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乐章 : 孤独
1 裸奔
昏暗中的列车车厢,好像潜藏着某种危险,身躯侧仰,随车厢节奏不停晃动。我用手抓紧胸前从车顶垂下来与上铺连接的防护吊带,心脏剧烈跳动。车窗外的景象已经被浓重夜色包裹得严严实实了,不时从远处露出灯火辉煌的一瞥,但立刻被车窗无情地甩到后面。随着一声遥远的汽笛,对面疾驰而来的火车风驰电掣掠过,就象一颗发狂的流星,带着撕裂的啸叫以及无法摆脱的绝望,喧闹着冲过去。
从早上开始,我就不断反问自己,我是怎么乘上这辆颠簸行驶的火车呢?我已经在德国定居,每次回国,都要乘坐国际航班体型巨大的波音飞机。脚下,除了白云翻滚的天空就是白雪皑皑的峻岭,只需一夜功夫,航班就行程万里,到达北京了。而现在,我的脚下是车轮与铁轨倾轧的隆隆声,每隔里许远,脚下会咯蹬一下,这是长轨铁路的接缝处。早在二十年前,第一次乘坐从西安驶往阳平关的列车时,有经验的人就告诉过我这一段超长的铁轨路段了。机车拉扯着数十节车厢呼哧带喘的声音,窗外掠过的剧烈的风声都在提醒我,我周围出现的一切都回到了过去,我似乎钻进一条黑不隆冬望不到头又会在突然之间把你倾吐出来的时间隧道。身边的一切变得不真实起来,难道我是迷失在巨象奔驰,恐龙嘶叫,猛犸稠啾的远古时代?虽然,周边,还是过去无比熟悉的火车车厢,以及一只久违了的窄小坚硬的窗前折叠凳。这是一节过去不怎么乘得起的普通硬卧铺车厢。我觉得喉咙发紧,脑袋发蒙,眼前一片模糊。
火车根本不在乎我的感受,一味向前疾驶,车窗把沿途景物快速扫倒,好象收割夏季的庄稼。火车钻进秦岭一条悠深暗淡的隧洞,当车窗一闪,把山弯水曲的景象重新呈现在眼前时,像梦幻,也像电影镜头的蒙太奇,我发现自己正在与一个坐在车窗前沉思凝想的乘客亲密交谈。
我们肯定是心有灵犀,莫逆之交多年的朋友,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命运感,使得我们之间可以直抒胸臆,毫无拘束。如果不是相知甚深,我们的谈话不可能直指主题,发自内心。
这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皱着眉头,但消瘦苍白的脸庞透露出难以摆脱的幼稚,他光洁的额头上早熟地露出了几丝皱纹。颧骨凸出,嘴唇厚实,一双单眼皮的眼睛敏感地观察身边其他乘客,头顶上乱蓬蓬地搭拉着数月未剪的长发,头发干燥杂乱。刚刚开口,就露出憨憨的微笑,这是一种不成熟的表现。其实,他确实想做得聪明些,老练些,以便显示自己的精明,但他肯定是个本份人,徒劳的努力,只能使人更轻易直视他单纯的内心。我在一刹那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兴趣,从他微皱的眉头以及神色的凝重,我感到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一个有过非凡经历的人。
只几句话我就问清楚他是一个在汉中山沟沟的工厂里呆了十年的北京人,十年前他离家千里,根本没有想到会在一个深山沟里呆上十年。而现在,他总算办妥了回北京的手续,可以放放心心返回故乡了。
他说话时脸上压抑不住的笑影,使得本来由于常年不擦护肤霜脂显得干燥的脸孔上的皮肤流露出一层油油的光泽,那也是一抹掠窗而入的灯光的杰作,他几乎立刻就把心情调整得象阳光一样灿烂,说话的愿望把他鼓舞得脸色彤红。
``据说汉中特别漂亮,据我所知,那里很象江南水乡,四季如春,到处山清水丽,风景秀美啊。``
``你说的对。``他点头,露出微带羞涩的笑。
``汉中美丽的地方很多,很有特色。``这个话题显然适合他已经打开的话匣子,他自顾自地往下说:``比如,离我们厂不远的龙泉吧,我经常独自散步到那里去。我从来没见过如此巨大的泉眼,加上依山傍翠,幽深浑厚,泉眼本身就是个直径二三十米的池塘,漏斗型的塘壁向下倾斜,透过深得幽兰发乌的泉水,你似乎可以看到火山爆发一样的喷泉口。那只是一团水下翻滚的乌云,在碧蓝得象天空一样的神秘锥底。最让人难解的是泉水中游动的十几尾大鱼。这些鱼不知在何时从何处游来,但每条身体长达一米,看来至少有几十上百岁了。它们早已熟悉了这个清泉的世界,游动得笨重而缓慢。在它们身周,围绕着数条诞生不久的小鱼,时而到岸边浏览一番。这个泉眼由于有了这些游鱼而显得更加神奇。``
``哦,有这样的景致?``我好奇地问。
``对呀,对呀,``我的问题好象警醒了他,他眨眨眼,望着我,
``那时,我正在经受着一生中最难熬的日子,我正在失恋。
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如果不是我们的话题正在深入,我肯定会感到诧异。
``那年她刚好十八岁,十八岁的女孩子啊。``他没有留意我的表情,执意顺着自己的话题继续说下去。``她的眼睛弯弯的,象两枚初升的月芽,嘴唇鲜嫩红润,她的笑是带点儿嘲讽味儿的,由于轻度近视而微眯的眼睛毫不客气地打量你。她这么大胆,也许是由于她爸爸是厂长的缘故吧。``
``那时你。。。。。?``
``开始的时候我真没怎么注意她,她太小了。``他没有注意到我的问题,一味往下说,``她把我的小说拿给在医务室当大夫的妈妈看,她的妈妈喜欢极了。说,在咱这个小山沟里,竟然有个大作家呢。那时,她整天注视着我,弯弯的眼睛把我罩入牢固的视野,而我,正在追逐一个影子,一个毫无希望的美丽影子。我每天傍晚一个人登上高达千米的屋脊山,我在暮色迷茫中远眺沉浸在幻想中的巨大盆地,我的梦境已经冲破盆地边缘,只在这个笼罩在浓重雾气中的地方留下一个梦,一个涡存在贝壳里的梦。。。。对了,你知道石燕吗?那是一种贝壳类化石,一种高埋在汉中盆地山顶的类似海中贝壳的化石。我在屋脊山上捡到过好几枚石燕,半透明的,带着远古神秘往事的石燕悄悄望着我,它们隐藏着无数秘密,但不知道该怎样向我倾诉。
一时之间,他忽然沉默了。我知道,这种沉默是一个故事的开始。我使劲憋住想发问的焦躁,耐心等他往下说。这时,他忽然陷入了一种失控的沉思,他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
``从喧闹的北京到一个几乎终日沉寂无声的山谷,你有一种与人类文明隔绝的苦闷,人很难适应这种相差悬殊的骤变。那时候,我每天不是沉浸在书本的意境里,就是呆呆地坐在水边,看那在风中千变万化的水波。我忽然喜欢上了孤独,喜欢上了彻底的寂静。
``你知道汉中那种水库吗,当你周末一个人,长途跋涉几十里路,终于来到一个寂静无人的水库区时,你会发现周围岑寂无声,安静得使人昏眩。远处偶尔传来布谷鸟寂寞的叫声,声音单调,象闷在壶里。椭圆型的水库几乎望不到对岸,周围全是沉默的松树林,树下松针密布,象个软垫。躺在地面上,世界离你竟然如此亲近。天空在你的头顶闪烁,湖水在你的身边吟哦,整个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生命的意义忽然明嘹了。``说到这里,他·迷茫地向我看了一眼,但他的眼光中,好象并没有一个真实的人存在,``我忽然特别想跳进湖里去游泳,对了,所谓湖,就是这个水库。在库区的中央,水中孤孤单单地矗立着一座小岛,岛上绿茸覆盖,水田掩映,只有一两户人家。我穿着游泳裤跳入水里,水面被搅动的利害,但很快又恢复平寂。我游蛙泳,双臂在贴近水面的地方轻划,水流舒适地从脖颈处淌过。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孤寂,我在水中落泪,脸颊又被流水冲刷干净,我的心透明了。这时,手触到岸边,我到达湖心岛了。我攀上小岛,顺着环岛的田埂绕岛尔行,远处可以看到农舍和池塘,几只鸭子无聊戏水。我被一股极度的孤寂慑住了,一时之间无法挣脱,我忽然产生了裸奔的念头,这个念头不知道是怎么钻进我的大脑,但一钻进去就变成了一种疯狂的欲念,我忽然明白了人与大自然的亲近就在于裸体,就在于这种无人原野上的裸奔。我甩掉游泳裤,赤裸的身体无比舒畅,激昂的下体迎风摆动,清风从胯下穿过,留下无数念头,我把这些念头当作集邮,存储在大脑深处。``
。。。。。。。。
他突然顿住了,激流般的话语好象碰到了河心的巨石,嘎然而止,思绪被剪刀一挥而断。我惊谔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我们同时惊呆了。
2 石燕
``也许你已经猜到了,裸奔的欲望本身就是性欲的觉醒。``他愣愣地凝视着窗外,从那里,可以看到山谷对面壁立的坡面,一条深不可测的深谷在我们脚下蔓延,谷底绿水淙淙,炫耀秦岭的高不可攀和深不见底。
``我已经向你介绍过石燕了?``他突然扭转话题。``那时候,我特别好奇,专门给古生物研究所写信,还寄去一个石燕标本。后来竟然有回信了,信中告诉我,这是一种古代生物,是一种普通化石。再后来,没了下文。``他点燃一枝烟,放在唇边轻吸两口,但思绪并没停顿,我知道快要进入主题了。
``那时的她年轻俏皮,活波可爱,你用什么样好听的词句形容一个十八岁女孩子都不会过分,但过分的是我竟然没注意到她的存在。那时,我正充满饥渴地迷恋一位让我神魂颠倒的女子。十八岁的她,就象一只痴情的猫迷一样在不远处凝视着我。她在我的窗前驻足,在我信笔涂鸦的底稿纸上痴迷。我对爱情的胆怯畏惧和迟钝麻木,使我察觉不到竟然有人爱着我,并且深深地,不可救药地爱着。
工厂生活充满了混混耗耗不清不楚的麻木与沉闷。更何况在一个远离人世的深山沟里。除非有人跳楼自杀,或有人拿一枝枪站在路口射击。否则,谁会抬起眼皮看看周围景致?所以,对于周遭一切麻木迟钝,完全是对这环境无奈的妥协,尽管我正处于对爱情最敏感,最疯狂的年龄。我的大脑单一,视线集中,目不斜视。
自裸奔以后,我的性意识一夜之间苏醒了。我开始关注起身边那些虽然熟悉,但是并无太多关联的女孩子们。就在这时,我在早晨上班的人流中看到了她。她抿着嘴冲我笑。嘴唇在初升阳光下艳艳闪亮,象是灰色天幕下流动的晨星,笑得弯弯的眉眼格外悦目:你知道吗,我爸爸妈妈都出差到北京了,晚上家里就剩我一个人。她诡秘地说,根本不在乎周围有人会听到这句话。
我还没掂量出这句诡秘话语中的涵义,只觉脉搏加快,周围有点冒险的味道。我反应迟钝还故作矜持:你一个人不怕?她答,当然不怕,只有你才害怕呢,因为你没胆量。
我至今不明白家里晚上没人,需要什么胆量?其实,这句话真是明目张胆的挑逗。我居然傻傻地避重就轻,真的请我吃晚饭?
有胆就来,晚上七点。说罢,她带着诡秘的笑混进人流,她的步伐
是那样轻巧,那样敏捷,让人感到猫眯的诱惑。
3 梦境中的火山
工厂露天放映外国电影【火山禁地】。屏幕上火山爆发,海浪翻滚,漫天金星飞舞,烟云密布。我对辉煌的喷发兴奋莫名,到了半夜,忽然惊醒,我发现,就在我们工厂小小的山沟里,一座火山激越地喷发了。岩浆翻滚,烈焰烛天,疯狂的火山灰四处弥漫。岩浆灼热,烧烤我的胸脯。我被烤得大汗淋漓,情难自己,一种渴望一飞冲天的疯狂折磨着我,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飞翔了。
少年时代,我就开始在梦中飞翔了。第一次,我在自己家那条悠长的胡同起飞,我是乘着一股和谐晚风轻松飞起的。第一次起飞成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每晚都要在空中飞翔。长时间地,象游蛙泳那样用双手和双脚划动,身体下面空气如水,充满惬意。会飞以后,我再也不惧怕爱向父母告状的传达室老头了,我可以轻易地躲闪开他,骑在云端,泅于空中,诡秘地注视那个秃顶的光头。老头无法发现我,因为我可以飞得很高,但也有忽然飞得过低的时候,这种时候惊险万分,突然被传达室老头发现,差一点被枯瘦如柴的黑手指捉住。但我总能在危机时刻一挣逃脱,轻松遁去。
在火山爆发的时刻,少年飞天梦再一次重现,面对燃烧的火山,压抑良久的激情被迅速点燃。火山把我烤得无法忍受,我必须迸发,必须爆炸,必须彻底燃烧!
但当我推开她家温馨的房门时,她躲在门后,小心翼翼不敢出声,唯恐引起邻居怀疑。白天的大胆跑哪去了?过分谨慎浇熄了我灼热的神经。我猛然醒悟到,我还不曾真正喜欢过她。她从来都是一个遥远的影子,一个不成熟的小女孩。一个朦胧的想像。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枚石燕,这是我在半年前送给她的。石质的表面被细心打磨过,露出晶亮的壳体,像是一个手工制造的精美工艺品。你还记得送给我石燕的情景吗?那时,你正追求冯圆圆,就在我眼前,就在我甜蜜的微笑里面,你,你竟然没有向我投来一眼。
我知道吗?我意识到身旁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吗?没有,真的没有。此时我不知有多尴尬,抚摸石燕的手指不由抖动。我忽然发现自己的指甲真长,很久没有清洗了,男光棍的肮脏啊。慌忙中缩起手指,却将石燕掉在地上,还没来得及低头捡石燕,她已经一头扎进我的怀抱。。。。。。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太意外了。我毫无准备,根本来不及鼓起爱的激情。我呼吸紧张,心脏狂跳,搂着她的手瑟瑟战抖。她的嘴唇向我迎来,我感到令人窒息的甜蜜,伴随而来的昏眩也带着醉人的芳香。时间在这个刹那间静止不动了。我们当时的样子肯定象座石雕,一座蕴藏着炽烈火焰的石雕。青春的烈焰在胸中升腾,蒙昧不清的性欲,却被莫名其的理性压抑着。我忽然产生一种将她抱起来的强烈欲望。她的身躯娇小轻盈,象她柔软的嘴唇一样猛烈地冲击我的感官,我不敢把手伸进她的衣襟,象一个企图做案的小偷,我只想纯洁地跟她促膝交谈,就像我们白天在车间里一样。我们有琴瑟和鸣的高尚话题,身体的浪潮没有将我淹没,我们像一对挚友,不像恋人。虽然,她紧密相拥的身体令人喘息,使我同时想到孩子,女人和荡妇,原始的冲动未能摧垮道德基石,洪水滔天,舟行平稳。莎士比亚说,冷静的理智的观察,心灵的悲伤的记录!
事后回忆起来,总觉得那时的情景象是放映一堆杂乱的电影胶片,镜头一忽儿快捷流畅,肆无忌惮,一忽儿磕绊滞涩,徘徊不定。象是患得患失,迷醉不醒的梦境。
对于道德感的认同压倒了一切,但是,亲切聊了大半夜天之后,我竟没有来得及问一问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她了。这种昏头涨脑毛手毛脚不知所措的举止,丝毫没激发出一丝性欲,当聊天结束亲密吻别时,我抱着她的身体茫然无措。既想把她贴身紧抱,又觉得亵渎神灵,既想放肆下流,又惧怕污染爱情的纯洁。我的思维在她身上躲闪来去,好象窃贼在偷窥别人的钱包。
我承认在当时缺少激情。如果不是她的主动,如果没有第一次接吻的刺激,我不敢越雷池一步。这么一想,我发现自己缺少激情,缺少心理上而不是肉体上的冲动,缺少刻骨铭心的记忆。
也许正是这种反思,使得我在突然遭遇失恋的时候,始终鼓不起自杀的勇气。那时我站在汉江岸边,望着满江滚滚逝去的水流,这是可以使我窒息,可以立刻消除所有痛苦的水流,但我忽然产生生命诚可贵的冲动,这与我寻求自杀解脱的想法排斥冲撞。我在心中揣想自杀后的景象。打捞上来的尸体眼睛半睁,淤留着一层冷漠黄泥,一只脚半套在黑丝袜里,而另一只脚则赤裸
裸地僵直。。。。想到这里,我觉得这是一场可悲的独幕话剧,演得笨拙愚蠢,简直味同嚼蜡。这时我才明白,这场戏,从一开始因为缺少激情,而越演越笨拙。
我们的爱情很快就被当厂长的爸爸扼杀了。一切发生那么意外,那么突然,我正在梦里反复温习用手指不经意地掠过她幼小的身体,指尖随着幻想颤动,模拟着她的身体,那个近乎孩子的躯体预示着某种鼓励,我总是患得患失地嘎然而止,不知道是不是应该继续亵凌这种爱情,我对她尚未成熟身体的性欲时常使我联想到犯罪。但这一切突然之间就结束了。
她低着头进入我的宿舍,这在当时是一个极其大胆的举动。她把一张仔细折叠的字条递给我,犹豫片刻后,又郑重补充了一句:看完纸条,就出来找我。
我怀着极度恐惧的预感阅读她的字条,字里行间充满了喃喃自白。她向爸爸坦白了这段爱情,但爸爸坚决反对,道理也许弥足简短但又充满卓识远见。爸爸平时看我这人不太顺眼。我没有伟岸身材,深沉目光,慷慨手势和宏亮嗓门儿,配不上他这位大厂长的漂亮女儿。加上我没有迈进过显赫的大学学府,没有学历文凭,也从来没有上进求学之心。一名普通的工人,一个在工厂终日象蚂蚁一样穿着工作服蠕动的黑色生物。
我没有下定决心自杀,因为一切太象独幕话剧了,我没有演戏天分,没有进入角色的灵感。如果此时,我象奥赛罗一样仰天长啸,象屈原一样面水沉吟,象所有失去生活勇气的人们一样纵身一跃。或许,我真会跳入滚滚汉江,从此万劫不复。但是,凄惨的后果使我觫然,我不敢想象人们怎么能告别我年轻的躯体。我甚至想像出来自己冰冷的尸体陈列在工厂上下班的通道上,裸露的脚趾苍白,眼角夹着一根草棍。不,死亡太冰冷,何况暴露在工厂的众目睽睽之下。我迈动返回的脚步,心里感到几分轻松。
第二乐章 炼狱
1。 孤独的小提琴手
车窗外一闪而过的灯火把他的脸迅速切割又迅速复合,象是魔术师在玩弄什么把戏。他的脸上凝聚着沉思,鄢地,想到了什么,嘴角一咧,露出真诚的笑意。
本来一切已经结束,我会在煎熬中渡过今后的岁月,随着时光流逝和青春远去,我会成熟练达,过去的一切,会随着我的成长而渐渐淡化,直到被慢慢遗忘。
就在我舔干净心头伤痛,准备象正常人一样生活时,她忽然又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次又是她主动。她大胆地进入我的车间,站在我的机床前。眼睛依然笑眯眯地弯成两道美丽的彩虹。她说,妈妈始终把我当成一位未来的大作家,鹰有时飞的比乌鸦还要低,但乌鸦永远也飞不到鹰那么高。她笑着说出这句伟人语录,显然模仿别人语气。转而,又不无讥讽地一笑,我这个当大夫的妈妈说起比喻来可真有点不伦不类,是吧?
就这样,关系又恢复了。但这个恢复,仅仅维持在表面交往,我们之间缺少一种解释,一种真诚,一种定位。也许是我的执着,也许是我再没找到冲破道德音障的动力,我试图寻找带有犯罪感的冲动,但每次都无法开口。自始至终,我都是被动型的,而且,我们需要某种基因突变,某种发自内心的震撼。象这样不冷不热,不温不火地关系,不象恋人,倒象普通朋友。
我带着她去汉中城里看电影,那时候厂里只放露天电影,往往是过时的片子,只有到汉中城里,才能坐在真正的电影院里,欣赏新上演的影片。那天放的是【顽主】,是一个以我是流氓我怕谁自命的著名作家的小说改编的电影。她看得咯咯直笑,坚持还要再看一遍,就这样我们一连看了三场,最后走出电影院时她下了决心,口气毅然决然:我要学习小提琴,当个音乐家!
首先是寻找老师。全厂只有一名小提琴手,他是某车间的车工,一个几乎没摸过车床,整天沉浸在冥思苦想中的消瘦青年。工人师傅每天看着他欣赏自己修长手指,对车床车刀无动于衷。他在车间里是个另类,工人们忍受他,仅仅是因为他父亲曾经恳求过车间每一个人。加上那个时代,整个工厂无所事事,所有人都想着哪天才能彻底逃离这个荒山野岭。
小提琴手孤高自傲,苍白挺拔。他的眼睛很亮,有一点傲慢的斜视,没有血丝的两腮在颧骨下凹陷,嘴唇单薄,嘴角刚毅,与那双脱尘超俗的眼睛形成高傲搭配。他总是把双手包裹在薄薄的手套里,永远洁白的手套是工厂里一道奇异的风景线,形成对照的是几乎从没下过水的衬衫,肮脏是天才的表达形式。他象一个没学会自己系扣子的少年,扣眼上,永远长长地晃荡一只钮扣。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小提琴手竟然答应做她的提琴老师。虽然他带着几分嘲讽对待她一心学琴的傻念头,但还是耐心地教她夹琴运弓辨认五线谱。小提琴手教琴的时候,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即使我这个名义上的男友。他的傲慢在很长时间里令我深受刺激,但我忍受下来。我希望她安心学好小提琴。也许,从学琴开始,我们的关系会有所升华。我渴望她的激情,渴望她仍能象当初主动追求我一样把爱情再重复一遍。
我又开始做梦,梦见自己轻松飞翔,欲望的冰山在梦境中翻复,我抱着冰冷的被子温习高亢的发泄,雾一样的世界里飘浮着她的影子,我追求性欲的回应,一种体温缠绵的应和,但她总是飘逸如风,在我眼前时隐时现。
从学习提琴以后,每天晚上楼道里的邻居们就被折磨得无法入眠。奇怪的是这种单调乏味糙不可耐的拉锯声从没使她兴趣稍减,她沉浸在提琴演奏带来的乐趣之中,痴迷专注,乐此不疲。虽然很快她得知一个残酷的事实,高傲的小提琴手忍受她的真实原因,仅仅由于她有一个当厂长的好父亲。小提琴手一心想返回北京,他最高的梦想是考取北京音乐学院。为了这个愿望,不惜放下身段。但同时,糊弄厂长的女儿,对他来说,纯粹是浪费时光,也大大地损伤了他的清高与自尊。
终于在一天夜里,小提琴手从工厂消失了,人们传说,他最终没得到厂领导的批准,索兴把心一横,自己背上琴回北京了。
小提琴手一走,她学琴的劲头登时锐减。首先得救的是楼道里的住户,而此时我不得不拿出更多时间陪伴她。我很快感到她的心不在焉,特别容易走神,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勉强敷衍。我们的关系被涂上一层不明不白的色彩。虽然她勉强算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必惧怕带着她散步时被别人撞到,我每天下班都不由自主去找她,然而无论在散步还是拉琴,她经常端着小提琴发呆,对我的到来不闻不问。
我忽然发现自己象上瘾一样疯狂而不可救药的爱上她了。这种迟到的爱情,竟然变得如醉如痴神魂颠倒。我想得到她,想和她亲吻,拥抱,作爱,发颠。我开始痛悔自己当初的迟钝,我为什么没有再一次把爆发的火山喷射到她稚嫩的胸膛上呢?她理应是我的,是我永远的情人,是我未来的妻子。我必须与她成双入对相携相挽共进共退,我应该和她耳鬓厮磨誓不分离,我甚至应该与她共同抚养私生子!我的犯罪感随着小提琴手的出走而突然消失,我只是奇怪自己迟钝呆傻,什么事情都慢半拍,即使是爱情。当爱来临的时候,我束手无策,麻木迟钝。当爱情结束时,我却痴迷缠绵,无法挣脱。现在,当她陷入与情人痛苦离别时,爱情忽然在我的胸中激荡,我好象服下一丸包着厚皮的烈性药丸,药皮需要太久才被胃液融化,当药丸开始生效并发挥药力时,原来的疾病早已不治自愈,只有药力徒然焚烧,几乎把我烧穿。
夕阳被一群黑压压的山峰缓缓吞没,大团云朵簇拥在夕阳周围燃烧,象是保卫最后的温暖。阳光毫不吝啬地涂满我的脸膛和全身,象把我拉进了一座熊熊蒸腾的桑拿浴室。
当我面对辉煌残阳的时候,工厂正哄传一个消息,厂长的女儿离家出走了,她擅自跑到北京寻找神经兮兮的提琴手去了。我的预感没错,在我爱上她的时候,她移情别恋,不辞而别。
我知道自己力量薄弱,我无法挽留即将离去的夕阳,就如同我不能否认对她的爱正在浓郁,正在发酵,正在成为让我无法忍受的折磨和不堪忍受的负担。我的感情已如火山爆发,不可收拾,不可克制,不可稍微减弱。虽然,她离开我的时候,没有流露丝毫眷恋,但是,我爱她,我决定爱她,我要从头开始追求她。
2。蜗居
几百里远的松潘地区发生地震,震中5。8级,地底的震撼传到汉中时,震感变成强弩之末。但恐惧仍把人们吓得六神无主。人们逃出房间,逃离楼群。到了晚上,没人敢回家。于是,各家在工厂院子里搭起抗震棚,夜雨连绵,全厂工人们都消失在低矮简陋的木棚子里,黑暗中的家属区像一片黑乎乎的沼泽。
工厂里最热闹的人群是单身汉们,他们集中在单身宿舍楼前,男工一半女工一半叽叽喳喳,热烈争吵。地震发生得太突然,人们顾不上穿衣服就狼狈奔逃,几个妙龄女孩儿跑到楼下才发现自己只穿着内衣,慌忙间又不顾一切钻回楼内。男青工们大饱眼福,意外之喜,禁不住一阵阵呐喊哄笑,羞得没胆气的女孩子无处奔逃。我决定趁着这个地震混乱没人干活的机会回一趟北京,我必须亲眼看到她的生活,亲耳听到她的忏悔或拒绝,否则,我不会死心。
小提琴手和她象海中的沙粒,消失在北京人流的巨大浪涛中。但我知道如何寻找小提琴手。我每天在音乐学院门前等候,象是一只等候游鱼露头的鱼鹰。果然,只蹲了两天,就见到垂头丧气一身拉蹋的他脚跟蹭着地面拖沓走出来。主角一出场,就是一副走投无路的懊丧样儿。当他溜达钻进密如蛛网的北京小胡同时,我紧随其后。
在一条类似北海夹道的狭窄胡同深处,他迈进一扇破旧大门。我不得不紧贴着他的后背,因为这个被北京人称为大杂院的院落里,杂乱程度出人意料。他打开一扇低矮摇晃的门扇,我惊呆了。这甚至不是一间仄窄的四合院破平房,而是平房的居民为了多占地方而在院子里凑合搭建的小厨房。现在,为了好歹挣几块钱房租,租给穷途潦倒四处碰运气的北漂们。他们满怀希望而来,最后又消失在浪涛般汹涌的人潮之中。
北风呼啸,枯枝乱摇,干涩的天空吝惜得连个雪片都舍不得掉下来。我蜷缩在胡同口,希望他再一次出现。果然,仅一顿饭功夫,他出来了。弓腰曲背,棉大衣领子高高竖起,裹住消瘦的脖子,整个背影象透了电影里的穷人扬白劳。
我终于出现在她面前时,我惊鄂地打量周围恶劣的环境。一个碎砖搭成的简易小平房,狭窄阴暗,冷如冰窖,虽然房子中间一只蜂窝煤炉子火力正旺也无济于事。木板床占据半间屋子,被褥简单。房子的另一半,堆集着乌黑的蜂窝煤。像个临时储藏间。唯一醒目的,是那把挂在墙上的小提琴盒,擦得晶亮的提琴盒孤傲地俯瞰着这间简陋民居,保持着难得的高洁。
她看我的眼神已经没有光彩,且缺乏激情,我感到,她不太希望在这里看到我。我慌慌张张地进来,又匆匆离去,前后没说成几句话。她不情愿地把话说得简短,我知道,小提琴手没能考入中央音乐学院,他竭力寻找赏识他的导师,他会成功的。
你呢?你怎么办,就在这样的条件下生活?
她不动,也不抬头:``你走吧,他快回来了,真的,就要到家了。他看到你不合适。``
``我不能丢下你不管,我会设法调回北京,守在你身边。你等着我,等着我呀。``
假期很短,我不能在北京久留,我让父母帮忙留意她的消息,我回去尽快办好调动手续,返回北京来。回汉中后,几乎失去她的消息,父母说,他们已经不在那个简易房屋了。也没人知道他们的下落。他们象淹没在河心的石块一样被北京街头到处席卷拥挤得人流淹没了。我黯然伤神,我必须尽快返回回北京。我守候在她身边,解脱她的苦难的念头疯狂得快爆炸了。我不顾一切实施调离汉中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