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很多人有过“流浪情结”或“流浪情怀”。人们貌似向往远方、向往陌生地带、向往无人能及的心境。其实,人们真正向往的是一份归属感,是一个能够以灵魂相对的人。
为了填充心灵深处的空虚,为了抵御莫名的惶惑,醉把课余时间全部用在了读书、读画和听古典音乐方面。其实,醉还向往一件事——流浪。她很想背着行囊去穷游,把自己交付给穷游之旅,让自己在穷游的途中自生自灭。可是,醉的心里先是有个难以放下的老霍,后来又多了一个无法放下的唐逸斌。醉就觉得,她是离不开小城的,她的流浪之旅只能在心里向远方延展。
每一次唐逸斌劝醉,让她为他找个好姐夫时,醉若能抵御内心的空虚和惶恐,就会反过来劝唐逸斌。她说她希望唐逸斌用心学习,学到真本事。到那个时候,唐逸斌就可以找到一个心爱的好女孩,可以和女孩一起时常回家看看,代醉孝顺父母。那样的话,醉也就了却了一份牵挂。醉以为,她只是期盼小弟唐逸斌能够越来越好,能够早日成家立业。醉并不知道,当放下内心的仇恨后,那被仇恨掩埋着的亲情与爱便茁壮起来了,她对养父养母的牵挂和思念也就与日俱增了。
醉深知,老霍用爱与信任培养了她并在她的生命里播下了爱与感恩。每当她独自坐在情未了酒吧里,或读书、或读画、或品酒的时候,她总是能够感觉到老霍的存在。老霍还是穿着他们最后一次相见时穿的衣服,还是那样深沉的表情,还是那样怜爱地看着她。醉给老霍倒上一杯酒,用双手轻轻地把酒杯放在自己的对面,微微地一笑,在心里说道:“老霍,你想我了吧?我也想你了。来,一起喝一杯吧,听我给你讲讲故事。”
老霍也不言语,轻轻地坐下来,用手握住杯子,把杯子举到下巴边,轻轻地晃了晃,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开口,呼出了一口气,这才轻轻地啜一口,细细地品味起来。
这样一来,醉的眼睛就湿润了。她轻轻地吸了下鼻子,又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在心里说道:“老霍,有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对我说过,你是要和他们鱼死网破的,怎么就自己跳楼了呢?在我的心目中,你不是怕死的人,但也不该是轻易自杀的人。”
说到这里,为了能够看清老霍,醉闭上眼睛,屏蔽了酒吧里微弱的光线,打通了她与老霍之间的阻隔。这个时候,醉就真切地看到了老霍,看到了让她心痛不已的老霍。老霍就像没有听到醉的话一样,自顾自地慢慢品酒,眼睛里浮游着一丝淡淡的忧伤,还有一丝暖暖的怜惜。醉强忍着疼痛,向老霍问道:“老霍,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自己跳楼的还是被人陷害推下楼的?如果是被人陷害的,我一定要为你报仇。”
老霍看了看醉,沉下脸,放下杯子,站起身,一副欲走还留的样子。醉猛地睁开眼睛,眼泪就模糊了双眼。她委屈地深吸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幽幽地说:“每次问你正事,你都不肯说。那好吧,不说就不说。你别急,快坐下来。我给你说一件事,保证让你高兴得眉开眼笑。”
老霍重新坐下来,重新端起酒杯,继续品酒。
醉又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说道:“我告诉你啊,正如当年你所期望的那样,我已经放下了仇恨。还有啊,我的小弟,就是我养母的亲生儿子唐逸斌,他已经到厨师学校去学习了。我真高兴!他居然为了能给我做可口的饭菜就学好了。我相信他会成为一个一流的好厨师!你信不信?”
老霍一边品酒,一边看着醉,微微地笑了笑,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醉用力地闭着眼睛,眉头都拧成了一个圪塔。她想看清楚老霍的表情,她想看清楚老霍的眼神,她想弄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么可喜的消息时,老霍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开心。
老霍似乎看透了醉的想法,轻轻地一挥手,就在他和醉之间拉起了一道纱帐。
醉垂下脑袋,无奈地说:“我知道,你是嫌我没有真正放下仇恨,没有放生自己。可是,老霍,你能理解我的痛苦与不安吗?这十来年,除了学医,除了要掌握解剖技能,我就没有想过其他的事情。可我,一点也不喜欢当医生,不喜欢解剖尸体。你知道吗?刚刚上大学的时候,每当面对一具尸体,我都会把他想象成两个人——一个是我自己,一个是我的养母。你总是对我不满意,那你告诉我啊,除了当医生,我还能做什么呢?我现在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有一些刚刚毕业的硕士和博士会选择自杀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他们和我一样,除了努力完成学业,再没有其它的目标了。这个时候,即便不选择死亡,他们也会活得相当凄惨。”
老霍又一次站起身来,满眼失望地盯着醉。
醉急了,大声喊道:“老霍!你告诉我,你到底是自杀的还是遭到了别人的迫害?你告诉我实情,我替你报仇之后,就算哪天我真地自杀了,咱也赚了。”
老霍把中指伸进酒杯,像用毛笔蘸墨一样用手指蘸了蘸红酒。又看了看醉,用手指在桌子上画了几笔,画出一幅简笔画。然后,老霍毫不犹豫地背转身去,一步一步向前走,直到穿过墙壁,消失在醉的视线里。
醉猛地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地端详着桌子上的酒渍,分析那幅图的含义。
那简笔画像狂风中的残泪,又像烈日下的水气,不等醉看清它的模样就倏地不见了。醉有些慌了,“啪”地一把按亮了墙壁上的射灯。打在桌子上的灯光明亮而又柔和,却让醉的心一阵刺痛。醉稳住剧烈颤抖的身体,双手紧紧地捂着胸口,从喉咙发出一声轻得连她自己也听不到的绝望的哀嚎。
这样的情境一次又一次地发生。醉就像坠入魔障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欣喜之后再一次又一次地陷入绝望。后来,每当醉想要去情未了酒吧时,内心都会涌起莫名的恐慌;当她刚刚在情未了酒吧里坐下时,又会为是否应该立即打开墙壁上的射灯而纠结。醉早已总结出来了,开着墙壁灯的时候,老霍极少出现,即便出现了也不肯坐下来品酒,更不会给醉画酒渍画。老霍大多选择灯光昏暗的时候出现,在昏暗的光线下画简笔画。醉不敢在老霍正在画画时开灯,她怕明亮的灯光会惊到老霍,她怕老霍因此而一去不复返。
终于有一次,醉又等到了老霍。醉先是默默地和老霍一起品酒,又闭着眼睛死死地盯着老霍,用近乎乞求的口吻对他说:“老霍,不要怪我不够高贵好不好?不要再画酒渍画了好不好?你就对我说一句话,哪怕只有一个字呢。你用你的智慧点醒我吧,我怕再这样下去,会真地精神错乱了。”
老霍站起身,怜惜地看着醉。醉似乎看到了老霍眼中的泪光,又似乎看到了自己眼中的泪光。她轻轻地吸了口气,加重了语气说道:“如果,你一个字也不肯对我说。我就雇佣私家侦探,想尽一切办法,探究你的死因,然后为你报仇。”
老霍轻轻地摇头,仿佛在说:“你拥有一颗高贵的心,不会做出那种令我失望的事情。”
“可是,我快要疯了,快要支撑不住了。”醉用双手捂住眼睛,喃喃道,“你帮帮我吧。我真地不知道,除了做医生,我还能做些什么。”
“画。”清晰地说罢这个字,老霍化作一团色彩缤纷的光焰。这光焰美丽得如同盛放的礼花,热烈得如同燃烧的太阳。醉紧紧地捂着双眼,欣喜地盯着光焰看,激动地说:“老霍,你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我小的时候,你在我的心目中,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就是这个样子……”醉说不下去了,嘤嘤地哭了起来。
光焰渐渐地凝固了,凝固成画布上的油彩,凝固成一幅恒久美丽又恒久热烈的画作。这画作慢慢地变小,又慢慢地靠近醉,再靠近醉,直到穿过她的身体,进入她的心脏,潜藏在她的心灵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