕所的档口,数学组全体同仁把他选成了右派,他真的没什么言论,只是在不恰当的时间上了趟厕所,解决了数学组的大难问题。他可没我父的好运气,从劳改农场回来,家里已经有了另一个男主人,他选择了护城河做为了他永久的归宿。你说这趟厕所上的。

从小坐轿子上学的少爷,我父亲,就这样去了劳改农场,手持镰刀,和一人多高的茅草,群狼,饥饿战斗。住大棚,睡地铺,吃高粱窝头。人瘦的就剩一把骨头。过春节时,劳改队发给每个人一盆面和一盆馅,自己包饺子过年。住在我父隔壁铺的一个男高音歌唱家,因一次吃的太多,当晚就撑死了。于是第二年,劳改队改了章程,集体一块包,每个人限量,只可煮一百个饺子。

我记得很清楚,我父刚从兴凯湖回家的那一天,我母亲给他煮了一锅汤面,比通常一家四口吃的都要多,我父竟呼哧呼哧地一大锅全吃了下去。然后抬起头抹着嘴,眼睛看着我的母亲,似乎在问,还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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