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是观音出家的日子。南华寺人山人海。
赵秀英早早地去了南华寺，她没有买门票，照直走进寺院，看门的人见她来了，都对她报以微笑。她不单是来拜佛的，还有来做义工的任务。这是她曾经许下的愿，儿子只要娶了媳妇，她就来寺院做义工三年。
她仍然花一块钱买了一束普通香，点燃后抽出三根，其余的丢进大香炉里。她拿着三根香四处鞠躬作揖祷告。
祷告完毕，她拿起一个扫把清扫庭院。
一个月前，当儿子带着十八个活着的人爬出那个山洞时，赵秀英眼前的一切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儿子成了小城老少皆知的英雄。被打瞎眼睛的人中的一个的父亲，是那活着的十八个人之一，他去公安局撤消了报案，还了李修竹的清白身。
西山矿难一共死了十七个人，大都是气闷加饥饿导致的死亡。活下来的人说，当李修竹的手电筒光从石壁里射出，他们如同看见了佛光，金光闪闪，耀人眼睛，尚有活动能力的人有人顿时跪下来，那些气息奄奄的人也都在祷告，说来人是现世的菩萨。
那个陪同儿子一起下洞的警察也成了救世的英雄，报告一场接连一场的做。据他在报告里讲述：他们下到那个山洞里，起先还能直着腰走，后来只能弯着腰走，最后只能爬着走，大约爬了二十分钟，他们听到了呻吟的声音，知道找到了被困的人…….这是三个代表思想的伟大实践。由此，他被提拔为派出所的所长，而所长也因解救矿难职工有功荣升为副局长。
赵秀英知道儿子要娶小秀，但心里总是有点别扭，她承认小秀是好孩子，但总是结过婚的人，还带个油瓶。后来，她偷听了儿子和小秀的谈话，这才彻底改变了看法，由衷地支持他们完婚。
那是儿子把人解救出来的当天晚上，小秀从妇联抱着孩子来看望。儿子问小秀和宋小祥的婚姻解除了吗？小秀说在妇联的支持下已办完了离婚手续。儿子说那我们抓紧结婚吧！小秀说结婚行，但得把阿姨的思想做通了，老人的思想都有点守旧，不能让她心里有疙瘩，怎么说我都是结过婚的人，还带个孩子。小秀还说不把老人的思想说通，她可以等，等几年都可以，什么时候说通了什么时候结。儿子说我能说通我妈，她总不能眼看着我去娶我不喜欢的人，那样生活还有什么劲呢？再说，我妈是很喜欢你的。
小秀说：“喜欢是一回事，当儿媳妇是另一回事了，当时，我冒着给你家添风险来到你家，就是知道阿姨喜欢我，也是冲着你来的。当我嫁到宋家，本以为我们的缘分从此就断了，也准备在宋家安安分分的过一辈子，可是，宋家的不仁不义使我彻底绝望，那家人家不是一般不仁不义，他们表面上是一家人，但各自心怀鬼胎，各往各的裤裆里扒，尽做一些坑蒙拐骗的事。但这也使我萌生了和你生活在一起的想法，我知道你的心，就走了这一招险棋，想把你的思想激活，振作起来，把握这个机遇。使我们都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万一这条路走不通呢？”
“认命呗，还能有什么办法？挣扎一下，不成，心也就甘了。不挣扎就死了心，白活了这二十几年。”
“当初为什么不这样坚强？”
“是啊，当初为什么不这样？我也经常这样问自己。这也是我最苦恼的，我甚至都不能原谅我自己。如果你不能原谅，那我们就做个朋友吧！我不会埋怨，不会再嫁人，一个人带着孩子过。”
“于男人而言，发生在女人身上的事都是应当原谅的，谁让你是女人呢？说实话，从你走进我家的门，我就知道你的想法，我钦佩你的决然，说明你成熟了。你的成熟也点燃了我幸福欲望之火，这火已经熄灭了多日，一旦烧起来，比往昔还要强烈。小秀，我想以你为原型，雕塑一件作品，和我原先雕塑的‘自勉’匹配起来。”
“当机遇出现在你的面前，你抓住了，获得了成功。当时，你的行动确实激活了我的思想，我渴望着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可我又能做些什么，四处躲藏而已，我无力应对宋家祥的出招，人啊，在强大的世俗面前是无能为力的，你能斗得过权力吗？你能斗得过金钱吗？你斗得过世俗吗？斗不过的。但我相信善恶有报的话，这句话是我一切活动的心骨，尽人事，听天命，天命就是善恶有报。因此，宋家祥的失败是他自己造就的，不是别人把他打败的，我能没有那样的力量。但他的恶行给了我机会，我抓住了这个机会，你知道吗？当我走出柱子舅舅的家门，心情也不平静，救不出人怎么办？还不是被他们抓去，凭宋家祥的狠毒，被抓住弄不好就会送命。可我得去救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即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得上、也得下。”
“这一刻的本能冲动，连凭我平日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妈教我的。我妈教我不用言语，是她的行为，她是天底下最无私的人，心里只有别人，唯独没有她自己。她喜欢拜佛，佛经多如牛毛，可她不识一个大字，但她学得了佛家本质的东西，这就是无私和忍让。你知道吗？忍让是最大的智慧，一切艰难险阻，在忍让面前都会化解。你见过我妈和人家争执过吗？她从来没有，她相信人心里自有佛，拂去蒙蔽，佛心自现。除非他是恶人，像宋家祥一样。”
“我看见年雪芬也经常去拜佛，初一十五从不中断。她拜佛是为了她的私欲，这样佛是不会保佑她的。她至今也没明白这一点，她以为烧了香磕了头佛就会保佑她，说明她根本听不不懂佛在说什么。这说明与其带着私心去拜佛，还不如不进那寺庙，省得佛爷看见生气。”
赵秀英听到这里不愿再听下去，她释然了。原来儿子的心和小秀的心是相通的，心心相通的人应当生活在一起，再婚算什么？有油瓶算什么？这挡不住他们的幸福。幸福是什么，她虽然说不明白，但她知道幸福就是一种心情，一种好心情，一种无愧于世、无愧于人的好心情，再往高一点上说，是一种乐善好施后的好心情；同时她也知道，幸福源自真实的生活，也许生活是平淡的，也许生活是丰富的，但它必须是平静的、真实的，没有一点虚幻，没有一点愧疚。幸福离不开油盐柴米、离不开言谈举止，离开这些，幸福还有根吗？
悠然间，赵秀英又看见那熟悉的身影。那人不再穿着讲究，皮肤有些灰暗，容色憔悴不堪。
她知道年雪芬现今的日不好过。宋家祥被抓进去，听说最少要被判十年刑期；他们的房产被法院查封了，所有的资产也被查封，不日将拍卖；年雪芬本以为转到自己账户上的钱是自己的，哪知道法院同样查封了她账面上的钱。听法院的人说，即便这样，也不够死去的十七个人的抚恤金。
她看见年雪芬在佛龛前跪下来，嘴巴不停的蠕动。她不知道此时的年雪芬的心情是真诚的还是虚假的，她希望年雪芬此时的心情是真诚的，因为她知道佛主的眼睛明察秋毫，即便是装在心里，佛主也看得见。
她又看见一群人走过来，在庭院的右侧的厢房前停下来。她知道这些人是来参加展览馆的剪彩仪式，儿子也在其中。
原来，住持老和尚见石制品行业是小城的重要行业，就将寺庙的右厢房全部腾出作为展览用。同时帮助石匠们在此出售石制工艺品，按照老和尚的设想，这儿的外地游人多，购买石制工艺品的人肯定也多，这样石匠们也就多了一条生路。同时，展览馆展出的作品必定帮助像李修竹这样有才气的人实现自己的梦想，南华寺也会因此展览馆而生辉。老和尚相信，随着法论不停地转动，历史在不停的前进，一个时期应当有能代表这个时期特点的作品，这些新人的作品，必定会和长廊上那些石碑一样，成为业界的亮点，成为后人观摩的经典之作。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南朝的碑文张扬的是书法，而展馆的镇馆展品却是两尊形神兼备的雕塑。
她看到儿子和周星海在一起。周星海此次专门从北京来，替他父亲向李修竹道歉，说他父亲看人不准，上了宋家祥的当，那些石麒麟和石狮子的半成品已被他追要回来，无偿送给了儿子。原来，这些石麒麟和石狮子都是周老先生向宋家祥预订的，他想用这些栩栩如生的石雕在京城大赚一把。自然，周星海也替他的父亲和儿子签订了新的购销合同。儿子为此办了个石制品公司，周星海是这个公司的负责销售的重要股东。石制品公司收纳了许多失业在家的石匠，使他们衣食有着，一时间，儿子成了石匠们心中的灯塔。在新成立的石匠行业协会上，大家一致推选儿子为主席。
隔着巨大明亮的玻璃，赵秀英看见了那尊“自勉”和另一尊名叫“新生”的雕塑，也听到了从展馆内传出的赞叹声。此时，“自勉”在她的眼里不再是黑乎乎不吉祥的东西，而是一个雄健厚重的男子汉；而那尊白色的“新生”却如同一个恬静美丽的淑女。
赵秀英笑了，笑得开心自然。看着庭院内黑压压的人头，她觉得这几日上香的人比往日增添了许多。
（谢谢观赏）
二〇〇八年创作于上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