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第一章(三十九)

(三十九)

结婚这么多年以来,洪亮从来没有陪谭欣逛过商场,他说他实在不喜欢热闹,他的工作已经耗尽了他的耐心,他实在无法接受商场里川流不息的人群和各种各样的喧嚣声。洪亮也没有送过谭欣任何礼物,他说钱都是谭欣赚的,用她的钱给她买礼物,未免太虚情假意了。

回想洪亮过去说过的种种借口,谭欣的心就像旱灾里的花朵一般,渐渐地枯萎下去。她没有力气去揣测,洪亮为什么陪女孩去逛商场,为什么用她赚来的钱给女孩买礼物,她只想着一件事:谭欣,你活得好悲哀。

见谭欣默默不语,那女孩说了很多很多话,包涵了太多太多的内容,多得谭欣一时半会儿没法理得清。但是,有一句话她听得明明白白,那就是女孩含着眼泪说的,在洪亮的心目中,谭欣远不及这个女孩。

我远不及她!谭欣在心里挣扎了半天,最后还是认同了女孩的观点。

女孩对她说,貌似聪明过人的女人要比貌似傻乎乎的女人傻上一百倍,谭欣含笑不语。女孩对她说,会赚钱的女人远不如会花钱的女人惹人怜爱,谭欣沉默不语。女孩对她说,会赚钱的女人远不如会激发男人去赚钱的女人有趣味,谭欣无言以对。女孩对她说,洪亮是一个激情澎湃的热血男儿,也是一个顽皮任性的男孩子,谭欣闭目不语。女孩对她说,洪亮说了,他宁愿和一个柴禾妞生活在一起,也不愿意做女皇身边不被宠幸的下人。

女孩说了好多好多事,后面说的一些事情,谭欣不但没有尝试过,连想都没有想过。她相信女孩很懂事,她相信女孩是真心喜欢洪亮,并且想坦荡荡地和洪亮在一起,可她也深信,女孩还是太年轻了,阅历太浅了,她太急于为自己庆功了。

如此想着,那个魔鬼又驱赶着他的蚂蚁方阵来啃噬谭欣的心了。她痛苦难耐,忍无可忍,不得不咬着牙根打断女孩的话,极力挤出镇定自若的笑容,轻飘飘地说:“小姑娘,许多道理,几千年前就被老祖宗们刻在石头上、写在书里、编进故事里。许多道理,被每一代人咀嚼、回味,也被每一代人违背和践踏。”

女孩被谭欣的话说愣了。她瞪着眼睛看谭欣,那不甘败下风的神情让谭欣看到了某些时候的她自己。她笑了笑,由衷地说:“在面对有些问题时,我们都可能会像小孩子一样。我们都需要时间,慢慢地长大。”

女孩眨了眨眼睛,忽地鼓着小嘴说道:“谭总,下面这句话,也许不该我来对您说,但是,为了表达我对您的谢意,我还是决定冒昧一次。我觉得,一个女人,在床上搞定男人要比在柴米油盐和锅碗瓢盆方面搞定男人更有难度,但也绝对更有力度。”

谭欣无奈地笑了笑,再也想不出她还可以和女孩说些什么。为了不在女孩的面前失态,她只能匆匆地结束对话,落荒而逃。

她能逃到哪里?

这样的事情,若落在其他女人的命里,她们在第一时间做的事,可能是找人诉说,可能是独自喝酒,可能是找男人打架,逼问他和那女孩到底到了哪一步。谭欣也选择了去程洪亮的单位,但不是找他吵架。她到水果超市买了一手袋水果,驾车直奔精神病医院。

这是她第一次以健康人的身份来到洪亮的单位。请门卫给洪亮打电话的时候,门卫大爷仔细地看了看谭欣,笑着说:“程医生好有福气啊,有这么漂亮又有气质的老婆。”

谭欣尴尬地笑笑,轻轻地问:“程医生在单位里,待人很好吧?”

那门卫大爷一下来了精神,放下电话后滔滔不绝地说起洪亮的好,直说得谭欣的心里涌起一阵烦躁。好在,洪亮很快就一路小跑着出现在谭欣的眼前。

“洪亮。”谭欣向洪亮招手,温和地说,“你工作那么忙,都没有时间回家。我来看看你。”

洪亮和门卫大爷打了个招呼,拉着谭欣走出门卫室,轻声地责怪道:“你怎么一声不响地跑到这儿来了?这里到处是精神病人,又是你住过的地方,你也不怕被这里的病人给刺激着。”

谭欣强压住内心的怒火,轻轻地说:“你好久没回家了,我来看看你,给你送点水果。”

洪亮接过谭欣手中的水果,小心翼翼地说:“你是跟我到办公室坐坐啊?还是这就回去啊?”

谭欣说:“公司还有事,我这就回去。你的眼睛不好,多吃些提子,啊。”

谭欣没想去洪亮的办公室,她只想让那女孩知道,她来过,并且没有对洪亮发火,也没有找她晦气。谭欣并不担心被那女孩抢走洪亮。她甚至觉得,有这么一个女孩死心塌地儿地追求洪亮,她那逼迫洪亮离婚的计划似乎就更容易顺利完成了。话是这样说,她心情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相反,她越发纠结,越发痛苦,越发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做些什么。

在夏闲云茶庄附近接到哥几个的电话时,谭欣的脑子里乱作了一团,千头万绪地理也理不清,可她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和女孩相比,她确实老多了。她既没有了女孩那种初生牛犊的冲劲儿,没有了她那种故作世故的简单和天真,也没有了她那种可以爆棚的自信。谭欣知道她已经老了,早该成熟了,熟透了,但她却依然这样无知、无能,依然忍不住和黄毛丫头争风吃醋。

“谭欣,想什么呢?”姜行长一边拉着谭欣向包房里走,一边关切地问,“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啊?和大哥说说,大哥来帮你想个主意。”

“嗯?”谭欣愣了一下,随即醒过神来,禁不住叹了口气,玩笑道,“您老要是想帮我,就多帮我拉一些单子,咱们都多赚一点。像我这样的财迷,除了钱,还会为什么事烦恼呢?”

姜行长哈哈大笑。待走进包房,迫不及待地扯着嗓子对丁行长和卢行长说:“你们两个可听好了啊,赶紧帮谭欣抓几单生意。这丫头说了,除了钱,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烦恼了。咱哥儿几个帮她多赚一点,让她好好地烦一烦。”

“咳。”谭欣叹口气坐了下来,心中一阵怅惘。她心里明白,这样的场合,什么都可以谈,唯独不可以谈心。

丁行长看了看谭欣,笑着对大家说:“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天是哥儿几个相聚,既不谈公务,也不谈商务,咱们就畅饮一番?”

姜行长拍着脑袋,大笑着说:“可不是,可不是。谭欣啊,你看看,你这一叫我‘老人家’,我就真地老了哦。”

卢行长接过话说:“常言道,长兄为父。谭总叫您老人家,也不为过啊。”

姜行长心里有事,卢行长话中有话,丁行长和谭欣一无所知。谭欣暗暗地在心里琢磨:看来,今晚的聚餐并非姜行长临时起意。倘若我没有出现在茶庄附近,他也会打电话叫我过来。如此琢磨着,谭欣一边跟着大家一起傻笑,一边在姜行长和卢行长的脸上寻找着答案。不曾想,谭欣没有在他们二位的脸上寻到答案,却在丁行长的目光中接收到了一个无声的约定。登时,她的心情莫名地好转起来,竟接着卢行长的话说道:“如此说来,一会儿喝酒时,我得敬这‘如父’一杯了?”

“哎,一杯哪够啊?怎么也得连敬三杯啊。”卢行长一边看着上菜的服务生,一边打趣地说道。

姜行长开怀大笑,那张肥肥的脸庞被他的笑容映衬得活像一朵即将开败的葵花头。看着他的笑容,谭欣的心情竟越发好了起来。

待菜上齐了,姜行长对包房的服务员摆了摆手,温和地说:“今天,我们哥儿几个自己照顾自己,你就找个地方好好休息休息吧。如果有事,我们喊你就是了。”

看着那小姑娘满脸感激地退出包房,谭欣歪着头对姜行长说:“哟,如父,您老还真有一副慈父的派头儿了啊。”

“谭总,您可别把姜大哥给叫老了啊。”丁行长冲谭欣挤了挤眼睛,笑着说,“如父,这个称谓该有多少内涵吧?”

姜行长哈哈大笑着指了指丁行长,摇着头说:“不愧是大伟,不愧是大伟啊。”

说着,他亲自给每个人斟满了一杯酒,又拿起公筷夹了一些青菜放在谭欣的食盘里,轻柔地说:“来,先吃点,垫好底儿后大哥陪你喝酒。”

“还垫什么底儿啊?”谭欣端起酒杯说,“今天有幸结识卢行长,又赶上心情特别好,我们就喝个痛快。我先干为敬!”说完,她仰起头一饮而尽。

姜行长愣了一下,举着酒杯担心地说:“谭欣,慢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这么猛地喝酒。”

谭欣无所谓地说:“没什么,今天高兴。”其实,这是谭欣有生以来第一次喝酒这样猛。她觉得今天的酒特别特别辣,一点儿也不好喝。

“哈哈,谭总好酒量。”卢行长兴奋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也一口干了。

姜行长和丁大伟碰了一下杯子,一饮而尽。

酒真是好东西。一杯酒下肚,谭欣从嗓子到胃都火辣辣的,眼睛也开始发烧,烧得房间里的温度都升高了,气氛也一下子热烈起来。大家都随意了许多,开始的那些客套话全都和酒一起吞到了肚子里。

放下酒杯,丁大伟小声对谭欣说:“谭总,悠着点,多吃点菜,不然会醉的。”

卢明则拎着酒瓶端着酒杯换到了谭欣左边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稳呢就开口说道:“谭总啊,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女中豪杰啊!我卢明最佩服这样的人。来,我给你满上,敬你一杯。”

谭欣二话没说,又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卢明大笑着说,“姜行长说得没错,谭总,女人!痛快!”说完,他也干了。

“小欣啊,先吃点东西。”姜行长紧张地说,“吃点东西再继续,你不能这样喝了。大哥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你不是小女子对吧?凡事得想开点。”

谭欣一屁股坐了下来,头竟有些晕。她瞪着姜行长,仿佛逃课的孩子被家长逮到了,在屁股挨打之前为自己狡辩道:“姜行长,您老今天怎么了?才一杯就高了?我的心情怎么会不好?有这么多财神爷帮衬我,还有什么事能让我想不开呢?”

谭欣给自己倒上酒,举起酒杯说道:“姜行长,和您认识这么多年了,我还真没见您这样婆婆妈妈过。既然您说今天哥几个都要喝倒才行!那谁也不许作假,都要敞开儿地喝。来,我敬您!”又是一杯火辣辣的东西倒进了胃里,谭欣的血液有些沸腾了。

姜行长看着谭欣,眼珠子都红了,猛地将杯子在桌子上磕了一下,狠狠地说:“好,喝!只要我妹妹高兴,喝死就当睡着了。”他咕咚了几下才把杯中的酒咽了下去。谭欣第一次看到他喝酒这样费事儿,也是第一次听到他叫她妹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丁大伟一直没有说什么,只是陪着大家喝酒,只是意味深长地看谭欣。这样的时候,谭欣也不想和他说什么。他们之间要说的话,不是在酒桌上可以说的。再说了,她今天的任务是抓住卢行长。如果能够把他摆平,她就又多了一条赚钱的路子。谭欣是生意人,“在商言商”是她的座右铭。

“卢行长,今后咱们可就是朋友了。哦不,应该说是哥们了。哥们呢,就是要有钱大家赚,有酒大家喝。”谭欣给卢行长斟满酒,豪爽地说,“以后,卢大哥和嫂夫人一定得给我点面子。若换季时有什么需要,一定要到我的店里去。只要是我的店,不论是哪一家,都和你们自己的一样。”

姜行长用酒杯敲着桌子,哈哈大笑地说:“瞧瞧咱们的谭总,多敞亮、多大气,确实是女中豪杰啊。明子啊,你可一定得去啊。来,为我们的女中豪杰干杯!”

“干杯!”大家一起喊着举起了酒杯。

看着卢行长用手拍了拍装着她名片的衣袋,谭欣知道今天的任务已经完满地完成了,这一条金线,她又铺好了。

任务完成了?是啊,完成了。在喧闹声中,谭欣忽然沉静下来。任务完成了,我应该告辞了吧?是啊,告辞吧,今天的心情实在不好,如果继续喝下去,保不准真地会醉了。

看着几个满脸通红酒酣意醉的男人,谭欣忽然觉得自己很可怕。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那女孩和洪亮的事闹得我就要崩溃了,我却有心思在这里开怀畅饮。我压抑着内心的痛苦,强作欢颜地与他们周旋,为的只是能够多做一些生意,多赚一些钱。难道,我的生命只为生意而存在吗?难道我只是为了赚钱而活着吗?这样一想,谭欣有些难以抑制自己的心情了。

她的脑子里越来越乱,她想她应该尽快离开酒店。可是,闪念之后,她又改变了想法。她不想回家,她害怕回家。虽然已经一个人在家里住了很久,虽然她早就策划着要将洪亮扫地出门。可是,当她想到那座偌大房子将永远只属于她一个人时,她想起了整夜整夜的恶梦。

想起恶梦,她感到一阵眩晕,连忙起身向洗手间走去。

曾经在孤独中挣扎了多久,她自己都记不清了,她只是无法忘记孤独中她所承受的痛苦。痛苦?什么是痛苦?痛苦都是他妈的自己强加给自己的!她在心中怒骂着,墙上的镜片中就出现了一个脸色惨白,神色黯淡的女人。

你是谭欣吗?她问。
谭欣是谁?她反问。
谭欣是一个没用的不是女人的女人。
说罢,镜子里的人哭了,那样子活像是一个冤死的鬼。
于是,谭欣知道了,镜中的人就是她自己。

“谭总,你没事吧?”丁行长的声音由远至近,接着是敲门声。

谭欣连忙用毛巾擦了把脸,打开门走了出来,微笑着说:“我没事。您还不知道我的酒量吗?”

丁行长一把抓住谭欣的手,小声说道:“谭总,别喝了。回家吧,我去你那里。”

丁行长的话让谭欣又惊又喜又慌张,隐隐约约地还有一点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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