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圣诞节的第二天早上,突然惊闻大爹去世的噩耗。
大爹是我爸爸的姐姐,我一直没有去考证过叫姑姑为爹爹是我们老家的习俗,还是我们家族的传统,印象中我的朋友们都叫父亲的姐妹为姑姑,大概只有我们家才这样叫吧。
爸爸去年六月份刚刚过世,他一定万万想不到他最亲爱的姐姐会在半年后追随他而去,我之所以说大爹是爸爸最亲爱的姐姐,因为我们都知道,在爸爸的弟兄姊妹5个人中,爸爸跟大爹的感情最为深厚,即使在爸爸弥留之际,在他连自己的女儿都认不出来之际,他仍然没有忘记他的姐姐,口中常常念念不忘的,仍然是他的姐姐。
小时候常常听爸爸忆苦思甜,讲他小时候的故事。爸爸家境贫寒,兄弟姊妹众多。爷爷是个做面条生意的人,爸爸说做面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做好面才赶得上拿到集市去卖,据说爷爷手艺很好,干面做得有头发丝那么细,可面生意并不好做,要养活一大家人不是件容易的事。
爸爸是家里的长子,在重男轻女的年代,爸爸被送到私塾念书,而大爹在家帮忙照顾弟妹。爸爸说每天都是大爹牵着他的手接送他上学放学,姐弟俩手牵手走在泥泞的田坎上,到了学校大爹是不进去的,而是折回家做家务,放学时再来接爸爸,所以大爹没有受过教育,一生都不识几个字。
在两只稚嫩的小手手拉着手走过的岁月里,大爹为了保护弟弟挡在弟弟前面被狗咬过,自己再饿也把馒头省给弟弟吃,为弟弟遮风挡雨,这些都是我小时候听爸爸讲的故事。
大爹十八九岁的时候,经人介绍嫁给了邻村的一个英俊高大,在外地当矿工的小伙子,婚后大爹跟着他来到那个离家很远的矿区生活。
大爹31岁那年,她已经生育了三男三女六个孩子。在最小一个孩子,也就是我的六表哥只有一岁的时候,大爹的命运被彻底改变。
我从未见过我的大姑父,因为在我出生以前大姑父就因矿难不幸遇难,从此,31岁就成了寡妇的大爹拖着6个年幼的孩子,开始了艰难的生活。
大姑父走后大爹仍然带着孩子们生活在煤矿,但靠大姑父留下的微薄的抚恤金是不够一家7口人生活的,大爹又没有文化,找不到像样的工作,听说为了多挣一点钱,大爹什么粗活都干过,帮人洗衣服,挑水,抬石头。。。男人做的工作她也做,但她始终没有再嫁。
我的大表姐年轻的时候长得如花似玉,在那个小小的矿区里是个出了名的美女。十多岁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矿里要排演《红灯记》,她被选去演李铁梅,我至今都记得大表姐那张一手提煤油灯,一手握长辫子,美目园睁的李铁梅的黑白剧照,据说这张照片被放到煤矿照相馆的橱窗里,矿工们放工时路过照相馆都要流着口水驻足片刻。
每次想到大表姐,就会想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大表姐像她妈一样,很小就挑起了照顾弟妹的重担。我的六表哥特别调皮,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就怕他大姐,就听他大姐的话。
在经过我无法想象的艰辛万苦后,大爹终于将六个子女顺利拉扯长大,虽然没有一个考上大学出人头地,但个个健健康康,品行端正,做人认真,而且都知道母亲不容易,所以特别孝敬大爹,大爹后半生也算是苦尽甘来。
十多年前我刚生完大女儿时,在美国照顾我的父母因父亲突然生病,我立刻送父母回国治疗。大爹那时不到70岁,身体非常好,没什么事做,我想我回美国请保姆带女儿还不如叫大爹过来帮我,我付保姆的钱还不如付给大爹,那时候中国人的收入还很低的,十多年前一个月一千多美金是一笔很大的收入了。
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就带着大爹去美领馆签证,不知道那天签证官心情怎么就那么好,独身姑妈探侄女都给签到了,大爹于是在美国照顾了我们两年,走的时候我大女儿哭了一个星期,天天哭醒找姑婆。
大爹在美国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这两年,留给我们很多美好的回忆。
因为没什么文化,经常问一些很好笑的问题。
有一天她问我:“二妹,台湾离美国是不是比我们中国离美国更近一点?”
我大吃一惊,台湾是祖国的宝岛,怎么会跑到地球的另一边来了?于是我问她:“你为什么觉得台湾离美国更近?”
她说:“因为周围邻居很多台湾人,我想他们是不是离美国很近。”
我听到她的回答哭笑不得,心想共产党的教育还是很失败的,小时候到处看到“台湾是祖国不可分离的一部分”的标语,其实对很多像我大爹这样不识字的人根本是没有宣传的用处的。
大爹也很可爱,她来后我常常带她出去玩,每周都去附近的公园,放假就去远一点的风景名胜,给她在海边,湖边,高山各种迤逦的风景留影,可她每次看照片都若有所失的样子。有一次带她去看飞行表演,那天人山人海的,我给她在人群中照了几张相,没想到她特别喜欢那几张相,我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她不好意思地说:“这几张照片后面有美国人,证明我是在美国照的,其它的照片风景虽好看,可就我一个人站在里面,别人不知道是哪里。”
我笑着说:“这还不容易,以后带你到mall里去照相,到处都是美国人。”
我有一次问她:“你31岁这么年轻就守寡了,怎么没有想到过改嫁找个人帮帮你?”
大爹回答说:“我怕他对孩子不好,自己咬咬牙,不能让孩子们受苦。”
去年爸爸去世时我回去还见到大爹的,她那时看起来还好好的。我看见她眼泪婆娑地站在爸爸的遗体前,伤心地说:“二兄弟,你一路走好!姐没能赶上送你最后一程,姐对不住你!”
大爹走得很突然,她一向身体健康,圣诞节的晚上她感觉有些胸闷,早早就上床睡觉了,结果在睡梦中与世长辞了。
给爸爸修墓地的时候,大爹的墓就一起并排修在旁边,爸爸的大一点,因为妈妈跟爸爸以后会合葬,大爹的墓小一点,现在大爹就安葬在爸爸旁边。
爸爸和大爹从小一起长大,姐弟俩感情深重,我相信现在他们一定在天上重逢了,我永远不会忘记一个小姐姐牵着弟弟的手走在泥泞的乡间小道上送弟弟去上学的情景,也不会忘记女儿睡梦中哭醒喊着姑婆的情景。。。写到这里,已是泪如雨下。
安息吧!大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