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风(二)

几方田亩,耕耘不辍,乐在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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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中,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是一个单位的脸面,单位无论大小,只要有一个能叫得响的宣传队,这个单位的名气在汉州城就能家喻户晓。爱出风头是人类的天性,哪个能脱此俗气?因此许多单位的领导们都把组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成头等大事来抓。肉联厂也不例外,在文革最为红火的1968年,厂里能歌善舞以及会吹弹打压的人都被集中到宣传队来。

章厚泽既漂亮又聪明,再加上贫民成分,理所当然地成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骨干。和他一道被召唤的有十四五个人,几乎清一色的初中毕业生。为了使宣传队有模有样,厂军代表找文化馆的军代表,请他们支援了一个舞蹈教练和一个专业乐师。乐师许建是省师范大学音乐系器乐专业毕业生,会弹钢琴,会拉小提琴,还会吹圆号,也会拉手风琴,来时把文化馆的钢琴、圆号和手风琴都带来了。按照他的说法,手风琴上不了档次,只能给街头表演伴奏。可章厚泽却迷上了手风琴,在他看来,手风琴声音大、音色多、音域宽阔、音质浑厚,最适合基层文艺队伴奏,如果学会拉手风琴,必然能够脱离车间,被调入工会,因为这个千人的大厂,只有两个会拉胡琴的,且水平低下,连简谱都不识,遑论宫商角徵羽,他们只能拉几首江湖琴手的老调,且时常走音,弄得像驴嚎。因此他就诚恳地向许建提出学习拉手风琴的要求。许建乐不得有人能顶替他去参加频繁的街头演出,马上答应了他的要求。在日后的几个月时间里,章厚泽废寝忘食,几乎是琴不离手,终于取得了独自为宣传队演出伴奏的资格。但调往工会的愿望暂没实现,因为军代表认为宣传队是临时组织,终究是要解散的,解散后还得各回各的车间。

虽然如此,章厚泽却再也没回车间上班,他以要学弹钢琴、学拉小提琴为借口,长期赖在宣传队里。不过,他向许建学弹钢琴的精神可嘉,工会的琴房经常在深夜也传出琴声。宣传队长是原来的厂工会干事,知道工会缺少这样的人手,乐见他如此好学,每每替他遮掩,时间长了,车间也就不拿他当回事,说他是“年三十打来的兔子,有它是年,无它也是年。”他这一招还真有效,1971年军代表撤离,厂革委会改组,他顺势成为新革委会宣传组的一名办事员,主抓宣传队。

这年,宣传队来了一名新招工的老三届初中生,名叫黄风。她是上海知青,下放在汉州山区落儿岭公社。她是被上级指名抽调上来的。起因是一次她正和几名女知青插秧,一条巨大的乌梢蛇从田埂的草丛中窜出,偏偏一个女知青被吓得掉魂,直愣愣地扑向乌梢蛇,那乌梢蛇遭受攻击,瞬间缠住了扑来的女知青。女知青呼喊救命,没喊几声便没了气力,情形十分危急。其他的人被吓得不知所措,黄风却到田埂上取来一把砍柴刀,不顾巨蟒吐舌警告,奋不顾身地挥起砍柴刀向舌头砍去。巨蟒被砍了一刀,随即松开被缠的人,想扭过身来缠黄风,可黄风出手迅速,没留给巨蟒任何反击的空间,巨蟒负伤而逃,窜至十几米外,就死了。

这事很快就被公社的宣传干事知晓。宣传干事兼任省报通讯员,知道时间对新闻的重要性,便以最快的时间赶到黄风的知青点,见一个知青拿刀正要剥蛇皮。他慌忙喊停了拿刀的人,并让其他人把巨蟒绕在黄风的肩上,为她照了一张照片。不久,省报刊登了这张照片,并配以女知青舍命救同伴的标题。一时间,黄风的名字享誉大江南北。汉州地区革委会的领导点名要把黄风招工进城,并分在福利最好的肉联厂。肉联厂领导想得更周到,马上把黄风分到宣传队,希望通过斩蛇英雄的美名,扩大肉联厂的知名度。

黄风没辜负领导的希望,她用响亮迷人的歌喉征服了听众。《边疆处处赛江南》,《高原之歌》,《情深意长》,《红梅赞》等知名歌曲,被她唱得委婉动听情深意长。每逢星期天,只要肉联厂宣传队上街演出,大街总是被围得水泄不通。听歌的、看人的,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章厚泽自然成为黄风的天然搭档。在章厚泽的眼里,黄风婆娑可爱,短短的头发,扬起的凤眉,厚而红的嘴唇,微隆的乳房,饱满的圆臀,处处都迷人。每当黄风上台独唱的时候,章厚泽手风琴拉得最起劲,腰身也随着曼妙的歌声一起舞动,心律几乎和旋律一样盘旋上升起来。这是他最感得意的时光。事后他胸间每每潮动,情绪也时而低落惆怅,潮动时会情不自禁地吼上几句《嘎俄丽泰》。这首新疆民歌,他是跟许建私下学的,事关爱情,不符革命时代气氛,不能一口气唱完,否则会被人非议,只能吼上两句或者哼上几声来解渴;低落时,他双手揪住头发使劲地拽,拽得人们大惑不解,说你有气就说,头发长得好好的,又没惹你,干嘛要用吃奶的劲去拽它?只有许建知晓他的心思,一次他在吼完《嘎俄丽泰》中“只留下你撑帐篷的地方,还有几根木柴”一个乐句后,许建说:“只要有未烧尽的木柴,说明她还在这附近转悠,就有见到的希望。”对许建的隐喻,他未置可否,未婚青年怀春正常合法,他这个两个孩子的爸爸热恋一个未婚女青年,怎么说也不光彩,哪能承认。

一天,黄风兴致冲冲地来到宣传队办公室,她拿着一本厚厚的书,向章厚泽招摇,“快来看这是什么?”章厚泽不紧不慢地说:“什么书呀?看你兴奋得样子,像见了相好的。”他说着站起来,伸手想去拿书。黄风却把书藏在身后,“不行,你得猜猜看。”章厚泽认真地想了想说:“战地新歌?”黄风说:“不是。”章厚泽又想了想说:“闪闪的红星剧本?”黄风说:“还是不对。”章厚泽说:“我不猜了。小姑奶奶,你告诉我吧!”黄风诡秘地说:“看了不要激动。”她把书递给章厚泽。章厚泽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钢琴伴唱红灯记乐谱》他“啊”了一声,“这么好的东西,在哪搞的?”黄风说:“别问在哪搞的,”她凑过来,几近是耳语,“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章厚泽脸儿一红,含情脉脉地瞅了黄风一眼,只见黄风笑眯眯的眼睛里流露出几波青春涟漪,说出的话也切中要害,“不过,你得把许建抓紧了,他不认真教你,有些技巧你难得过关。

       四个月后,肉联厂在地区宣传部的大力支持下,五一献礼节目《钢琴伴唱红灯记》在汉州大剧院上演了。黄风饰演李铁梅,地区京剧团的当家老生郭长海调来饰演李玉和,第一钢琴演奏者是章厚泽,第二演奏者是许建,其它民乐伴奏全部由京剧团承担。章厚泽之所以排位第一,是因为他的工人身份,工人是无产阶级政权的当然主人公,以当时的社会地位而言,工人仅次于解放军。许建虽然琴艺熟练,但知识分子的身份决定他只能屈居第二。汉州是偏远地区的地区级城市,人口不到八万,全城仅有河西的师专和地区文化馆各有一架钢琴,而河西师专那架钢琴因年久失修,早已不能使用,而文化馆的琴师许建害怕钢琴是资产阶级的东西,轻易不敢弹奏,所以,整个汉州城现场听过钢琴弹奏的人寥寥无几。能有这样的高规格的剧目上演,能当场聆听钢琴弹奏,况且扮演李铁梅的是大名鼎鼎的斩蛇美女,谁不想亲眼目睹风采。由此,上演《钢琴伴唱红灯记》的消息一时成为轰动汉州的美谈。汉州大剧院接连几十天场场爆满。之后,下面的各县也动用了能用上的运输力量,运人来汉州观看演出。章厚泽、黄风、许建、郭长海,一时成为家喻户晓的知名人士,海报上的画像差不多和真人大小一样。紧接着,在全省现代京剧汇演的活动中,汉州地区凭借《钢琴伴唱红灯记》这个剧目一举夺得汇演第一名,省委一把手和其他主要领导亲自接见剧组所有人员,消息以头条新闻刊登在省报上。

       剧目引起的巨大的社会反响和政治影响,使得地区宣传部十分关注这个剧目的完善和发展,他们派了一名科长专门负责宣传队。这个科长是个转业军人,名叫徐德海,30岁,1960年的义务兵,后被提干,在部队就负责文工团的后勤,有一套管理剧团的经验。他的经验很简单,就是让剧组所有人员吃好住好,心无旁骛,一心一意搞演出。平日里,他总是带着一副笑脸和队员打交道,事必躬亲,及时稳妥地处理好队员提出的一切要求。他临来之前,就和宣传部领导说好了条件,把地区宾馆礼堂交给剧组使用,并拨出一层楼的房间供他们休息,这样,剧组人员吃住都在宾馆,方便排练和彩排。

许建见宣传部如此重视宣传队,就提出增加一个《钢琴伴唱革命歌曲节目》并列出首批八首歌曲名单。徐德海自然十分高兴,决定马上加紧排练。

       黄风是单身,可以随处为家,自打宣传队在宾馆安营扎寨,她再也没回肉联厂一次。起先,章厚泽时而回肉联厂,他想孩子,还有青春欲望。可这最基本的家庭欢乐,很快就被黄风攫走。黄风每每以让他弹琴伴唱为借口拖着他,他只好留下来。他不是不想和黄风在一起,每看到黄风的腰肢在琴旁声情并茂的扭动,他胸间会涌起阵阵爱慕之情,进而有纳入怀中尽兴的冲动。可是他心有忌惮,知道这样做不道德,首先伤害的是王如兰,这是他深爱的人,爱情之根深扎于胸间,甚至血管里的血液都是相连的,一方的冷与热必然导致对方血液的冷与热;其次伤害的是两个孩子,一次他在迷乱的梦境中和黄风成为夫妻,王如兰投河了,两个孩子在河边哭啼,醒来他哭得很伤心,泪水竟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

       这天,吃完晚饭后,其他的人都回家了,楼层里仅剩下他们二人。黄风提议去琴房练琴,说要把许建给她的几首新歌练几遍,其中有她最喜爱唱的《冰上上的来客》插曲。她说:“……许建说形势好像开始解冻,有些抒情歌可以唱了,不妨提前练起来,省得临时抱佛脚。他还说唱熟一首歌容易,但唱到精湛就很难了,越是大家熟悉的歌越是难唱,你能把流行的歌唱到大家交口称赞的程度,这才说明你有了演唱的资格。”章厚泽说:“是这回事,书不离手,曲不离口。要想熟,多练常炼是必须的,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走,我陪你练去!”

在去往琴房的林间小路上,二人比肩而行,此时,明月在树梢流动,清风阵阵拂面,章厚泽觉得黄风逐渐贴近自己,自己也神乱情迷,迷乱中,胸间的忌惮被炽热的情感融化了,他突然搂起黄风乱亲一气。黄风热烈地配合着,细语呢喃,“不练了,回房去!”

这个夜晚,章厚泽在颤栗中品尝了禁果。兴奋之后,他却没有丝毫快感,心儿像坠了块沉重的石头。登上了美丽的乳峰,心灵却沉入罪恶的渊薮。在日后的日子里,只要宣传队其他人回家,他们就在一块儿亲昵。亲昵的时候,章厚泽有征服的快感和大快朵颐野味的贪婪,可事后依然承受沉重的罪感负荷。在快感和负罪感轮番交替数次以后,负罪感逐渐消退,理所当然成为一种心理常态,随它去!搞腐化的多着呢!为什么我不行?有时还认为他和黄风台上的伙伴、台下的恋人,简直是天作之合。

一日,黄风在激情之后,表达了要嫁给章厚泽的愿望。章厚泽懵了,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没有这样的心理准备。在他看来,王如兰和他是水乳交融般的恋情,不能想象会抛弃她。他如实地讲出自己的想法,却遭到黄风的诘问:“那你和我一块儿交欢的时候,又为的是那般?”他连想也没想就说:“我非常爱你。”黄风问:“爱情是专一的,你可以同时爱两个人?”他说:“是的,我爱你们俩。”

黄风默然不语,她想起了母亲。在她的记忆里,她和母亲相依为命,即便是中秋和除夕,家中也是孤灯高照,壁上二个黑影。她对父亲没有任何感性认知,因为她从未见过父亲。根本不知道父亲解放前是一个有钱的资本家,原配之外,还有三房姨太太,解放后在只能和四个老婆中其中一个共同生活的抉择面前,他选择了原配。父亲有一次曾利用她上学的时间来和母亲幽会,楼板震得咯吱响,被下层的邻居告发,双双被押到里弄居委会。父亲写了永不再来的保证书,而母亲也失去了演唱评弹的资格,成为剧团里一个打杂的。革命时代岂能让一个风浪的人登台演唱。当时,邻居们鄙夷的目光如芒刺在背,风言风语像随风卷起的柳絮飘落在她的身上,甚至钻进眼睛。她希望弄清真相。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是和她一块儿长大的儿时伙伴,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向她讲述了犹如晴天霹雳的消息。那次谈话,同学起先不愿讲,后来在她的恳求下才讲了事情的经过,但留下的一句话,却长期憋在她心中:“真不明白,黄阿姨这样优雅的女性,怎能愿意当小老婆。多丢人啊!”

在她下放到落儿岭的前夕,她把憋了好几年的话吐露出来。母亲听了,沉默了很长时间。她原以为母亲碍于脸面不会回答,就鼓足了勇气说说:“不愿说就算了。反正你把我弄得生不如死。”哪知道母亲开口了,“为什么愿意当小老婆,因为我非常爱你父亲,只要能和你父亲在一起,让我做什么都行,哪怕是做牛做马。当时,他是我的忠诚观众,每次我演唱评弹,他都会来捧场,这令我很感动。爱情也就在屡屡地喝彩、献花、请吃夜宵中产生。能嫁给这样的人是我最大的愿望,哪管得上是第几房,别说是第四房,哪怕是第八房都行。”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是女人,女人的命就是承受、包容、安顺,依靠男人而存在。一根柱子上可以拴好几条母牛,却只能拴一条公牛,人虽然不是畜生,但潜意识里还有畜生的本性:公的好斗、母的安顺。你父亲那个家庭非常和睦,我们四个女人安分守命互不相逼,只是对他的大老婆非常尊重,人家是原配呀!比不得的。”她慈爱地看着女儿,“如果你为自己的身份而觉丢人,那么你马上就要走了,你可以守住这个秘密,永不外泄。至少你在别人面前就没有小老婆养的自卑。”她又沉默片刻,“还有,如果你还觉得憋屈,你可以不再回这个家,当然,我不是要将你扫地出门,如果你需要我帮助,这个家永远向你开放。谁让我是你的妈妈呢!”

黄风趴在母亲的怀里呜呜地哭了,哭了很长时间。至今她也搞不明白,当时为什么会那样伤心,是为母亲宽厚慈爱的情怀所感动?还是为母亲自甘受屈的境况而悲鸣?或者是源于爱情中的悲伤因子?

想到这,黄风又呜呜地哭了。章厚泽安慰说:“你别哭,你一哭我就六神无主。信不信由你,我真地同时爱你们两个。”黄风哭得更厉害了,心思命怎么这么苦,还不如母亲,爱一个人连小老婆都当不成,小老婆还能合法地在一块儿厮守,眼下只能做野鸳鸯。章厚泽哪里知道黄风的心思,又苦口婆心地劝慰一会儿,无非是我爱你、一定会永远对你好之类话。哪知道越是劝慰,黄风哭得越厉害,急得他唉声叹气,末了说:“我话撂在这儿,和如兰离婚再娶你,这我做不到。如你不愿这样,那我们今后就不再这样。”黄风不哭了,说话有些哽咽,“谁说要和你断了?就这样吧,过一天算……算一天。”说完她又哭了。章厚泽拿出了最后的招数,搂起黄风想又开始一轮欢愉,这是他应对王如兰的招数,屡试不爽,女人的弱点大都在此。哪知道,黄风不是王如兰,他刚刚搂起她,就被她狠狠地一把推开了,并说:“你回你的房间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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