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印象,好像中国人比较讲究谦逊,跟别人介绍自己或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如果不自我矮化,抹点偏黑偏灰的杂色,甚至说点自己的坏话,就混不进谦谦君子的圈子。一张口便是:寒舍、鄙人、拙荆、犬子、浅见、不才什么的,请客要说,不好意思,没什么好菜,凑合吃吧。连送礼都要说,不成敬意,乞请笑纳。弄得深受汉文化影响的日韩语中也充满了敬语、谦语。
到美国后,才发现这一套吃不开了。尤其当找工作写简历和面试时,不搜肠刮肚掏出战国士子游历求职表演的巧舌如簧天花乱坠的忽悠路数,还想优雅地展示谦逊美德,承认有很多不足,尚在学习,经验欠缺,希望不吝赐教,一定遭到冷遇碰壁,两分钟就打发了,根本没兴趣深入了解你。
在当今个性张扬,浮躁虚夸的时代,谦逊已经日益淡化、变色,很多人不知谦逊为何物了。
那么,什么是谦逊呢?仔细想开去,不由得吃了一惊,发现许多以前忽略了的东西。这个词,真不简单!
谦逊与谦虚的含义既相近又不同。谦的本义是敬、肃,后来人常说的自谦或单说谦,实际在指放下身段,自我降格。与逊、虚等词搭配,则只有其本义。虚是敞开心怀接受更多新东西,所以谦虚使人进步。而逊的本义是遁,是退让。逊字出现较晚,最早的古籍六经中没有这个字,凡有逊义者,皆用“孙”。逊字避让、矮一截的意思是从孙引申出来的,“卑下如儿孙”。孔子骂原壤,有一条“幼而不孙弟”,即逊悌----敬顺长上。原来,谦逊和许多国产的道德规范一样,都是源自宗族血缘关系。按照老礼,儿孙在家族中地位低,诸事靠后,排不到前面去。逊不是孙,但是要装孙子,依照孙子的范式来,遵从孝礼。好事尽着长辈先来,不能跟长辈争抢,若长辈怜幼,给予晚辈优惠,晚辈也要辞让再三。孙--孝—让--逊之间的内在联系,一目了然。逊从孝顺演化出来,推广了孝中敬事长辈、不敢僭越、讲究辞让的意思,并从小辈、下层延及社会各个阶层,成为普遍认可的修养准则和处世态度。从这个意义说,谦逊更接近孝顺、谦让、谦恭及谦卑(蔡英文胜选后告诫党徒谦卑、谦卑、再谦卑。与谦逊不同之处在于更强调压低自己,表现得更敬顺些。由此可知,民进党内躁动冒进情绪正炽)。站在长辈和别人面前,腰不要挺得太直,低眉顺目,语调柔缓,出言中规中矩(不能出言不逊),凡事不能抢先,自甘人后,是对谦逊的标准诠释。
如此看来,谦逊比谦虚带有更多的中国特色,即打上了伦理、等级规矩的烙印。它原本与辈分等级的权利义务紧密相连,是对小辈下级的行为规定,是必须做到的。幼对长,下对上能够做到谦逊,属于合乎礼仪,也就是守法公民的水平,算不上德,更算不上美德。要说美德,应该是在同辈同级或上对下长对幼的敬让中。也就是说,只有从原有较高地位、辈分以及才能退让的,才是真正的谦逊。这在古籍中不叫“逊”,而是“让”。孔子的知识多从不耻下问得来,所以被赞为具有“温良恭俭让”的品德。
自春秋以来,谦逊便随着礼崩乐坏逐渐演变为虚礼客套,甚至成为罕见的品格。同时,与处于较低社会等级的“士”日益活跃崛起相应,人们开始更多地推崇“三不朽”观念。君子害怕死后默默无名,即使无德无功而贫贱,也要在文章上传世留名。“生前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由于名利和谦逊格格不入,难以兼容,追名逐利必然以张扬自我、自以为是为主要表现方式,所以“人人自谓握灵蛇之珠,家家自谓抱荆山之玉”,往往自视甚高,便成为华夏士人千百年来的常态。汉末把孔融让梨这种原来幼事长应有的做法加以特别褒奖,证明当时这种做法已经罕见了。其实孔融并不是谦逊之人,如果不是因为他轻狂自大目空一切,也不会遭杀身之祸。
也是从战国以来,士阶层便形成一股较强劲的反礼(即否定旧等级制及观念包括谦逊)倾向,培养出以所谓“风骨”和“名士风气”为标志的士人形象。古时有人不许子弟看《世说新语》,恐怕“未得其隽永,先习其简傲”。虽说偏激,却不无道理。左宗棠曾描述过清末的所谓“名士气”:“近时聪明子弟,文艺粗有可观,便自高位置,于人多所凌忽,不但同辈中无诚心推许之人,即名辈居先者亦貌敬而心薄之,举止轻脱,疏放自喜,更事日浅,偏好纵言旷论,德业不加进,偏好闻人过失。好以言语侮人,文字秽人。与轻薄之徒,互相标榜,自命为名士。此近时所谓‘名士气’。”即使被人称道的名士傲骨,在拒绝向权贵折腰的同时,也有在同行同类中“相轻”,眼高过顶的诟病。
谦逊具有多面性,通过更加复杂的人表演出来,越加难以捉摸。说起来有点惭愧,我常常辨不清谦逊的真伪。因此,只能粗疏划分,模糊陈述。
大体上说,谦逊有三种含义:其一是不吹牛、不自夸;其二是刻意低调自贬;其三是不争,凡事退让一步,从不主动出手,绝不先声夺人。
第一种保持着真实,第二种隐藏着伪装,二者都属道德品质范畴。第三种植根于古代哲学观念,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化色彩。
老子关于损之而益,益之而损的思想对后世影响深远,具体到个人,就是不炫耀自己的优点。某方面有优势,却不夸张显摆。真正会用兵的人,就不会耀武扬威。真正有德行操守的人,就不会大作德的表面文章。列子说:“孔子之劲能拓国门之关,而不肯以力闻。墨子为守攻,公输般服,而不肯以兵知。故善持胜者以强为弱。”荀子说:“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明朝人形容,“美女不尚铅华,似疏云之映淡月”,宋代人说得明白,“大抵不足则夸”。都揭示了真美真能者不需要夸诞的粉饰这一事实。一开口满嘴跑舌头,卖弄王婆卖瓜的手段,难免惹人困惑,就算本义是自我安慰,也避不开欺人的嫌疑。而不吹牛、不自夸的谦逊是因有深厚底蕴而具强大自信的表现,因而更接近真实的本质。这种人可能并不认为自己谦逊,反而会认为是一种骄傲,不屑于浅薄行为的骄傲,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自我坚持。
刻意低调自贬来自于古老的宗族传统礼仪。不仅儿孙要遵守卑下敬长上之礼,而且长辈首领也不能高高在上,傲视天下,而要自谦“孤、寡、不谷”,若以权位压制本族成员,则是领导才能欠缺的表现。舜的父亲、兄弟品质恶劣,总想置他于死地,但舜无怨言,仍能善待他们,有大胸襟,因而符合古礼规定的做首领的条件。以后当人们的社会关系不再局限于宗族,于是生于血缘集团中的谦逊品格,便变味了,成为需要刻意维持的一种姿态。因为人们没有在无血缘关系的长上面前自觉谦逊的必要,除非不得已。然而,在中国,这种不得已的时候和场合太多了,以致人们总结出了许多做人教训。鲁迅曾说过,“与名流学者谈,对于他所讲,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太不懂被看轻,太懂了被厌恶,偶有不懂之处,彼此最为合宜。”可是这还是谦逊吗?只能归之于心机或伪装中去。历史经验告诉人们,越是刻意这样做的人往往越需要特别警惕。春秋时外交辞令句句谦逊,却句句包藏杀机,司空见惯。如果听不出弦外之音,那就太缺心眼了。中国古代有许多苦心告诫,“谦固美名,过谦者,宜防其诈。”“让,懿行也。过,则为足恭,为曲谦,多出机心”。因为“谦近乎谄”,在自谦的同时,也是对别人的恭维献媚,所以容易包藏着针对人性弱点整蛊的叵测居心,清醒者不得不防。
不争是道家思想,老子认为,“自见(荐)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因为自夸一类行为都像吃饱后多余的食物和无效重复的动作一样惹人厌烦(余食赘行,物或恶之),所以,了解事物规律的聪明人不会做这样的事。老子做人的三条准则包括“不敢为天下先”,如果“舍后,且先,死矣。”老庄的著作中充满了低调做人与世无争的说教,庄子还特别欣赏没心没肺无知无识顺遂自然不假雕饰不争名利的逍遥快乐。这是政治经验和社会经验的总结,也是一种人生境界。谦逊不争是在残酷的政治环境中保全自己的有效做法,否则很容易在仕途上翻车毁家。“不争则无忧”。这点很难做到,人到了一定位子,往往身不由己。真正能做到的只是庄子、列子、陶渊明一类与统治者不合作的隐士。他们的不争实际上是争自己的理想和处世准则。钱钟书年轻时好臧否人物,尖酸刻薄,恃才傲物,五十年代从清华转入社科院,整个人为之一变,从此真的像其字一样“默存”,不再争了。他大概并非学得谦逊,而是领悟了不争的真谛。又或许认同了他并不太谈论的鲁迅的话,在中国,“有什么稍稍显得突出,就有人拿了长刀来削平它”。身边被削的人和跃跃欲试准备来削他的人太多了,血腥味和寒气逼人,老先生能不默存吗?
儒家多从道德意义上阐述谦逊内涵。孔子在祭祀鲁桓公的庙里看见一种倾斜不易平放的容器(欹器),询问何物,守庙者回答,这是让在位者警惕的器物。孔子说他从古书上看过这种东西,“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弟子灌水试验,果然如此。孔子由此进一步解释对君主的警惕作用,“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孔子不承认自己达到“圣与仁”的高度(若圣与仁,则吾岂敢!),与人打交道保持温良恭俭让的态度,谦逊得可以,但在他看来,谦逊也是有条件的,也有不谦逊的时候:“当仁不让于师”。他显然不赞成一味谦逊,处处谦逊。而决定是否谦逊的,是最高的道德“仁”。
儒家还从人性的层面把谦逊作为区分君子与小人的标准之一。荀子说,君子有无才能都美,小人有无才能都丑。君子有才能会宽容,平易近人,正直无私,并用这些品德引导影响别人,没有才能也会恭敬谦逊敬服别人;小人有才能就傲慢邪僻压别人一头,无能则会妒忌、怨恨、诽谤,搞垮别人。要使天下人都心悦诚服,那就应该地位高尚尊贵而不以此骄人,聪明智慧而不以此让人难堪,思维敏捷,言辞灵通而不与人争先,刚毅勇敢而不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这才是有德之人,也就是君子。
美国有位社会学教授,莫里·施瓦茨,他的想法与荀子有点接近。在他的学生整理的生前最后的讲课笔记中,有这样的劝告:“米奇,如果你想对社会的上层炫耀自己,那就打消这个念头,他们照样看不起你。如果你想对社会底层炫耀自己,也请你打消这个念头,他们只会忌妒你。身份和地位往往使你无所适从,唯有一颗坦诚的心方能使你悠悠然地面对整个社会。” 这种认识,对我们不无启发。人的身份与地位的差别,排斥别人夸耀,为了不引起反感,自我设置障碍,最好保持一种平常心和谦逊心。
谦逊是为了纠正人性中勇于恶斗的劣根而树立培养的一种品德。既然是人为的,自然洗不掉装饰的色彩。因此要把握过谦与近谄的尺度,要像孔子那样有条件的谦逊、谦让。不过,任何时代真正能认识到谦逊好处并自觉实行的人恐怕都是少数,因为有自知之明的人不多。多数人则偏向极端,或毫不谦逊,目中无人,骄横跋扈,或包藏机心,笑里藏刀,暗算阴险,或趋向奴性,把谦逊变成了谦卑,自轻自贱到尘埃之中,只会对别人匍匐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