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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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朴大夫,本名朴自立。他之所以得到大夫这个美誉是私自行医,贫下中农赐给他的尊称。也巧,朴后来没有辜负这个称号,果然成了一名科班出身的大夫。

  我与朴相识是在那刀耕火种的知青年代。那时我没满十六,文化程度低,将朴读成朴素的“PU”音,后来才知朴作为姓氏时应发“PIAO”音。朴与金、李一样,属韩国三大姓氏,朴是朝鲜族人,祖籍延边。

  我俩在同一公社插队落户,原先互不认识每开知青会时大家就会聚在一起互相交流革命思想,总结学习毛泽东思想的心得体会及其在劳动中的运用,作批评和自我批评,慢慢互相认识了。批评和自我批评是“毛泽东思想交流会”中的一个必要程序,我通常会抢先在自己被别人检举揭发之前,深刻检讨自己思想和行为上的错误,以防被动。人源于动物,不可能没有私心杂念,不作自我批评是不诚实的表现。

  与我们这些刚踏进中学门的少年相比,朴的年龄明显要大出许多,至少有七、八岁之别。朴高中毕业后因家庭出身不硬,失去上大学的机会,街道也没给他安排工作,呆在家里成了吃闲饭的社会青年。文革前大专院校很少,大学生寥寥无几,连中专生也是个宝,毕业后即刻被工作单位抢去。不像现在大学林立,满街的大学生找不到工。当时上大学的费用全免,重点在于培养根红苗正的无产阶级革命接班人,家庭出身固然是入学必不可少的审查范围,不走白专道路。中共彻底改变了数千年来无产阶级进不了大学堂的旧现象,劳动人民当家做主,文化低的穷人也可以上大学。上海的社会青年很多,历次支边运动也遣散了不少,但都是自愿的,可去可不去。这次遇到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运动贯彻最彻底,城里的年轻人全走光了,朴就这样成了一位超龄插青。

  朴聪明,能吃苦。朴明白自己年纪大,岁月不饶人,不能与我们这些娃娃们瞎混,今后只有靠自己努力来改变命运。学点手艺吧,万贯家财不如一技在身。学什么呢?朴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学医比较实在,伟人孙中山和鲁迅都学过医。毛主席的老三篇著作人人必读,白求恩的故事家喻户晓,救死扶伤不分国籍,只分敌友。医生这个神圣的职业在人们心中的位置历来很高,国内称之为大夫且刑不上,国外呼之为博士。如今造反闹革命,破旧立新,反西医倡中医,西医已不吃香了,盛行土法上马的草根类“赤脚医生”。是骡是马都可以跑出来溜,有本事就上,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破旧立新的效果显著,奇迹不断涌现。以新闻纪录片为证:结扎手术用针麻,孕妇可以在没有麻药的情况下切开肚皮,仍面带微笑,与手术医生谈笑自如。针灸还治好了盲聋哑,被宣传报道赞之为“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可惜这些绝技瞬间失传,不能流传至今,无疑是现代人类医学界的重大损失。中国有几千年的文明历史,中医的历史远远久于西医,既然东风可以压倒西风,那么中医就定能战胜西医。幸好中草药的优点是服用后见效慢,即使治不好病也不至于闹出人命案,或许自愈也未必。思毕,朴找了一些有关中医的书籍来研究,模仿着行医。行医需要药,哪里弄药?又显中医的另一大优点就地取材,中药源于草本。何草?畜生之食是也。举目皆是,取不尽,用不竭。

  那时农村的医疗条件极差,名义上的“赤脚医生”每大队设有一个,但都是些只懂红药水紫药水的卫生员等级,消毒止血还可以,看不了病。公社倒有个简陋的卫生站,只是这几十里山路难赶。再说本地农民贫极,大解用稻草杆子刮肛门,孩子让狗舔屁股了事,农民穷得连买盐的钱都没有,哪有看病钱?通常得了病都是躺在床上捱着,熬过了是福,熬不过是命。那时很多人就这样年纪轻轻就死了,其实都是些急性传染病,放在现在就不算个事。朴利用闲时上山采药,免费给农民看病,得到广大贫下中农的好评。

  朴为贫下中农治病的事迹很快被传到上级领导那里,为了稳定知青们因初期不适而爆发的焦躁情绪,县里将朴作为知青的模范典型大力宣扬,安排朴四处演讲,朴成了一名脱产英雄。朴口才好,能吹,时常将台下的听众逗乐,赢得阵阵掌声。比如朴在介绍自己上山采药遇到陡峭的山坡难以攀爬时,就会想起董存瑞黄继光等英雄人物和毛主席语录来。是毛泽东思想的光辉给朴指引了上山的道路和攀崖的的力量,最终克服了重重困难朴坚信毛泽东思想是克敌制胜的法宝,是一切工作生活的指南。朴的演讲是积极上进的,有宣传鼓动作用,受到上级领导们的赞赏,尽管背地里受到一部分知青的质疑。

  朴的模范事迹无疑对知青工作起了一定的促进作用,我也为之感动,很崇拜这位大哥。一日向朴取经问:“毛泽东思想真的那么神吗?”朴见我一脸幼稚,不忍伤害,答道:“信仰那玩意儿,信则有,不信则无,活学活用嘛,全凭自个儿领会。识时务者为俊杰,反正信它没错。”那天朴的气色不错,教了我一些为人的道理,还亲手做了碗紫菜汤来接待我。那是朴回家过年时带来的干货之一,还有肉松。我生平第一次尝到紫菜的味道,那汤真鲜啊!

  朴的长相不敢恭维,有点像电视剧《水浒传》里的高俅。不过男人丑点没关系,关键在才能,男才女貌嘛。朴意志坚强,行为极端,朴的左手小指短了一截,据朴身边的那些人透露,朴有一个不寻常的故事。读书时朴喜欢上了一位同班女生,但那姑娘不爱朴,朴因此患了单思病。后来朴为了得到她而施苦肉计,斩断自己的小指寄给那位姑娘,把那女孩吓疯了。普陀区几乎人人都知这事,附近里弄里厢的姑娘们见朴就躲。

  不久后,朴被安排在县医院当了一名医生,那时的医生无须文凭和执照。又过了一年,朴作为知青的模范典型被免考保送到医学院读书,成了一位与时俱进的“工农兵大学生”。朴在自选科目时选了妇产科,成了一名行为古怪的妇科男大夫。朴怎么会选择这个科目?朋友们对此大惑不解,妒朴的人骂朴变态,慕朴的人赞朴艳福。我则认为朴是出于报复心理,过去女人遇朴如见鬼,现在女人再也不用躲朴了,躲也躲不了,只求朴大夫不是嫖大夫。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朴,几十年过去了,爱折腾的朴该混成咋样?起落成败都有可能,变化几率比正常人大。或腰缠万贯,或一贫如洗,或呼风唤雨,或铁窗生涯。随着岁月的逝失,朴在我的印象中渐趋模糊,我想,即使彼此擦肩而过也不会认出对方。萍水相逢,来去匆匆,我们都是短暂的过客。

March 5th,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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