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烤烟房
干校初期劳动,延续劳改农场的作息制度,每十天放一天假。赶上农忙,天气好抢农活,就不放假。这天,天气少有的阳光灿烂,大家已经连轴转了29天,抓家台终于决定,放一天假。女的“五七”战士纷纷到水龙头跟前排队,洗洗涮涮;男“五七”战士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步行去后面小村子宜兴街,或是王场,打牙祭改善伙食。当地老百姓编了这样的顺口溜,形容“五七”战士:“穿的破,吃的好,光着脊梁戴手表。”
广华寺学校打架的问题,很快传回了干校。这天放假了,我们正准备去王场走走。
“杨老师在?”耿老师笑着来了,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规格不一,大小不同的纸,我瞄了一眼,题目都是“检讨”。耿老师是中央民族学院的开山弟子,毕业留校当教员;父亲1953年从人民大学调来,给这个班上过中共党史课。耿老师找出二哥的检讨,一字一句地念了一遍。原来头天夜里临睡觉,海海和二哥吵架,挨了二哥的打。可是事态后来发展了,成了宿舍里的一场闹剧。几个小孩子,从后面给海海坐飞机,在宿舍里游街。大家玩得正癫,耿老师从外边回来了,马上召集大家开会,会议纪要浓缩成二哥字迹工整的一页检讨。念完二哥的检讨,耿老师开始了他的批判发言,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讲述过程,我们都静静地听着,当他批判地说,给食堂工人师傅的儿子坐飞机,是阶级报复,父亲勃然大怒,愤然起身,扭头要扑向二哥,家法伺候!我始终坚信,二哥绝对没有读过圣人“小杖受,大杖走”的论语,但是他当时的反应,绝对是按照圣人语录去做的,他跑了!批判会无法继续,耿老师脸上恢复了咪咪笑容,“杨老师,我忙去了。”他捏住那一沓子的检讨,找别的家长去了。
学校早上八点五十上课,我们走读,七点半吃了早饭得赶紧出发,否则会迟到。那天排队吃早饭,小刘叔叔叫我,“小五,吃了早饭跟我走。”小刘叔叔名字叫刘德华,是艺术系的舞蹈老师,上海人,和我同住一个筒仓。他会开车,来了干校就开拖拉机。干校有两台“东方红”履带拖拉机,擅长在泥泞的地里耕作;另有一台“铁牛”胶轮拖拉机,既可以下地,挂上拖斗也可以拉货。那天,小刘叔叔要开“铁牛”去广华寺拉货。挂拖斗,加完油,还要加热水,磨磨蹭蹭。快八点半了,我急了,问小刘叔叔,“真的假的?都这么晚了,你骗我吧?”小刘叔叔笑笑,“我从来不骗人”。终于出发了,胶轮后面卷起的烂泥飞到了拖斗上,我坐在小刘叔叔旁边的大胶轮挡泥板上,拉风!才10几分钟,到了,我没迟到。
走读,下雨天根本没法走,大家就索性不读了,旷课的学生越来越多。随着走读生越来越多,住宿生几乎没有了,耿老师被调回抓家台干校,下大田劳动去了。很快,抓家台做出英明决定:小学生全部回干校上课,抽调预科的老师教孩子们,地点选在烤烟房。我们不再步行去广华寺上学了。
我们三年级这个班,包括了应该1966年和1967年入学的两个年级的孩子,在一个班上课,岁数差距最多有两岁,人数特别多。班里上课乱,小祥挑头调皮,四六不认地犯浑;大强是军师,老师来教训人,一个不小心就被他抓了小辫子,反而要对我们全班同学作自我批评。班主任裴老师无奈,只得答应复课闹革命的先决条件与具体措施:念小说。后来的班主任是车老师,男的。他下课能讲水浒的人物故事,上课黑板上写的白粉笔字,是标准的仿宋体!大家在语文课课堂上,安静下来了。毕竟,孩子们还是佩服手上有功夫肚里有故事的人。
班里人多,只得找个相对大一些的教室。烤烟房呈工字型,我们是工字北边的那一横,教室大门朝北,正对干校的猪圈,猪圈后面是牛棚。东边是机耕队的车棚,路边有个厕所;西边斜对过,就是抓家台。教室里的木头课桌和椅子是新做的,长长的连在一起,可以做四个人。我个子矮,从来都是坐第一排。湖北冬春时节, 课间10分钟,女生喜欢到教室后面的场地跳皮筋,那里有少见的湖北太阳,可以晒一晒。男生有时候也到那里, 欺负女生,犯浑调皮。
那天上课,传来猪叫,我们知道,又要杀猪了。一节课45分钟,猪叫不停。下课了,我们跑去看热闹。猪浑身是血,跌跌撞撞地前边跑,几个人在后面追。小王师傅拎着个18磅大锤,气急败坏,脸涨得通红。原来他今天失手了,捅了一刀,一松手,猪跑了。有人小声嘀咕,血没放干净,肉不好吃。记得我还是吃了,没发觉有什么不同。
烤烟房有两个特别房间,我们白天上课时,那里静悄悄。那是专门给“5.16” 分子办学习班,实施隔离审查的地方。
郑二叔在北京的时候,是通天群众组织的头头,到干校初期和我住一个筒仓。郑叔是历史系的年轻教师,父亲的同事,在宿舍里喜欢逗着我聊哲学问题,开我心智。时不时,会有大姐姐来看郑叔,每当她们一个一个地陆续来,郑叔会红着脸羞涩地搓着手,一口福建普通话,说是:“女朋友”。好像其中一个说是“未婚妻”,两人肩并肩地走上河堤,在树阴下漫步,低声细语。开始,有阿姨劝郑叔,别挑花眼,选定一个就结婚吧;后来,有叔叔幽幽地说,那些姑娘是“联络员”。不久,军宣队宣布,对郑叔实行隔离审查,他被关进了烤烟房。一段时间没有消息,突然一天大家窃窃私语地传言,很快就被证实,他逃跑了!原来他用吃饭的铁勺子,耐心地一点点刮开砖头,碗口大的通风口被掏开了个半尺的洞,郑叔瘦小的身子从那里钻出去了。过了几天,他被抓了回来。在烤烟房前的平地上,开起了批斗会。大家踊跃发言,内容大概都是,因为他对抗运动,要砸烂他的狗头,再踏上一万只脚,叫他永世不得翻身。有人喊起了口号,给他坐飞机的人把他的胳膊架得更高,有人冲上去对他拳打脚踢,场面开始混乱。突然一个穿学生蓝的15,16岁青年冲了上去,也对他拳脚相向。专案组的人马上挺身挡住了他,把这个青年摁在地上,把郑叔押进了烤烟房。我们一看,认识;他是科学院干校的子弟,外号“大包子”,来找我们玩儿,遇到这个场面,来打太平拳。排除了杀人灭口的嫌疑,很快就把他放了。烤烟房里的岁月,度日如年,郑叔回到北京后,写了许多学术论文,不时拿来请父亲“斧正”。见到我,还是柔弱无骨地用带福建口音的普通话叫我“小五”。看着他瘦弱的身体,我弱弱地问候他的太太和孩子,他是怎么回答我的,已毫无印象,脑子里总是用四个字在感慨他的人生:劫后余生!
烤烟房的另一间小黑屋,关进了王七叔。王七叔在北京的时候,是接地群众组织的积极分子。七叔身体敦实,一副农民的结实身板儿,鹰勾鼻子红脸膛。七叔的太太刘氏,是他老家的农村妇女,带着两个还没有上小学的女儿,一起跟着七叔来到了干校。他们一家四口,开始就住在烤烟房的一间小屋子里。七叔是突然被宣布定为“5.16”分子的,马上就从会场关进了学习班,隔离审查。夜深人静时分,学习班里的热闹动静,住在烤烟房的三母女,一定听得清清楚楚。刚开始的几天,烈日炎炎,大家看到他身扛几十斤重的农药喷粉机,由专案组人员押解着下大田,喷洒棉铃虫农药。后来,突然听说他喝农药企图自杀,未遂;再后来,真传来了他的死讯。
王七叔自杀了,干校的结论是对抗运动,畏罪自杀。没两天,有小学的女生发现,靠近烤烟房的车棚路边女厕所,有人撕了毛主席语录,用那纸擦屁股。新动向反映到抓家台,革委会立即作出决定,现行反革命分子的家属,立即遣送回原籍。临出发前,车老师组织我们班的同学,在烤烟房前的空地上,给三母女开了个批判会。刘氏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女儿,低头站在我们队列前。我们一帮子红小兵,都以毛主席的诗词开头,火力十足地发言:“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要扫除一切害人虫,全无敌!”粉碎“四人帮”以后,有人贴大字报,要求给七叔平反,恢复名誉,妥善处理他的身后事。具体怎么安排的,不是很清楚。算一算,王七叔的两个女儿,现在也都过了知天命的年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