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经人物志 灵吉(一)

尽管人们已做过非常艰巨的努力,个人认为真经并未显现,所以取经仍然是件非常必要的工作,这就继续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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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经人物志 灵吉(一)

雷音寺山门前的广场上人声喧嚷,热闹得像集市。人们不是来进香的普通善信,而是颇有修为的各路罗汉、揭谛和比丘僧、尼。今天是如来佛祖讲经的日子,他们汇集到这里,准备排队进入雷音寺。罗汉们穿着统一的黄色袈裟,排成整齐的队列,等待寺里的伽蓝们带领进入会场。在罗汉们之先,诸佛早已进去了,他们都是随到随进,用不着排队。揭谛足有三千人,穿着灰色衣衫,排成方块队伍,等在罗汉们的后面。比丘僧、尼人数更多,着装没有定规,也不排队,挨挨挤挤地站在广场的边缘,要到罗汉、揭谛们在寺内就位后才能进去。他们在寺内没有固定的位子,将各自找空地或站或坐。

在靠近山门不远的地方站着四位菩萨,是来自小须弥山的灵吉菩萨,南海普陀崖的观音菩萨,五台山的文殊菩萨和峨眉山的普贤菩萨。他们的居所都在南瞻部洲,这次在灵山碰见,于是凑在一起,边等边说话。


四位菩萨都曾在雷音寺学习过,在如来佛祖案前接受过教诲,修为极高。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是同期毕业的,很早就相识,而且特别谈得来。两人站在一起,天南地北聊个不停。灵吉菩萨站在他俩旁边,像在听他们谈话,偶尔还插一两句。若在往常,他早就把话头抢去了,让那二位只有旁听和点头的份,但今天他有心事,说话的兴头不高。暗暗地,灵吉在观察旁边正仰头眺望对面山头的观音菩萨。观音的目光已经在山头上盘桓了许久,很明显,她也有心事。一定是琢磨着如来即将发布的项目,而灵吉也正为之伤神。

灵吉菩萨是如来佛祖最得意的弟子,一出师就被派到南瞻部洲的中央,素有东土灵山之称的小须弥山驻守传法。小须弥山本身是个好地方,可惜四围土地不够丰饶,人口偏少,灵吉尽管尽心宏法,名声还是传播得不够快。现在再看,文殊和普贤比他晚好几届,名声远播的程度都已远超过他了。他俩看上去憨憨的,工作起来热情与恒心俱佳,把五台山和峨眉山的寺院张罗得善信众多,香火旺盛。但若跟观音比,他们俩又差了一截。这位小师妹毕业没多久就搬到偏远海边去了。她好像赌气似的,索性住到海岛上,别人以为她从此将默默无闻,她却于寂寞中静心修持,深研佛法,于一段时间内连续发表重要经文,自成体系,震动了整个佛界。另外她的运气也很好,东土发生了重大变故,大量人口迁移到离她的驻地不远的地方,数百年间,发展得人烟稠密,文化兴隆,她的名声也在其间广为传播,盖过东土的其他菩萨。

灵吉很想开拓事业,扩大自己的名声,各种途径比较一遍,感觉通过善信传播的方法耗时太久,经文又不是想写就能写,于是只剩下最后一种,也是最直接的办法,就是做如来佛祖的项目。平日里如来经常把一些半公开或不公开的项目交给菩萨们去做,顺便考察他们的能力。灵吉非常乐意做这种项目,做得好的话就能接到更多、更重要的项目,随之他在佛门的地位也将上升。

一百多年前他曾接受过佛祖的一件任务,到位于东土大唐边境的五行山去了解心猿的状况。心猿是一只据传从石头里生出来的猴子,也就是曾经闹过天宫的孙悟空。猴子虽然名为“悟空”,如来觉得他不够悟,另给他取名为 “心猿”,在和菩萨们谈话时都用这个名字来称呼他。心猿变化多端,手持的金箍棒威力巨大,还能翻筋斗云,一个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玉帝破格录用他为神仙,在天宫里任职,他却不知感激,肆意胡为,把天宫搅扰得日夜不宁。玉帝被折腾得没办法,只好请如来出手,制伏那只猴子。如来见到心猿,让他在自己手心里翻筋斗云。尽管心猿心比天高,在如来眼里,他不比一粒芥菜籽大,他的筋斗云翻出的所谓十万八千里根本不值一提。他果然没有翻出如来的手掌心,被如来教训了一顿,然后关在五行山下,让他在那里深刻反省。如来对这个囚徒并非一关了之,而是时常惦念。他派了灵吉乔装去看望心猿,看他悔改到何种程度。那次灵吉变作小孩,在心猿面前踢球。心猿高兴坏了,大呼小叫,挥着露在山外的一只胳膊指挥灵吉往这边踢,往那边踢……灵吉回去把所见如实汇报,如来听完后看上去非常失望。

八十年前,如来把灵吉、文殊、普贤和观音都叫去,讨论心猿的事情。如来想放出心猿,对他们解释这是早晚要做的事,与其等到某天迫不得已才去做,不如趁早打算。菩萨们知道,不仅天宫的神仙们没闲着,人间也年年涌现各种新奇事物,世界从未停止过变化。心猿是很特殊的,不可能永远压在山下,如来希望保持主动,及早驯服那只猴子,以应对将来可能出现的状况。压住心猿的五行山座落在南瞻部洲,可能这是如来专门找这几位菩萨商量的原因。菩萨们都认同如来的想法,但对于如何处置心猿意见相当对立。灵吉是法术派的代表,认为可以像太上老君那样炼丹,或研制其他宝贝,用于管住心猿;观音则是极端的经文派,认为无论法术或者宝贝效果都有限,唯有无所不能的经文才能让心猿彻底驯服。文殊和普贤无法提出更特别的意见,只好依从这两位菩萨,谁把道理阐释得充分就附和谁。后来如来只听灵吉和观音辩论。


罗汉们都进去了,揭谛们开始成纵队进山门。如来的二秘书迦叶翩翩而来,对菩萨们打声招呼,领他们从侧面的小门进去,直奔大殿前方靠近佛祖位子的地方。早已就位的诸佛正小声交谈着,说话声汇成持续而低沉的轰响。菩萨们站的地方比诸佛还要靠近如来,诸佛停下交谈,注视了他们一会。

观音还是从容不迫的样子,似乎胸有成竹,使灵吉心思更沉重。观音写的经书既丰富又深邃,长年保持高产,在人间的工作也非常勤谨而有效,获得救苦救难大菩萨的美名。如来把身边的得意弟子金蝉子打发到人间,特意让观音照看。灵吉估计那也是一个项目。观音对别人从不提降生在人世的金蝉子。灵吉悄悄问过如来将如何起用金蝉子,如来说希望他能起到对佛门最大的作用,但具体情况没有明说。

灵吉还是惦记着心猿的事,希望如来明确让自己承担训导心猿的任务。观音已经掌管了金蝉子,自己掌管心猿,一位菩萨管理一个项目,应该很公平,所以灵吉觉得不用太担心。

这一次到灵山,灵吉拜访了好些位大佛和罗汉,顺便打听如来最近的动向,不经意间听说如来在雷音寺的后院悄悄起了一座炉子,不知是什么目的。乍听到时,灵吉心中狂喜,觉得如来一定认同了自己的意见,并着手做起了实验。但他也很纳闷,如来为何亲自动手,而不是交待自己来做呢?尽管如此,他仍然暗自高兴,预感自己的方案即将得到落实。后来他特意找到如来的大秘书阿傩,问佛祖是不是也在炼丹。阿傩总是表情严肃,让他一开金口比佛祖还难。灵吉敢于去问他,是觉得这种事情只要有了一点风声,就不会完全没有影子。阿傩正色回绝了灵吉的提问,您是从哪里听来的?没事不要乱传小道消息!灵吉没有因此而不快,至少阿傩没有否认,灵吉像吃了颗定心丹一样舒坦。

大殿前端正中坐着如来,从前往后分别坐着诸佛、罗汉和揭谛。最后面的比丘僧、尼也基本进殿了,两位伽蓝手里摇着铃铛从后走向前,示意众人安静。如来开始讲经,殿内非常肃静,仿佛只坐了如来一个人。如来慢悠悠地讲,听众跟着他的思路神游,听得如醉如痴,讲到关键处如来停顿一下,旁边的伽蓝适时敲一下磬,叮的一声,拉回听众飘飞的思绪,重新审慎思索。


灵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中琢磨着讲完经后如来将宣布怎样的事情。如来应已做了决定,才会召开这样大型的法会,讲经只是惯例式的走个形式,后面“顺便”宣布的事情才是法会的主旨。那一定是个非常重要的决定,但事先一点也没向诸佛和菩萨们透漏,到时候如果跟自己有关,应该怎样应对?他扭过头瞅了眼观音,看得出来,她也有相仿的心事,表情相当凝重。

讲经终于结束了,殿内气氛稍稍松动一下,听众们嗡嗡地议论。如来低垂着眼睛稍事休息,抬起头重新开讲。果不其然,他讲到即将开展的活动。他说:“天下四大部洲,众生善恶,各方不一。东胜神洲的人敬天礼地,心爽气平;北俱泸洲人烟稀少,无多作践;西牛贺洲因与灵山相接,万民笃信佛门教诲,安居乐业;唯有南瞻部洲,民众多杀多争,好淫乐祸,诚所谓口舌凶场,是非恶海。尽管佛法已在那里扎根,但因有各种旁门左道,善信受到太多干扰,极难修成善果。我今有最新经卷,分三藏,三十五部,一万五千一百四十四卷,是修真之经,正善之门。我很想将这些经书推广到南瞻部洲,让那里人人思极乐,岁岁修正果。然而那个地方邪气特别重,不仅把我的经念歪,还把我的人带坏,所以这些经书不能随便送去。经过长久考虑,我希望有人到南瞻部洲去挑选一位笃信佛法、深有修为的僧人,从那边走到灵山,领取经书。在座有谁愿意前往?”

殿中骚动起来,罗汉、揭谛们左右张望,寻找最可能的人选。坐在前排的诸佛都安坐不动。他们都已修得最高正果,不需要为晋阶而劳心劳力。后面的听众用目光相互询问,得到否定的回应,又移开,转向更远的地方,仿佛轻风拂过水面,掀起无声而零乱的涟漪。没有人敢贸然接受任务。在如此隆重的会议上行事一定要谨慎,以前如来的一名得意弟子就因为在如来讲经时打了个哈欠,被罚到人间重新修行。这么重大的任务,事先一定已经研究好了,今天只不过是走形式似的宣布结果,如果有谁不识相站出来乱说话,很可能马上被拎出去打下凡,或许如来正愁谋划中的取经人身边缺一个苦力呢。既然取经人要到南瞻部洲去找,管理取经的最好熟悉那边的情况,于是众人的目光渐渐汇拢,投向南瞻部洲的几位菩萨身上。文殊和普贤菩萨没有接受众人的目光,而是传递给灵吉和观音菩萨。他俩知道,最近如来召集的几次闭门会议都是灵吉和观音在唱主角,这件事一定和那两位有关。

灵吉低着头,揣测如来的意图。如来说要找一位取经人,会是心猿吗?不像,心猿没出过一天家,不是僧人。那么很可能是尚在人间的金蝉子了。金蝉子现在是僧人吗?不知道,但至少清楚接受这桩任务的一定不是自己。灵吉心里扑通乱跳了一阵,平静下来,偏过头瞅观音。观音正低着头,紧抿着嘴唇。

如来又问一遍:“有谁愿意去南瞻部洲,寻觅一位能前来取经的僧人?”


所有人都摒住气,观察着四大菩萨的举动。文殊和普贤领会了灵吉的意思,也专注地看着观音。既然三位菩萨都将目光投向观音,众人明白,这事非观音莫属了。观音回过头,瞟一眼身边和身后的人们,注意到了他们询问的目光。她没再犹豫,一仰头,勇敢地接受了众人的目光。她款款移步,走出队列,向上朗声道:“弟子愿意领受任务!”

如来微微点头,露出会心的微笑。

观音说:“弟子此去,还有哪些详情需要注意,请佛祖明示。”

“有三个要点,请你牢记。”如来早有预备地叮咛道,“第一,取经人只可从东土一步步走来,不可为图省事而驾云,切记!”

“弟子谨记!”


“第二,我准备了两样佛宝给取经人,你转交给他,以作为取经人的证明。一样是锦襕袈裟,”说着如来伸出手,阿傩托着一只盘子迈向前,盘中放着一件叠得四四方方的袈裟,红色绸面上绣着金线,光艳夺目。“另一件是根禅杖,”如来伸出另一只手,迦叶捧着一根杖走出来。“这根杖名唤取经杖,是专门给取经人设计的。”杖身是铁的,两端没有镶金饰银,只在中间偏右的部位镶了个椭圆形的环,材料与杖身相同,一点也不鲜亮。跟袈裟比,取经杖显得太过朴素。观音接下袈裟,看了看,后面一位伽蓝过来帮观音拿了,观音再接过取经杖,向如来致谢。

如来接着说:“第三,取经人走来的路上必定充满艰险,你需为取经人物色些个有神通的妖仙,劝其向善,做取经人的助手……”

听到这里灵吉竖起了耳朵,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

“若那些妖仙不可造,你可驱除之;若还可造,但顽性不改,你需设法约束之。我这里另有三件箍子,名唤金、紧、禁箍,你可收着,在必要时用在妖仙身上。”

“那些妖仙包不包含心猿?”灵吉想。


观音问:“不知凭这些箍子如何约束妖仙?”

“将箍子套在妖仙的头上,立定生根,再不可除。每样箍子都有一段咒语,只要念起,妖仙将头痛难忍,必定顺服。咒语皆是秘宝,待回头我教给你,将来你可教给取经人。”

“弟子记下。敢问对妖仙可有什么要求?”

这正是灵吉想问的,但他的预感越发强烈,觉得心猿就是如来所说的妖仙,让他跟从取经人前来灵山,正好了却如来长久以来要彻底收服他的心愿。

如来没有立即回答,眼睛注视着观音,露出些许微笑。“你自作忖夺。”他说。


阿傩过来,三只细圆金箍在他手中的托盘上竟相闪耀。观音接过,低头不语。

灵吉偷眼看了一下那些箍子,基本上确定其中有一只是给心猿准备的。如来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像掉进了冰窖,从头凉到脚。

观音收藏好箍子,回视如来,眼中仍带有疑惑。

“你所选的妖仙当然应是佛门的可造之材,通过此行,使之与取经人一道共成正果。”

“弟子明白。”


灵吉也明白了,却失望至极——确定无疑,如来要让观音接手监管心猿,两个项目合而为一,一件也不留给别人。观音还在和如来一问一答地讨论取经事宜,灵吉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好戏开演了,有人却匆匆退场,只是舞台幕墙上一掠而过的影子,再往后的事,成也好,败也好,与他无关。他的身子微微摇晃,仿佛脚下的地面融化开,漫涣成泥潭,他无可攀附地往下沉。

法会结束了,会众渐次退出,灵吉与菩萨们一道跟在诸佛后面,眼前晃动着模糊的人影,不知过了多久才走出大殿。天地开阔,空中一无所有。一切都结束了。在无所挂虑处,灵吉不由自主地又想起孙悟空。

每当如来和菩萨们讨论心猿,灵吉的眼前就浮现出孙悟空压在五行山下的落魄形象。说实在的,灵吉挺喜欢孙悟空的。那次踢完球,灵吉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盘腿坐在孙悟空面前,眼睛直直地盯着他,用了十个滴答的时间变回菩萨原形。孙悟空傻愣愣地看着灵吉,随即声音哽咽,哀求菩萨救他出去。灵吉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陪他谈心,谈了很久。

孙悟空看起来并非如别人传言的那般刁钻顽劣,说话很坦白,就是脑筋太直,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口无遮拦,像个二楞子。灵吉很有把握地说他一定能出来,只是机缘未到。孙悟空说当初如来把他压在山下时答应过早晚要放他出来,可是已经等得太久了。灵吉不得不给他解释,所谓机缘,不能只看外部条件是否成熟,也要看内心的进展。照孙悟空目前的状态,依然不肯用心思考,出去后还是会像只瓶子里的苍蝇一样乱撞,与其到处碰壁,不如继续待在这里,好好反省。孙悟空听进去了,答应再想想。

灵吉和神仙们一样对孙悟空怀有好奇,问他哪儿来那么大本事。孙悟空含糊其词,但谈到和神仙们对阵的情景时却兴头十足。这猴子记性真好,几百年前发生的战斗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站的方位,先后运用了哪些手段,对方有哪些神仙,用的哪种兵器,甚至头盔上插了几根翎羽,都说得头头是道。灵吉引用经书上的句子开导他,出乎意料,他也说些经句反驳,有些句子不知道出自哪本书,原来他也很有学问。他的学问是从哪儿来的呢?为什么那些学问没对他的命运起到好作用?同样无从得知。这是一只怪猴子。


有时灵吉想,如果由自己来管这猴子,一定能引导他走上正途,让他发挥特长,同时自己也得到提高。两人优势互补,密切协同,好好做出一番业绩。可惜那只能存在于想象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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