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洪亮瘫坐在地上,垂着双臂,耷拉着脑袋,不停地转动眼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像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剥去了所有的衣服一样,尴尬、羞愧、恼怒,但又无能为力。在此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谭欣竟有如此高的智商,还有如此惊人的定力和耐力。他第一次知道自己错了,他不该只当谭欣是小白鼠,不该自作聪明地把谭欣当作幼稚园的小朋友,更不该故意让谭欣看到那本日记。
“程洪亮,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程洪亮憋了半天,只在心底冒出了两句话,“现在,你只有拿出最真诚的真诚,才可能打动谭欣。”
谭欣心平气和的样子给了洪亮很大的压力,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压力,洪亮决定了再尽力一搏。
他默默地站起身,默默地走近谭欣,忧伤地说:“谭欣,这也不是我想要的结局,这和我预期的结局相差太远。但是,既然这个结局已经定了,不可能改变了,我希望你能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
谭欣不动声色地说:“我本没有义务再答应你任何请求,但是念你曾是我的医生,我就再答应你一次。”
洪亮盯着谭欣看了两秒钟,并没有特别感激她的意思,自顾自地说:“我想先给你讲一讲我的爸爸妈妈和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再给你讲一讲那些埋在我心底的话。这一段的结局不能改变了,我希望今后的你能活得真正轻松、快乐和幸福,我希望你下一段生活的结局能圆满一些。”
谭欣点了点头,轻轻地说:“我希望我下一段没有结局。“
洪亮见谭欣的情绪依旧稳定,慢慢地转过身去,面对着窗子站定后,讲起了他的故事。
在洪亮的记忆中,父亲的影像是模糊的,模糊到只有轮廓没有细节。有关父亲的情节是零碎的,零碎到不论洪亮怎样努力去拼接,得到的都是少得可怜的碎片。在他的记忆中,母亲的影像是缥缈的,缥缈到让他恐慌、让他厌倦。有关母亲的情节是断章,而且只有两段:一段是母亲披头散发地狂奔的情景,一段是母亲落入水中被巨浪卷走的情景。比较起来,还是养父的影像比较清晰,有关养父的情节也比较完整。虽然养父始是脏兮兮的,他的脸和手从来就没有呈现过本色;虽然大多的时候,养父都是和垃圾、废物打交道,但在洪亮的记忆中,伴随养父出现的总是雪白的馒头和香喷喷的米饭。
每当想到这些,洪亮就开始沮丧,严重的自卑仿佛鬼魅一样将他纠缠,过去那些因为贫穷而倍受歧视、倍受欺凌的往事像电影一样在他的脑海中重放,由此而产生的不适感就像有千万只虫子在啃噬他的心。
洪亮一直弄不清楚,是因为母亲疯了父亲才离家出走的,还是因为父亲离家出走母亲才疯的,他只记得每当母亲犯病,脱光了衣服胡乱奔跑的时候,邻居们就会一边掩目偷看,一边啧啧地说:“可惜了,可惜了,多好的两个人,竟落下这样的结果。还不都是什么爱情惹的祸?这人活着,就是结婚、生娃、过日子,可别弄得那么复杂。要不,指不定什么时候疯了,丢人都不知道了。”
洪亮的母亲掉进河里淹死多年以后,人们见到洪亮时,还会讨论一番。有人说,洪亮的母亲是疯子,不知道危险,不知道死活,淹死了也就了断了,也就解脱了。有人说,她疯了不假,可死前是清醒的,她是一直等不到男人回来,绝望了,所以才跳河自杀。这样死的人,阴魂不散,迟早会找到她的男人,和他算账。还有人指着洪亮,悄悄地说,你看看这孩子的眼睛,和正常孩子不一样,一看就是个冤种。
每当听到人们议论,洪亮都会非常生气又非常委屈,他恨不得冲上去,咬那些长舌妇几口,可是他不敢。他只能低着脑袋假装什么也没听见,像接受检阅一样,从女人们的面前走过。
洪亮恨所有的女人,包括她的母亲。在他幼小的心灵里,所有的女人都是疯子,不管是真疯还是装疯卖傻,结果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祸害别人。
其实,在洪亮的母亲刚刚淹死的日子里,邻居们对洪亮还是不错的。他们有时会给他一个馒头、饼子什么的,有时还会把他带回家里,让他吃上一碗热乎的饭菜。可是,每一次洪亮这边端起碗,胆怯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粥吃饭的时候,女人们就会叹息着说起他母亲的事。有时,女人说得动情了,还会拍拍小洪亮的脑袋,或者是掐一把他的脸蛋,补上一句,“这个可怜的孩子,白瞎了,这么懂事的大小子。”
那个时候洪亮才五六岁,看上去什么也不懂,任凭人家说什么,他还是自顾自地吃粥吃饭。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那粥那饭比泥巴还难吃,比草还难咽。
洪亮在每一次接受人家的关爱的同时,都承受着他们或有意、或无意,或轻或重的伤害。这在洪亮稚嫩的心灵上种下了仇怨的种子。他开始恨他们,开始想着应该拒绝他们的施舍。可是,他太饿了,在一次次地下定决心之后,又一次次地抵不住食物的诱惑。
终于有一次,洪亮彻头彻尾地愤怒了,他决定离开这些疯子们,再也不受他们的气。他一个人跑出了好远好远,远得找不到回来的路。后来,他遇到了他的养父——一个靠拾荒维持生活的老人家。老人家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谁。要是愿意的话,跟着我吧,我吃啥儿你就吃啥儿。”
“你说,我可怜不?”洪亮倔强地问。
老人家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说:“可怜个啥儿,人都是一个活法。吃得再好,最后也都变成了一泡屎。”
就这一句话,洪亮笑了,扯着老人家的衣襟,跟他来到了那间破旧的小屋。从此,老人家成了洪亮的养父,洪亮成了老人家的儿子。
直到今天,洪亮仍然忘不掉遇到养父之前所受到的屈辱。那时,洪亮刚刚在垃圾堆里吃饱了肚子,抹着鼻涕扭搭扭搭地向家走去。他的家只有一间屋子,母亲活着的时候,家里就没个家样,母亲死了之后,更是一片荒凉。
洪亮来到家门前的时候,邻居家的女人刚好从他的家走出来。洪亮愣愣地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那女人也愣了一下,揪住洪亮说:“你看看你这裤子,都露屁股了,快脱下来,我找个补丁给你缝一下。”
洪亮怯生生地跟在那女人身后,来到了她家的门口,任女人扒下他的裤子,然后拎着裤子进屋去找补丁,洪亮则光溜溜地捂着小鸡鸡等在那里。
这时,那家的男人回来了,看到洪亮就笑了,拨拉开洪亮的手,揪着他的小鸡鸡说:“还是小子好,真招人稀罕。别看你妈是疯子,可还挺会生。”
那女人刚好找了针线和补丁出来,听到男人的话气就不打一处来,破口大骂道:“你个挨千刀的,人家都死了你还惦记着。我生不出咋了?还不是因为你怂?”
说着,女人把破裤子丢给了洪亮,大喝一声:“滚,找你的死妈给你缝去。”
讲到这里,洪亮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仿佛女人的那声骂,刚刚在耳边炸开一样。
是的,对洪亮来说,听那女人的骂声,就像做一场噩梦。因为,她每一次骂街时,不骂得天昏地暗,不骂得家家紧闭门窗,她是不会罢休的。
洪亮崇拜他的养父,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老人家一个脏字没说,就把那女人骂得败下阵去,并且从此再也不敢当街骂他。
那是老人家收养了洪亮四五天之后,他们爷俩在外面走了大半天,捡了不少可以卖钱的好东西。老人家非常高兴,把帆布袋子往肩上一扛,拉着洪亮的手说:“走,孩子,咱们回家。等爹卖了钱,给你买新衣服穿。”
洪亮用脏兮兮的袖子抹了把鼻涕,乐滋滋地昂首挺胸地走在老人家的身边。远远地看去,这爷俩就像得胜归来的将军和士兵。
“爹”,洪亮底气十足地问,“人家说你应该是爷爷,为啥让我叫爹呢?”
“净瞎扯,没有儿子,哪来的孙子?我等着给你儿子当爷爷呢。”老人家也底气十足地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人家的声音刚落,身后炸开了那女人的骂声:“你个断子绝孙的就要入土的老轱辘棒子,捡了个疯子的儿子有啥臭美的?别在那儿含沙射影!我没儿子咋了?我离死还大老远呢,只要想生,随时都可以生。”
女人的喊声把洪亮吓得浑身一哆嗦,连被老人家牵着的手都在颤抖。老人家用力捏了一下洪亮的手,头都没回地说:“是,我们娃的爹妈都是大学生,他们家的风水好。在他们的家里,没准能造出个小人儿来。”
洪亮听不懂养父在说什么,生怕女人骂出更难听的话,连忙挣脱了老人家的手,低下头,急匆匆地向前赶去,好像躲瘟疫一样。
“娃”,没想到,女人没再说话,倒是养父喊了一声,“走,咱回你家去,把门和窗子都钉死了,免得野猫、野狗到屋里去放骚,坏了娃家的风水。”
洪亮停下脚步,低着脑袋悄悄地向后看,发现那女人已经转过身去,像阵风似的向远处飘去。
“爹,你真厉害!她谁也不怕,为啥怕你?”洪亮猛地跳起来,拍着手问。
老人家笑着说:“娃,她不是怕我,她是怕你,怕你爹妈。你爹妈都是大学生,厉害着呢。”
提到爹妈,洪亮立马就蔫了。他低下头,不再说话。不过,他牢牢地记下了养父的话,“你爹妈都是大学生,厉害着呢”,从此,他的心中有了一个远大的理想:一定要好好学习,要当一个大学生。
在人生几部曲大多还是干活、结婚、生娃的偏远小镇里,洪亮的这个远大理想,无疑是超前的、是过人的。在这个理想的支撑下,在养父的督促下,洪亮顺利地读完小学、中学,并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了县重点高中。
去高中报到前,养父给洪亮做了新衣服、买了新鞋子,还和他一起下了顿馆子。他们爷俩儿吃了一斤饺子,喝了几盅小酒,聊了几句让爷俩儿都铭记终生的话。
养父捏着小酒盅,一抿嘴干了杯中酒,摇着头赞叹道:“好喝啊,好喝!十来年没沾过酒了,都快忘了酒味了。娃呀,你也喝。”
洪亮哽咽着说:“我不喝,爹喝。爹为了养我,十来年来不但没喝过酒,就连囫囵个的馒头也没吃过。等将来我考上大学了,给爹买一坛酒喝。”
养父用脏兮兮的手捂住嘴巴,闭着眼睛,满足地说:“我们娃有出息,没喝酒、没吃馒头算个啥?娃啊,你让爹活出了滋味。爹这辈子,值了。”
“爹,看您,说啥呢?这辈子,还大老远呢。”洪亮的眼泪都出来了。
“不远了,不远了。爹老了,陪你走不多远了。”老人家四下看了看,见没有他人,便解开了裤子,从裤腰里面翻出个用手绢包成的小包。他把小包推到洪亮的面前,一边系裤子一边说,“娃啊,咱爷们的缘分,到这儿就告一段落了。这个存折是爹大半辈子的积蓄,今天开始,归你掌管了。出去后,别和人家说有我这样的爹,免得他们嘲笑你,欺负你。你只管好好读书,什么时候考上大学了,什么时候再回来见我。”
“爹,您这是干啥?”洪亮把小包推了回来,抹着眼泪说。
“不干啥,就想让你争口气。爹这辈子,当过兵,打过仗,伤过人,也被别人伤过。想当年,为了女人,爹放弃了给大首长当警卫的机会,结果……”养父叹了口气,又抿了一盅酒,吧嗒着嘴说,“不说这个了。总之,爹希望你能明白,人这一辈子,啥都是假的,自己有本事才是真的。”
洪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爹,您放心,我一定争口气,一定考上大学。这辈子,不管我有多大的出息,您都是我爹,谁要是因为这个欺负我、嘲笑我,他就不是人。”
洪亮没有食言,他确实考上了大学,也确实没有嫌弃养父。当他生命中唯一一次恋爱因了养父的存在而搁浅的时候,他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养父,放弃了那个爱他爱得发疯,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将来赡养养父的女孩。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洪亮完全相信了养父的话,“人这一辈子,啥都是假的,自己有本事才是真的”。
养父去世时,洪亮大学还没有毕业。当老人家在咽气前拉着他的手说,“娃啊,你要争气啊,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时,洪亮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当他安葬了养父,重新回到学校的时候,他又觉得养父的生命已经融进了他的生命里。因而,他开始了孤独却不寂寞,自卑却又自负的岁月。
人这一生中的幸与不幸,有时还真是不好说。虽然,读书的时候,洪亮时常因为性格的原因难以合群,也经常因为小气而倍受同学的嘲讽,可是,因为他坚信养父说的“人这一辈子,啥都是假的,自己有本事才是真的”,所以他并不在意别人怎样看他,怎样说他。他一直憋着一股劲,只等自己哪天发达了,再好好地挫挫那些同学的锐气。事情还真就遂了他的心愿。那年公派去英国学习的好事,按说是轮不到洪亮的。当时,一共有三个人竞争一个名额,另外两个人又托关系又送礼的,弄得领导比较为难,生怕安排了其中一个人而得罪了遗另外一个人,于是,洪亮顺理成章地享用了这个名额,从而有了去英国学习深造的机会。
出发前,另外两个人气愤地说:“便宜了你了,穷小子。”
洪亮没有说话,低着头钻进了开往机场的轿车。但他在心里说:“说什么都没用,自己有本事才是真的。等我回来的时候,你们只有仰望我的份了。”
令所有人感到意外的是,洪亮学习期满回来时,不但没有小人得志的轻狂,反而给那两个落选的人各带了一摞厚厚的纪事本。那些纪事本里的内容是极其实用又极其珍贵的。那是洪亮在两年的进修时间里,依据那两个人的课题主攻的方向,为他们搜集、整理并记录下来的笔记。在后来的日子里,那些纪事本里的内容直接助动了那两个人的事业,使得他们频频地得到了比较好的机会,大有青云直上的意味。
为了感谢洪亮,那两个人曾双双宴请他并感激地说,就算他们自己出去进修,也未必能够得到这么大的收获。对此,洪亮轻松地一笑,由衷地说,不论是谁出去,只要能够遇到张先生和张太太,能够和他们成为朋友,能够经常和他们聊聊、听他们讲讲他们的故事和他们做人的哲学,都会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他们的影响,从而真正地成熟和豁达起来。
那张先生和张太太是一对华裔夫妇。他们经营着一家中式早餐店,他们很达观,很快乐,也很恩爱。也许,在其他人的眼里,他们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在洪亮的心目中,他们就像一对人生的导师。他们无意中教会了洪亮爱与包容,还教会了洪亮怎样真正地与人分享人生。和他们接触的时间越久,洪亮的心胸也就越宽阔、内心的自卑也就越模糊,就连年少时积郁在心中的对人们尤其是对女人们的恨也逐渐消散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洪亮对专业的情感发生了质的变化。
在那之前,出国深造也好,在国内时的学习和工作也罢,在洪亮的心中都是出人头地的机会,都是用来包裹自卑的外衣。在那之后,洪亮越来越真正地热爱自己的专业、热爱自己的病人,并以真正地帮助病人走过病痛为自己的使命。
讲到这里,洪亮转过身来,眼睛里噙着泪水,郑重地问谭欣:“谭欣,你能想象得到,张先生夫妇两人,最先打动我的是怎样一句话吗?”
以前,每当洪亮拒绝给谭欣讲他的家事时,谭欣总隐隐地觉得洪亮的心很冷。她甚至怀疑过,洪亮对自己的身世不满,嫌弃他的父母,所以才绝口不提家事。也正是因为持有这样的疑惑,她不厌其烦地一次次地央求他给她讲他小时候的事情。她从来没有想过,洪亮有着如此悲惨的身世,有着如此不堪回首的少年时代。
听着洪亮的讲述,不知不觉间,谭欣已经满眼泪水。她听得很投入,以致当洪亮转过身来时来不及抹干泪水。她向后退了几步,蜷缩在沙发里,尴尬地看看洪亮,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洪亮直视谭欣,艰难地笑了笑,叹息道:“谭欣,多少年过去了,我终于又一次看到了最初的你。”
谭欣猛地止住了泪水,瞪大了眼睛,用目光向他询问,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洪亮又笑了笑,摇着头说:“继续讲故事。其他的事,等我讲完故事再说。”
谭欣向沙发的角落里挪动了一下身体,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洪亮向前走了几步,在另外一个沙发上坐了下来。然后,他将目光投向窗子,继续讲起故事。
洪亮在外进修的时候,各项补助原本就不高,他又想节省一些费用出来,以备必要时救急用。为了能攒下一些活用钱,他只能节衣缩食,尽量减少开销。洪亮的节衣缩食是真正意义上的节衣缩食。他在英国进修的两年中,没有添过外衣、外裤,只换过几茬儿内衣、内裤。在伙食方面,最初的时候,洪亮每天只吃早、晚两餐,且一周内有六天半的时间只吃半饱,只有周日“加餐”午餐时,他才放开肚量,让自己吃一顿饱饭。
由于从小到大生活一直比较艰苦,洪亮的身体素质不大好。这样一节食,原本瘦弱的他更加瘦弱,脸色越来越苍白,目光都略显呆滞了。如此缩食了两三个月后,这一天又是周日,中午,洪亮照例到张先生夫妇开的早餐店不远处的小饭店吃饭的时候,刚一走进饭店就被服务生给叫住了。他们告诉他,张先生夫妇已经订好了位置并叫好了菜,他们希望能和他一起用餐,问他是否同意。想到张先生夫妇每次给他上早餐时,都会多给一些什么,洪亮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笑着对服务生说,他很愿意和张先生夫妇共进午餐。然后,他提前埋了单。
就是那一餐饭,改变了洪亮的思维方式,也促使洪亮开始了改变心性的历程。用餐期间,张先生语重心长地对他说:“小伙子,几个月以来,我们眼看着你越来越消瘦,精神状态也越来越令人担忧,心中实在不忍。今天,我们请你共进午餐,就是想和你聊一聊。也许,我们的做法有些冒昧,还要请你谅解。”
洪亮已经觉出了张先生夫妇的好意,连忙鞠了一躬,感激地说:“不冒昧,不冒昧。谢谢你们!对不起,我让你们操心了!”
张先生点着头看了看他的妻子,继续说道:“我们在过去的这大半生里,经历了不少是非、成败。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曾赤手空拳,一无所有。那个时候,我们也曾像你现在这样,从牙缝里省钱,恨不得整天都灌水饱。后来,我们的身体跨了,做起事来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们的境况也就越来越差了。”
趁张先生叹息之际,张太太接过张先生的话说:“小伙子,和你分享一个我们的人生经验。那就是,不管吃什么,这饭总是要吃的。人,总要平平安安地过了今天才可能有明天。”
是啊,不管吃什么,这饭总是要吃的。人,总要平平安安地过了今天才可能有明天。”张先生接过话儿说道,“正是因为有了这样一条经验,待我们的儿女长大后,我们把产业交给他们去打理,自己开了家早餐店。我们想的是,既然人们总是要吃饭的,那么,只要我们能保证菜品的质量,能始终如一地保持好的口味,早餐店的生意一定会越来越兴隆。”
“事实证明,我们是对的。”张太太高兴地说,“你看到的,我们只须做好菜,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客源的问题。”
也许,张先生夫妇果真如同洪亮说的那样,是达观、快乐、有爱的民间哲人,也许,张先生夫妇只是与洪亮坦诚相对,说了他们心里最想说的话,但是,洪亮在心里认定了,他们是他的人生导师,是他的贵人。因为,他从他们夫妇两个的话语中,领悟到了更多的人生哲学。从那以后,洪亮不再为了省钱而节食,他时常吃最廉价的食物,但一定会吃饱,营养一定足够。他坚信张先生夫妇说的“人,总要平平安安地过了今天才可能有明天”,他也坚信他们说的“只须做好菜,根本就不需要考虑客源的问题”。后面这句话,还被他演化成另外一句,那就是:我只须做好自己,根本就不用在意别人怎样对我。也就是领悟到了这个道理之后,洪亮开始为那两个同事搜集和整理笔记,且一直坚持到他回国的前一天。
洪亮的故事讲完了。他转过头来看着我,轻轻地问:“谭欣,你觉得张先生夫妇是不是哲人?”
“我觉得你是哲人。”谭欣低低地回答。
“是的,我确实善于哲学思考。”洪亮斩钉截铁地说,“结识张先生夫妇之后,我开始相信,所有的人都具有哲人的潜质,正如我坚信,所有的人都具有精神分裂的潜质。”
“结果呢?”谭欣心里一阵烦躁,虚弱地问。
“结果?所有的人都具有精神分裂的潜质是千真万确的。至于所有的人都具有哲人的潜质嘛,不管别人有没有哲人的潜质,我遗憾地发现,你没有。至少,和我在一起时,你没有。”洪亮忧伤地说。
听到这里,谭欣霍地想起,听洪亮讲完故事后他们就要离婚的。想起这个,她渐渐地冷静下来。
“谭欣,就算我们离婚,我也不怪你。我只怪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来面对你,没能如我想象的那样影响你。”洪亮异常温和地说,“在我们结婚之初,我就给了自己六年的时间来真正赢得你的心。可惜,我们还是没能逃过七年之痒。”
他在我们结婚之初就给了自己六年的时间来赢得谭欣的心。这就是说,过去几年的时间里,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对他的爱。这也就是说,我连一只合格的小白鼠也算不上。如此想着,谭欣茫然地看着洪亮,连忧伤的力气也没有了。
“谭欣,我今天不止想给你讲我小时候的事情,我还想和你说几句掏心窝子的话。”洪亮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轻轻地问道,“你愿意平静地听我说完吗?”
谭欣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她无力地看着洪亮,以示她的默许。
洪亮睁开了眼睛,叹息了一声,静静地说道:“谭欣,我说过我们俩儿拥有同样一个致命的弱点,那就是不敢面对真实的自己,也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真实的自己。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我们的这个弱点都是真实存在的。”
谭欣仍然毫无表情地看着洪亮,心里却一下子虚弱起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有这样的缺点,可她能把自己怎样呢?她只能在面对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时,大胆地袒露自己真实的一面;在面对与自己的本性相关的问题时,巧妙地掩饰自己,再在掩饰自己的同时,想方设法安慰自己。
谭欣想,像她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