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第一章(二十三)

(二十三)

过去这么多年以来,老霍在醉的心目中是神一般地存在。听了杨阿姨的故事,醉第一次思虑:老霍拥有的是聪明还是智慧?老霍教我的那些道理是不是有些片面?老霍面对我时无疑是诚信的,可他与那些官贵周旋时,讲不讲诚信呢?老霍教育我做事要考虑后果,不要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他有没有做到呢?

醉思前想后,最终发现了一件事情,这让她豁然开朗。

讲故事前,谭欣曾告诉醉,为了让醉真切地感受到她听了杨阿姨的故事后的心情,她尽量用杨阿姨的原话来讲述杨阿姨的故事。当初,老霍给醉讲各种各样的故事时,同样是尽量用原话复述事情的始末。杨阿姨对谭欣和老霍对醉的用心应该是一样的,希望她们少走弯路,希望她们越来越好。可是,他们各自的形象在谭欣和醉的心目中却是完全不同的。在杨阿姨的讲述中,智高德厚的老尼是主角,那位西藏阿婆是主角,杨阿姨连配角也算不上。确切地说,在那次朝拜中,杨阿姨只是一个过客,一个有幸得到老尼和阿婆点化的过客。而在老霍的故事中,不论“中心会场”在哪里,他都是凌驾于故事之上、一览众山小的看客——尽管,有时他正是故事中糊涂的主角儿。

如此比较之后,醉认识到,老霍和杨阿姨是完全不同的人。虽然,他们同样是走过弯路并能够自省且有情有义有爱的长辈,但是,他们的境界该是天壤之别。得到这个结论后,多年来堵塞在醉胸中的块垒瞬间就崩塌了,过去在她心中纠缠、对弈的一对对矛盾也化为乌有。她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同样一件事情,是若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看到的“事实”可能截然不同。“盲人摸象”蕴含的道理远远不能概述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因为,即便是肉眼看到的事情也未必就是事实。

回想老尼说的“畏因”,回想自己和风相遇的经过及和风错过的经过,醉不但不再有先前那种彻骨地疼痛,反而为自己感到庆幸。

醉按照老尼的“因果论”来推理得出一个结论:有时候,界河只是人的一念,闯过去便无法回还,因为在“人世间”这个大怪物的面前,人们不过是小兵小卒。男人之间也罢、女人之间也罢、男人女人之间也罢,一旦爱或“爱”了,总会对应一个结果。一旦私闯过界,还可能会对应几个结果。只是很少有人能提前知道,那结果是否是自己想要的,那“果”的味道是否真地适合自己的口味。

得出这个结论后醉开始思量,如风和她这样两个自我到极致的人,纵使碰撞出火花、纵使将自己和对方都燃烧成一团烈火,结局又会怎样呢?谁能为对方改变自己?谁会卸载“纯自我程序”,与对方合二为一,再如《我侬词》所描述的那样“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能!谁也不能!

如此思量,醉得出另一个结论:爱情是不可信的东西,世上最可信的莫过于自己。如果有一天,因为爱情而开始怀疑自己,那肯定是要开始自我戕害了。

话是这样说,醉仍然有些想念风,想念他的眼睛,想念他额前的那一缕长发,想念他的围巾,还有他的背影。这想念落在心头的感觉如同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令醉心烦意乱,无法静定。她禁不住长叹一声:“不管怎样,人们还是会爱,有些人还是要过界。如果不闯一下,恐怕连当小兵小卒的机会也会失去。”

“什么?”谭欣没有听懂醉的话,随口问道。

“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将帅的心。但很多有将帅心的人,只不过是普通棋子。”醉幽幽地说,“也许是农业领域里杂交的技艺越来越高超,直接影响到了人类生活的其他方面,致使各个领域里,很多长相雷同的果子,味道却迥异;很多模样迥异的果子,味道却雷同。”

“丫头,你没事吧?”谭欣摸了摸醉的头,有些担忧地问,“你是不是真地想恋爱了?要不要姐姐帮你去找一下那梦中人?”

“姐姐,给我讲讲您的初恋吧,好让我汲取点经验。”醉忽闪着大眼睛,一边示意谭欣帮她打开蒸气盖子,一边央求道,“我的同学都说我学医学的,没有半点儿女孩子该有的温柔。”

“哪里是因为学医学的?是你自小就没有温柔过。”谭欣故意避重就轻地说,“这一点,我们两个是一样的。在温柔的种子还没有发芽的时候,就被后妈给扼杀了。说起来,你比我多少幸运一点,至少你的爸爸是爱你的,虽然他怕老婆、虽然他不敢大胆地保护你,至少他的心中是疼你、爱你的。”

“姐姐,说真的,您到底恨不恨您的爸爸?我问您多少次了,您总是不肯说。”谭欣帮醉揭开蒸气盖子后,醉伸过手来,拉着谭欣的手说,“我发现,恨自己的亲人或最爱的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我小时候,恨过我的爸爸,总是在心里反复地骂他窝囊。后来,我长大了才明白,一个男人放弃了自己所有的个性、爱好、甚至是爱,只是为了维护家庭的稳定,他的人生相当悲哀。”

“怎么说呢?从我十七岁时被爸爸安排住校起,到他去世之前的那一刻,我一直期待着他对我说一声‘对不起’。我要的不多,三个字就足够了。”谭欣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站起身,拧开洗手盆上的水龙头,捧起水洗了把脸,继续说道,“没想到,我爸爸在咽气前只说了几个字,恰恰没有这三个字。”

“那他说了什么呢?”醉的眼睛倏地红了。

谭欣努力地眨了几下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爸爸说,‘欣啊,别恨爸。拜托你,好好待小悦’。”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管过您,还让您抚养小悦,他也真说得出口。”醉气呼呼地说完,吐了下舌头,捂着嘴巴说,“对不起啊,姐姐。或许,我不该这样想。”

“丫头,你还不懂。爸爸说出这几个字,要比说‘对不起’艰难得多。一个被女人控制了自由的男人,我们还能要求他什么呢?况且,他在最穷困潦倒的时候,还在他那狭窄的蜗居里,给我留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在那房间里为我保留了我小时候用过的玩过的所有物品。”谭欣笑了一下,继续说道,“醉,今天,姐姐是在给你讲故事,也是在说服自己。你说得对,恨自己的亲人或最爱的人,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事实上,就是恨不相关的人,也并不轻松。”

“是啊。”醉轻轻地说罢,脑子里便闪过了唐逸斌的影子。她不想就此问题再聊下去,连忙站起身扯过浴巾,一边从浴缸里向外迈,一边用浴巾裹住身体。

她那又瘦又高的身体,被浴巾缠得凸凹有致;一头长至腰间的头发,滴滴答答地向下落着水珠;那双几乎占了半张脸面积的大眼睛,幽幽地忽闪着,仿佛也快流出泪珠。冷眼一看,醉活像一条美人鱼。

谭欣看了看醉,转身从衣橱里抓出一件棉袍,披在醉的身上,嗔怪道:“你呀,想恋爱就恋爱,该原谅爸爸妈妈就原谅爸爸妈妈。可不要自己难为自己,明明是一条美人鱼,非要扮演毒蛇。”

“姐姐,您放心吧。今天之后,我要跟您学诚信和畏因,绝不毒害任何人,包括不毒害自己。”醉嘻皮笑脸地说着,猛地在谭欣的脸上亲了一口。

“你呀,都不知道我一直担心你什么。”谭欣一边拉着浴巾给醉擦头发,一边叹息道,“你总觉得自己是一个又冷漠又无情的人,可真实的你却是激情澎湃、热情似火的。我真担心,万一哪一天你任起性来,会把自己给烧焦了。”说着,谭欣放下浴巾,拿起吹风机,耐心地给醉吹起头发。

“姐姐,您说得好像挺对的。我告诉您啊,陈晓敏好像也是这样的。她并不是独身主义者,但她抗拒相亲、抗拒谈恋爱。”醉卸掉浴巾,穿好棉袍,从镜子里瞄着谭欣的脸,嘟哝道,“我想,如果女人们都没有了需要,也就不必非得找个男人把自己嫁掉吧?”

“需要?需要什么?金钱?依靠?安全感?如果这样说,我比男人都男人。”谭欣大叫起来,“可是,我真想谈一场浪漫的、长长久久的恋爱,做一次被人疼爱、被人呵护的小女人。”

“噗……”醉撅着嘴、晃着脑袋来个了吐血的姿势,花姿乱颤地说,“我死。”

“还是活着吧。你那个梦中人,还在灯火阑珊处等你呢。”谭欣一边收起吹风机,一边说,“把睡衣系好,别着凉了。我去给你弄吃的。”

醉将睡袍紧紧地裹在身上,一步一扭地走到浴室的门口,慢慢地将上身扭转过来,摆了一个比美女蛇更妩媚的甫士,怜惜地看着谭欣,浅笑着说:“谭总,您OUT了。现在的人说‘需要’时,不是指经济上的需要、不是指心理的需要,而是指生理的需要。”

说完,不等谭欣反应过来,醉像“草上飞”一样,哧溜一下闪进客房。

“这个鬼丫头……”笑骂醉的话还没有全部说出口,谭欣忽地愣住了。回味着醉的话,谭欣觉得自己真的已经老了,老得连需要都没有了。

如此想着,谭欣转向墙上的镜片,仔细地端详着自己:蓬松的过肩卷头,精致的五官,光洁的皮肤,性感的锁骨,如果去掉像化了烟熏妆一样的黑眼圈,虽然已经没有了醉那般的青春活力,可也多了几分少妇特有的风韵。

“即使这样,我也还是老了。我已经记不起,我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需要。”谭欣心里叨咕着走出了浴室,走进厨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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