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无痕 (短篇小说)
他把十二块银洋放在门槛上,朝黑洞洞的门内磕了三个头,然后站起身来,俯首说:道长,在下有请了。
门洞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这件事情一旦做了,是不能反悔的,你行这个事,想清楚了没有?
他诚惶诚恐地:如果还有别的途径,在下也不来求道长了。眼看连栖身之所都不保,二日之后,债主就要收屋。真的到了那一刻,在下只有跳河一途,只是苦了家中老母。
门内一声长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作声不得,双膝一软,又复跪倒,俯伏于地,口中不断哀声求告:道长可怜在下了。只当救条性命。
门内不再言语。过了一歇,出来个小道童,手执拂尘,皂衣芒鞋,青发束顶,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施主请跟我来。
他又磕了个头,起身,走下台阶,随了那道童,绕过正殿,从一个小门出去,来到相邻的偏院,偏院里植满紫藤,此刻正是花期,一挂挂淡紫色的肥硕花串从枝头垂下,在院中最后一进门前,道童取出一串钥匙,吩咐他等在门前,自己开门进入。
他惶惶然地静候在门前,此刻,他的膝头,双肘,及前额都隐隐作痛。那搁在道观门槛上的十二块银洋,是他千乞万求,磕了无数的头,说了以明年的田租作抵,才从他远房表舅家借了来。
但是,有用吗?
有人说有用,但也有人说这个事情作不得准的,弄不好反而身受其害。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生死就在今晚这一博的。如果饮鸠能止渴,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大口吞下,只怕人家不让他饮呢。
人站在悬崖上要往下跳,是没人拉得住的。
他家也算得是个中上光景,在陀螺镇上有幢前后两进的房屋,后边自住,前边租给了一爿药材铺作栈房,每月有房钱收来补贴家用。乡下还有九亩三分水田,也租给佃户,一年收四五十担粟米稻粱,吃余了,到集市上售了,手上便也有几个活钱。想来,也就是这几个活钱拖他下的水;大凡人一旦发闲,手中又活泛,就挖空了心思谋算如何消遣日子。只是这巴掌般大的陀螺镇,别说戏院,连个书场也无,城里说评弹的先生在淡季了,才来跑个码头走个场子,茶馆里只演三五天功夫,说折子书桃花扇和薛平贵,还未听出个名堂来,又倏忽走了,下次请早。如此看来,人生的花样也无外就是那么几件——吃喝嫖赌。只是此地实在闭塞,镇上最大的馆子月下楼,也就六七张八仙桌的门面,说是请了杭州城里师傅掌勺,一盘东坡肘子端上来毛都未曾拔净。茶馆里天天看那几张老旧面孔,讲些谷子棉布的行情,东家娶媳妇西家生孩子,两个时辰下来一壶茶泡得全没味了。就是粉头,也是只有一个叫拉拉的粗俗村妇,既不懂吹拉弹唱,也不解风花雪月,来了客人,只知拥作一堆在榻上成其好事。日久便觉全无兴头。剩下一件,就是赌钱。说来乡间千百年来,也就只这件快活事情,长盛不衰。不分男女老少,不论长袍短打,无不沉浸其中。赌博最为盛大在年节之际,通宵达旦,纸牌叶子铜旌麻将骨牌挖花骰子,家家设局,处处开花。年节一过,正经人家要下地做工开市谋生忙碌,博戏也就此收摊,计算起来,大人输出去五六枚银毫,三五升稻谷,小伢儿输掉十几文压岁钱,虽然肉痛,但无大碍。但镇上一干闲杂人氏,却欲罢不能,如一盏醇酒上手,才小抿两三口,兴致正高,酒性却还未发散开来,叫他如何肯罢手?总要再延续个十天半月,直到某人口袋见底,赌资不继,才歇下手来。
他热衷于博戏,倒是从来没有太过豁边,一则他精于计算,输少赢多,一手骰子耍得漂亮,在当地素有观音手之名。二则镇上人氏,大多没什么资财,赌注也小,十来天下来全部输赢也就六七块银元,那已经是不得了的手笔,当地一块银元换十枚银毫子,拉拉粉头春风一度只要二个银毫子,而四个银毫子可以在月下楼叫上一桌海参山珍酒席。
节前,拉拉家来了个表哥,姓陈,两广人氏,着了鲜衣美服,长得尖嘴猴腮,说一口厥牙难懂的南地方言,却掷得一手好骰子。手法花妙,三把两扒,不过一个时辰,就把同席镇民的钱全赢来了。众人正在懊恼,他却把赢来的钱掷还给各人,曰:陈某走南闯北,赢钱无数,掷骰子还未逢敌手。哪缺了这几文小钱,也算替我妹子酬谢众乡亲对她的照应罢了。众人心喜,嘴上却要推却一番:此地虽僻小,也算是诚信之邦,愿赌服输,输出去的钱岂可拿回?陈某答曰:大笔银钱当然不能作戏,这些小意思,就算我请乡亲们喝茶了。
众人讪讪地收回赌资,面子上却挂不下。于是来窜掇他:你也算个好手,在镇上三十里地范围也有些名气,人称观音手。今日一看,竟是作不得数的。人家南佬掷骰子那个手势啊,如呼风唤雨,要什么来什么,不能称如来手也可称太白金星手,生生地把你比下一个头去。
他笑:你等自个输了钱,却来攀我。
众人道:我等输几个钱无妨,只恨那厮口出狂言,看我无人,陀螺镇人氏都面目无光;拉拉一个粉头,操的是贱业,家里随便来个表哥便把全镇都镇住了,难道真是外来的和尚会念经。
他沉吟不语。众人七嘴八舌加码道:那厮唬人罢了。熟手是不错,可是掷骰子是个几率的博戏,今日东风明日西风,哪有人撑得千年顺风船的道理?我等道行不深,自然博不过那厮。但先生你却不同,手法精妙,又会审时度势,平日台面上赢钱如探囊取物,可算是陀螺镇上少数几个见过世面的。我等今日不平,非为自身,实在是替你不值。
他被撩拨起来,道:博戏这件事,谁也难说比谁高了去。除了眼捷心明,还要当机立断。再则,无论你如何好手,天时地利人和不在你处,还是赢不了的。他怎敢如此大言不惭,天下无人是对手耶?
众人看他松动,一起附言:是耶,强龙还不压地头蛇。是该给他个教训,今后不敢再目中无人。
南佬一看众人簇拥了他前来,心中便有几分明白。作揖接客,进屋奉茶,言语谦恭,眼色小心。当下分宾主坐定,便有一闲人代他把话挑明:表哥手法高妙,余自是甘拜下风。但此位先生又不同于我等,陀螺镇上数一数二出挑人物,见多识广,也曾在博戏台上挥斥风云。听说表哥好身手,特来领教一二,我等也开个眼界。
南佬却放软了身段,说:小的远道来访,承众位不弃,相聚兴至,博戏玩耍一场,也是缘分,小的偶有一二句出格话语,本是戏言,诸位乡亲何必当真?
众人冷笑道:表哥前日怎么说的?洋洋洒洒,言犹在耳,总不见得就地吃进?许是你表哥欺我等乡下人没见过世面?真的抬一个有道行的出来,表哥脚筋就软了?
南佬还是推辞:乡里乡亲的,较真就难为小的了。还是那句话;小的陪乡亲们玩玩不妨,动静大了大家都没趣。
他一直不语,听到此话忍不住了:照表哥的意思,何者为‘玩玩’,何者为‘动静大了’?
表哥朝他一拱手:先生看来是个明白人,恕小的直说;‘玩玩’就是两壶酒钱,半月菜金,输赢只一笑,彼此不伤筋骨,只当消遣时日,戏耍一番。
他不动声色:‘动静大了’又作何解?
南佬作出一副苦脸:那就不好说了。江湖上赌界中常见两三高手,较上劲了,一坐上台面,把全副身家就一把压下去,赢家就赢个满盆满钵,输家就打了赤脚回家。好看是好看,只是那样一进一出,几十载也翻不过身来。
他只踌躇了一下,因为乡人的眼光都盯了他看,因为如一退缩,乡人的讪笑会跟定他一辈子,他可不想走在镇上被一群小伢子在背后点点戳戳,叫他‘缩头乌龟’。
他背脊一挺,道:表哥且莫唬弄小地方人,本不敢冒昧,但表哥赢了乡下人几把,就作如此断语,未免使人不平。在下的家财虽不敢与殷富人家相比,但也有屋有田,手上零碎银子也有几两。今日特为前来领教,请莫推辞。
南佬搔头扰耳一番,最后道:既然众乡亲盛情,这位先生又执意。小的再推辞就是不敬了,传出去江湖上也不好听。小的就陪着这位先生玩几把,还请众乡亲一起做个见证。
当下说定,明日起每夜晚间子时至丑时,在镇上茶馆中开博掷骰子,双陆,一注五个银洋,双方都可加码,赢家连庄。一连三日,不管谁输谁赢,第三夜丑时一到,即刻罢手,每日结束当下结清账目,不得反悔拖延。
人群中有个闲人插嘴:五个银洋一注!乖乖。我等输个十来二十注真的翻不过身来了。先生他在镇上住着,身家银子众人都清楚。表哥,你也抖一抖你的身家,别到时拿不出银子来,大家面子不好看。
南佬也不作声,自去房内取来一个绸帕包袱,当了众人打开,全是大大小小的银票。南佬数出几张放在桌上:这些应该够了吧。
众人定睛看去,竟有五六百银洋之多。哇!真是人不可貌相。
第一夜他赢了,不多,但至少是赢了。丑时一过,表哥很爽快地把输的银洋一五一十地点给他。他与众人在深夜走过镇上的青石板路回家去,听着口袋里质地良好的银洋轻微碰撞作响,脚步格外轻快。众人又争相奉承。他心中大快,南佬不过如此,宜兴夜壶灵只嘴,说好三天之后在月下楼请大家的客。
不料第二夜情势完全倒过来了,他手涩得很,南佬总是压他一头,他掷出个九点,南佬不是十点就是十一点。他掷出十一点,南佬竟会掷出满点十二。未过半个时辰,他不但昨日赢来的钱全输回去,连手上的六十块银洋也输去五十五块。最后一注押下去时,他的手微微颤抖,开出来是个四点,他心直往下沉。轮到南佬摇骰子盒时,他暗自叫道;三或二,三或二。可是宝盒揭开,两颗骰子正是三,与二点,加起来五点,正好压住他。
他额上的冷汗津津,眼睁睁地看着南佬把他最后五块银洋划拉过去。茶馆里鸦雀无声,闲人们都看呆了,只会摇头叹气,却作不得声。只听得南佬阴阳怪气地说:我看差不多了,先生如果手头不便,那就作数收了吧。
六十块白花花的大洋就此不见了?那可是镇上人家二三年的吃用穿着,上好的水田也可买个一亩三分了。半个时辰就泡了汤?还赔上他半世英名。他如何能忍得下?急火攻心,血气上涌,从长衫口袋里掏出房契,往桌上一拍:谁说本人手头不便,这幢房宅坐落在镇上热闹处,青砖亮瓦,上好梁柱,二进深,前铺后居,至少值个四百银洋。
南佬两个指头掂起房契,细细看了一遍,又还给他:房子是不错,但小的我一向萍踪不定,不惯在一地长居。还请先生收回,你我就此罢手吧。
他坚持:说好了赌三局,至今还未过半。表哥不能言而无信吧。
闲人们也道:历来博戏输赢不论,总要让人有个翻本的机会,赢了钱就走,这样说不过去吧。
南佬在众人的七嘴八舌逼迫之下,无奈道:好吧,房契小的我收着,但四百银洋不可,最多是二百。先生赢了随时可换回去。
他急于扳本,于是点头应允。南佬收起房契,点了二百银圆给他。二人复战,无奈他今日手气实在太差,输多赢少,至丑时结账时,二百银洋大部又被他输出去了。
众人唏嘘不已,他脑中一片空白,神魂颠倒地走回家去,路上有个泼皮赶上,抚肩搭膊曰:我有一法,保先生你明日翻过本来。
他开始没听明白,及弄懂之后只会苦笑:此话莫讲。本人已经输了房子,难道你还要我把田地也一起赔了进去?
泼皮道:旁观者清,我在一边看了,这厮手法也并无出奇,但总压先生你一头。肯定有玄机,先生你如用寻常手法和他博弈,恐怕是连田地输进去也不作数。
他一凛,乃问:此话怎讲?
泼皮道:那厮的手段一时还看不清楚,但他赢了先生你钱却是实情,正如先生你说;掷骰子是个几率的玩意,哪有只向他一边倒的事情?先生不弄点花巧是玩他不过来的。
他六神无主,只直了眼发问:如何能如你说的,扳回本来?
那泼皮看看四下无人,遂把嘴凑近他耳边,低声道:蓄只小鬼。
蓄小鬼是民间私下流传的巫术,说是那些旁门左道的神汉巫婆,把才出生就死亡的婴儿魂摄来,精心侍养,养熟了就可支使小鬼为主人办事,或阴使仇家倒霉,或偏门生意顺利,或赌博赢钱。只是蓄养小鬼如双刃之刀,弄不好反身受其害,加之民间认为伤阴积,一般人都不肯为之。
房子不保,一大家子如何蔽身?他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泼皮看他心动,点拨他道:城外枯井观里蓄有小鬼,十二块银元可领一个。
院里一阵风卷地而过,阴气弥漫,紫藤花纷纷扬扬,随风飘落。门扉‘叽呀’一响,小道童出来,随手把门掩上,双手递与他一个小昙,说:施主好生养着,此小鬼在世上只活了三个时辰,离阴界不远,所以法力强大,但也娇嫩使性,每日三餐蜂蜜奶水不可或缺,午时一贡,戍时一贡,子时一贡,万万不得漏失。平日还要买些糖捏人儿,供在昙前,让他把玩。再添些蛐蛐蟋蟀,配个精巧笼子,鸣唱长啸,以逗引小鬼开心。如此施主就无往不利,反之恐有不测,施主千万谨慎。
他唯唯应诺,捧了昙子回家。蜂蜜奶水前头的药材铺子就有,买了来,倒入小盏供在昙子前。又使家中小儿上街,买来糖捏人儿及盛于蔑片笼子的蛐蛐,挂在屋梁上,长啸短唱,煞是热闹。
是夜整装出门,唤来那个泼皮,许他二块银洋,把盛了小鬼的昙子交与他捧着,嘱其博弈时站于身后,可随时使唤小鬼作法。但万万小心,不得为南佬窥见,坏了事情。泼皮见利,唯唯喏喏,依计行事。
他手上只剩十块银元,心中不免忐忑,起始两人互有输赢,但一矣赌局渐渐入港,他之手风顺了起来,赢来的银洋在面前一叠叠地码将起来。赌博之人的胆气是靠钱撑起来的;南佬掷出个十点,他竟然敢加码,宝盒一揭,他竟然掷出两个六点。南佬一面把银洋数给他,一面喃喃自语:今天出了鬼了。
他本来心中有鬼,嘴上却道:俗话说;风水轮流转,难道只许表哥顺风顺水,不许在下收复失地?说不通吧!如果输赢局面一面倒的话,这世界上就再没了博戏这件赏心乐事了。
南佬嗯嗯啊啊地应着,一面抬了头,眼光在茶馆内搜寻。他心里忐忑,道:表哥请赶紧下注,今夜是最后一日,眼下也只得半个时辰了。不论输赢,明日早晨过来喝茶,在下请客。
南佬收回眼光,定心敛神,口中念念有词地祝祷一番,然后举起宝盒,先左右摇一摇,少停片刻,再上下一抖,放于桌上。众人目光随了盖子揭去,赫然是两个六点,并排躺在盒底。
南佬稍显得意:先生这次不再加码了吧!
照常例行事,此台面当然不能再加码,南佬掷出来的已是双陆最大的点数,你再幸运,最多也是摇出个十二点,打平。只是十中取一的几率,赔的几率倒有九成。除非是赌客走火入魔了。
今夜他就是走火入魔了,大喝一声:慢着,谁说不加码?庄家有令,加双码。
此言一出,众人都摒住气息,看他似醉非醉的样子,一手拿起宝盒,剧烈地上下抖动几下,然后如大鹏展翅,在半空中翱翔而下,又复飞起,再绕了个圈子,‘砰’地一声,落于桌面。
宝盒慢慢揭开,众人定睛看去,先是惊诧,宝盒里两颗骰子只见一颗,还有一颗是他刚才甩宝盒时甩出去了?如果甩出去,那就坏了台面规矩,等于认输。再仔细一看,只见宝盒里两颗骰子叠在一起,上面那颗显示出一点,红色的一点。
‘哇’,众人不由惊呼:天宝一点。这是赌界中只有听闻,从未见识过的奇景,掷上百万次也不见得有一次。这天宝一点是双陆中最大的点数,见人杀人,见佛杀佛。对手不幸碰见自动加一倍码。
在众人的啧啧声中,南佬惨白了脸,数出八十块大洋给他,他先前已赢进不少,加上这八十大洋,赎回房契应该够了。
天宝一出,南佬已无斗志,加上时间剩下不多,他又赢了几把,时辰已到。先是结算清楚输赢账目,然后点出二百大洋,赎回房契,再一数手里余钱,刚好是六十块银洋,他带来的本钱。
出得门来,众人散去,只有那泼皮跟了上来领赏,到了僻静无人之处,他掏了两枚银洋予以泼皮,泼皮奉还盛了小鬼的昙子,各自分手回家。他手捧昙子,心中五味杂陈,又是惶然又是庆幸,惶然的是诺大的一份家产,差点被他头脑发昏,葬送在赌桌上,庆幸的是列祖列宗保佑,老天眷顾,最后总算失而复得。
看来今后要收手了,俗话说:夜路走得多终遇鬼。
旋即看见手中捧着的昙子,鬼,就在他手里捧着。
他不禁背上起了个寒噤,腿一软,站住了。
他也算是耕读世家,怎么会与这种神鬼巫道之事沾上了呢?虽然这次小鬼帮他赢回了钱,但神鬼巫道是难说的,可以为助,也可以为患,只怕是为患的可能性更甚些。还有,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果左右邻舍知道他家蓄养了一只小鬼,会如何作想?如果官府知道了,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麻烦。
还有,他不是准备洗手不赌了吗?还蓄有小鬼干吗?
想到此处,不寒而栗。他决定要摆脱这只小鬼。
送回道观里不行,老道士已经说过,领养小鬼不能反悔。带回家去也不行,只怕小鬼从此就赖在家里作祟。前思后想,最好的办法莫过今夜就把小鬼送走,镇东头有个坟园,不如现在就去,早了早好。
于是疾步往东而去,夜已深,居民早已就寝,除了当顶一轮新月,街道两旁一丝灯光也无,深夜伴鬼行,一步一伶仃,他不由心惊,遂加快脚步,出镇,又行上二三里村道,来到坟园。
乡野寂静,月光诡异,坟园门口植有两株古老紫藤。他立定脚步,不敢贸然进入坟园。只是把小昙捧在手上,默默祷念:小鬼啊,小鬼,不是我不留你,实在是家中人杂口多,有诸不便。你也自寻个好去处,早日托生。你我相遇一场,你助我脱困,自当铭记在心,年节之时,定会遥寄香烛纸钱,以谢相助。
说罢,只把小昙用力一抛,隔墙扔入坟园,听得砰地一声碎裂,赶紧转头就走,走出几步,背后突然传来猫头鹰一声怪叫,吓得他一踉跄,差点跌倒,回过神来撒腿就跑。
跑了好一阵,气喘不已,停下来歇息,抬眼一望,怪哉,两株紫藤就在眼前,风吹如人语,窸窸簌簌。他不由大骇,腿脚直抖,却不敢稍作停留,拔腿又跑。
是夜,他绕了坟园一圈又一圈,抬头明明看到镇上的屋宇牌楼,但不知怎的一转眼又回到那两株老紫藤前面,坟园里传来如人笑声的猫头鹰怪叫。令人胆战心颤,背上冷汗涔涔,连内衣都湿尽。直到晨光初起,眼前景色分明了,才寻着路径,精疲力尽地回到镇上。
走近自家街巷,只见清晨的雾气里人影幢幢,居民提了水桶奔进奔出,心中奇怪。再走近些,赫然看见自家房屋被烧得一片焦黑,八十老母柱着拐杖,白发蓬乱,在家人的搀扶下伫立于废墟前,见他到来,众人一齐大哭,诉曰:昨夜子时过后不久,先是厨房无故起火,很快蔓延及前后屋宇,仅得时间叫起家人,扶了老母逃出。及邻舍乡里闻讯来救,已是晚矣。
他脑中一片空白,但是还记得子夜过后不久,正是他把装有小鬼的昙子,扔进坟园的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