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杨念群
(原载《读书》1996年8期)
刚到美国就听朋友们说,哈佛的孔飞力在沉寂二十年后终于再度出山,推出新著,且冠之以“叫魂”之名,其意猛一见颇为怪异费解,多少有些侦探小说的悬念风格。于是匆匆从我访学的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艾森豪威尔图书馆中找来原著一气读完,阅后果觉令人叹服。这位美国汉学宗师费正清的高足在闭门修炼多年之后,居然一改戏路,扮演起了“鬼话”说书人的角色,他纸扇一摇,演义出了一段乾隆年间源于江南水乡的神秘往事。这故事讲起来可说是有声有色,鬼气逼人,可此书之价值尚不在于其情节的跌荡起伏,一波三折,而在于孔氏准确捕捉住了“捉鬼人”的心态与其背后的行为结构的意义。
话说一七六八年清乾隆年间,社会中突然飘荡出一个令人颤栗的预言,说有一伙巫师正在四处游荡,以摄取人的灵魂为业,他们通过在人的名字或辫子、衣服上施以魔法而导致被害人死亡,巫者将以死者之灵魂以为己用。这天一位在德清县干活的石工在放假回家后遇到一位沈姓的农民求他帮忙干一件以巫术行报复的诡秘之事。沈氏听说德清水利工程需要一些写在纸条上的活人名字,钉入桩头增加神秘的精神力量,据说这样做可以加重锤子的打击力度,这种行为被称为“叫魂”,被偷魂的人不是生病就是亡故。沈氏在字条上写了他所痛恨的侄子姓名,请这石工操纵这门“叫魂”之术。同年的一个春夜,某个德清人在帮邻居办完丧事后,因喝了酒被赶出家门,他四处乞讨游荡到了杭州西湖旁的一座庙宇,当本地人知其从德清来时,立刻包围了他,指认其在半夜游荡一定是个叫魂者,因为德清正在造桥。当地方官讯问这位德清人时,他谎称带有五十张咒文,其中四十八张已扔入西湖,靠两张作魔法取了两位幼童的性命,并说是德清石工给他的咒文,从此,叫魂恐怖的愁云惨雾开始笼罩于两江人的心头,并通过“萧山事件”再度爆发出来。
且说一七六八年五月的一个晚上,四个僧侣穿戴的人相聚于萧山县境内的一个茶馆里,他们的身份属于“游方僧”,因庙里养不起而不得不四出化缘。其中两个僧人遇到两个十一、二岁的男童在屋前玩耍,于是上前取悦逗乐顺嘴询问出了姓名,讨好地说这两位男童以后要作大官,目的当然是想让孩子的父母施舍一些食物,这些孩子却并不理会。两人觉得无趣。只好又向前赶路,可是几分钟后,一对狂怒的夫妇追上来一口咬定他们是剪辫叫魂者,因为僧人无故问及自己孩子的姓名。争执引来许多人围观,见官后在游方僧的包裹里果真发现了三把剪刀和一截缠辫子的粗绳,还有两段辫子,这就是轰动一时的“萧山剪辫案”。
事后证明,“萧山剪辫案”中令人恐惧的叫魂术故事完全是一种虚构,包裹中的辫子是衙役陷害造成的伪证。但剪辫程式中叫魂仪式的神秘解释却随着“萧山案”的进展而风靡江南,并波及至山东、直隶、河南、山西等地界,由此构成了一个相当统一的叙述模式。“叫魂术”的方法一般是用迷幻药麻倒对方,迅速剪下被害人的辫子,在辫子上默诵咒语,就可摄取被害人的灵魂,继之就可用缠有辫子的五色纸人或纸马盗取财物。一般叫魂集团的组成人员大多为外地盲流,他们会经常用高价雇人割辫以为“叫魂”之用。
讲完这段故事,孔教授纸扇一收,来了个话分两头,各表一枝,开始正襟危坐地细说起了这叫魂恐怖的缘由。原来,叫魂与中国人的睡眠方式有关,传统的中国人常常认为人在睡觉时,魂就会暂时离开,一般情况下会在白天返回,如若长时间不归,就会产生各种疾病乃至死亡。孩童往往由于恐惧而丢魂,治疗的办法就是带其到产生恐惧的地方,然后叫魂回来。人们普遍相信,灵魂从身体中分离出来分自愿与被迫两种,巫师可以自愿派他的灵魂到阴间地府去访问死者,期盼能把死者之魂呼唤回来,前提假设是魂能找到回归肉体的道路。所谓被迫丢魂,是指被“上帝之手”偷走了魂魄,这类操纵“上帝之手”的人被称为“走马天罡”或“半天秀才”。丢魂的人要让师公举行仪式“抢精神”,意即把魂从被偷走的无形之地中抢救回来。行巫叫魂之人往往手法多变,如明代巫者可用纸人行术,用剪纸人持双刃斩杀活人,用头发作法勾摄他人灵魂是相当常见之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