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味河鲀

现在很多人喜爱吃河鲀，凡品尝过的人都赞美道：“不吃河鲀，不知鱼味。”河鲀不是平常老百姓都能吃到的，价钱太贵，吃不起；而且有毒，处理不干净食之会中毒，一般人根本不敢吃。

不知哪天，河鲀上了宾馆贵宾的餐桌，成了美味佳肴，很快又成了地位，金钱的象征，吃过河鲀就成了一种荣耀，官员朋友见面寒暄，“吃席去了？有河鲀吗？”

在长江边上有一个偏僻的村庄，庄子里从来就没有出过什么大人物，家家户户，祖祖辈辈都是农民，安于种地。可最近却因为出了一个吃过河鲀鱼的许永财，全庄子人都跟着沾光， 扬眉吐气。

许永财是寡妇二嫂的独苗，小时候的日子很苦。母亲一人拉扯着儿子，凡家有一点吃的都尽量让给儿子，情愿自己饿肚子。即便如此，许永财却从来不曾填饱自己小小的肚皮，常常饥火烧肠。那时，他的心里会发狠话，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让母亲过上好日子。

改革开放给许永才代来了鸿运。他的脑筋活络，改革开放一开始，他就抓住战机，弃田不种，开了一个小厂，给人加工机器配件，什么螺丝啊，铆钉啊，弹簧啊，等等小东西。白手起家，居然开起来了。世人往往都小看这些小东西，有时在路上看到也不愿捡，倘若不经意捡了也会立即扔掉，以示高贵，不贪图小便宜。但许永财有过人之处，他看出这些小东西有大前途，借钱买了二个车床，生产这些配件，卖给那些厂家，建筑商。结果便是：大把的钞票源源不断的流进了他的手中。数年后，他进城办公了，成了中华凤凰配件公司的总裁。

有钱了，许永财的腰粗了，自然而然说话气也壮了。以前人都小视他，一个农村种田的，寡妇的儿子，又没有上过多少的学，话也说不周全，像裹在嘴里吐不出来。可如今，他扬眉吐气了，走路时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他要让众人知道，他是了不起的。为了方便之顾，他买了一辆大奔车，虽然已五十岁的人了，还是去参加了学习班，学会了开车。

开着大奔，载你载他，乡里乡亲，亲朋好友，有求必应。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感，许永财心里美滋滋的。所有坐车的人也都夸他，常常从上车夸到下车，所夸的在许永财看来，也都是事实，夸自己能干，吃得了苦，头脑灵活，待人好。哪一件不是真的！

然而，也有让许永财心有遗憾的地方，他起家的时候，要经常跑外地，找市场，老母生病，他没有时间带她看医生，结果母亲因病离世；为了厂子的生存，许永财不辞劳苦，夜以继日，在小饭馆吃，小旅馆睡，或旰食宵衣，或通宵达旦。不知什么时候，他染上了肝炎。虽说已经治好了，但时不时会复发。

听说，这个病是不能完全根治的，将来，就是这个病最终会要命，这让许永财心有余悸。新药干扰素上市时，许永财治疗了三个疗程。他现在不在乎钱，他有的是钱，他在乎他的身体。也许，干扰素确实有作用，这二年来，他的肝炎没再发作。

有钱了，生活方式完全改变了。经常有朋友聚会，为了生意上的事，他要应酬，要常去饭馆。许永财现在进的都是大饭馆，吃了许多从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要出差，也是住高级宾馆。这不是他要享受，而是为了维护总裁的名声，总裁的地位，面子上的事是马虎不得的。

一天，一位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要请他吃饭，吃美味河鲀。许永财还未吃过河鲀，知道
河鲀非常好吃，肉质柔嫩鲜美，但也听讲河鲀有毒。许永财秉性里就有一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况且，别人能吃，我为何不能？ 不吃岂能知其味?  他爽快地答应了，还十分翘盼那时刻的到来，好似那也是一种职场上的挑战。

那天， 许永财公司工作特别的忙，电话一个接一个；接待室也有好几拨人等在那儿。他忙的连饭也未顾得上吃。好不容易送走了最后一个访客，他的秘书提醒他，到了应该去赴宴的时候了。

筵席在丁山宾馆接待厅。许永财赶到那儿，不早不晚刚刚好。满座的宾客可以分为二类人，一类是生意上的管理人，不是经理，就是总裁；一类是管理生意上人的人，不是部长，就是书记。许永财被安排坐在末席，那是他的资格还不够老。许永财并未在意，他进大厅的时候，一股子非凡卓越之感油然而生。他已经很满足了。想他一个农村人，小时候干的是拾粪担土，最卑贱的活；吃的是最不能下咽的糠秕和野菜。今天和这些有头有面的人物坐在一起吃河鲀。他感到自己的理想实现了，脱离了常人的圈子，成为出类拔萃的人上人了。

筵席桌上的喷泉喷水了，告诉大家宴会开始。十个冷盘，十道热炒，服务员忙来忙去的给每一位添酒，加饮料。最后一道菜，河鲀上来了，每位一条整鱼。

许永财闻着，芳香四溢；尝了一口，油而不腻，味道确实鲜美极了。他一点一点的将那条河鲀鱼蚕食干净，吃相文雅， 大方，就像他是在吃家常便饭，颇显大家风范。虽然他曾是农村人，然老总已做了几年，大饭店也是常客，吃饭的做作，规矩，早已经训练有素。不过，他还保留有一点点农村人的美德，河鲀鱼吃得不留下一点残余， 免得浪费。

第二天清晨，许永财感到不舒服，全身无力，肚子有点痛。公司的事太忙，他硬撑着上班，处理公务。到了吃午饭时，他晕糊晕糊的，不想吃任何东西，趴在办公桌前，想休息一会儿，谁知，竟完全的晕过去了。

秘书有事来请示，左呼右唤，无动于衷，紧急叫了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一群的医生围着诊治，许永财的夫人也来到了医院，她原本是个农村妇女，和许永财一个村庄。现虽已五十出头，但城市生活的风水将她养得白里透红，风韵绰绰，那是一种自然可人的特殊美，不同于职业女性的人工修饰，矫揉造作。她急得团团转，不知说什么好。

诊断出来了，亚急性黄疸型肝炎，立马入院，完全地隔离在一间偏远的单人病房，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仅允许许夫人一天探视二次， 孩子不让靠近，因为严重传染。

隔天， 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这好比晴天霹雳，许夫人哭天叫地，死也不肯再离开病房。许永财一直昏迷不醒，一句话也没有和她说过。她不停地叫着：“永财， 永财，你不能这样一声不吭的就走了！”“永财，永财，你睁开眼，看看我！”她一会儿用双手轻摸他的脸面；一会儿又死命掐他的筋，捏他的肉，想唤醒他，然而， 许永财一动不动，像是一具僵尸。

夜深了，那间遥远的病房像是远方的地狱，只听得那凄凉的哭声。许夫人的嗓子哭哑了，但还在一声接一声的嚎着，嚎哭声散在无边的空气中，很快就消失了。

黎明前的时刻最黑暗，许夫人感到嗖嗖的冷。她将手伸进了被窝， 抓住了许永财的手。突然，感到冰凉的手有了一丝微动，她激动的颤抖着，自己的泪水竟先下来了。她轻轻的叫着：“永财，永财！”

许永财缓缓地睁开了眼，看着他的妻子，嘴巴一张一合的， 就是听不到声音。许夫人紧紧的抓着丈夫的手，将耳朵凑到永财的嘴边，呼着：“永财，你好好养着，病一定会好的。”

许永财的眼泪出来了，他知道自己不行了，用尽气力说：“我要走了， 我对不起你！不该吃那河鲀鱼，有毒。”“不！你会好起来的！”许夫人顽强的说。

“这是上天给我的报应。”许永财的声音低下去了，像喉咙被谁卡住了。

“不！ 你是好人！”许夫人抑制不住地大声痛哭起来，一种求饶的哭，一种懊恼的哭，一种只有夫妻二人才能明白的哭。

“记着---------替我还-------------债”。许永财最后的力气也用完了，他的手沉下来，他的眼皮合上去，再也不能看他心爱的妻子一眼了。

“医生，医生，”许夫人撕心裂肺的喊着，可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来。这是个严重与世隔绝的传染病房，住着一位濒临死亡的传染病人，即使医生来了也没有用，回天已无术。

许夫人静静的坐在她丈夫的床边，她的心完全的崩裂了。她的丈夫临死前一定是后悔了，后悔不该娶她，一个有三个孩子的妈妈；一个有丈夫的女人。许永财的话如同一把利刃直插她的胸口，她要窒息。上天为什么要夺走她丈夫的生命？她的丈夫是多么好的一个丈夫，结婚后，没有再要小孩，精心抚养前任的三个孩子，教导他们成人，结婚，生子。他对自己是那么的好，从来没有红过脸，呵护备至， 无可挑剔。她责备上天，如此的不公平，让好人离世。如果让她重新选择，她会选许永财，而不是前夫。

她曾经劝过许永财，要一个自己的小孩，可许永财坚决不允。她当时不解，现今她明白了，他是心中有结。

许夫人记起了丈夫的遗言，要还债。结婚二十年来， 丈夫辛辛苦苦积攒下了一大笔财富。有工厂，有饭店，有旅舍。她要完成他丈夫的心愿，还掉所有欠人家的债。可是，是哪些人家呢？她不甚清楚。

追悼会那天，来了很多的人，大家都在为许永财的英年早逝而叹息，表面叹的是许永财，其实哀的是人生，如此生死无常，令活着的触目惊心。更多的人言语中充满了赞誉声，颂美声，仿佛许永财就是一个尽善尽美，无解可击的高尚人，盖棺定论。许夫人一个一个的接受吊唁，想起这许多的人在永财工厂起家时都帮过许多忙，忽而明白了， 这可能就是永财临终前所说的还债。

许夫人的前夫也来了，他倒显得健健康康， 跟在许夫人的后面忙前忙后的，像是一家子。其实，离婚已经二十二年了。其间，根本也没有什么来往。

时光如箭, 流逝迅速。转眼，许永财走了快一周年了。许夫人将他所挣的钱，大部都还了债。有些债好还，因为有借条；有些债不好还，债主拿不出借条，说是口头承兑；还有的是友谊债，感情债，不知该怎么还？不管来要债的人，甚至来访问的人是什么心思意念，是邀功求赏，乘火打劫，还是浑水摸鱼，顺手牵羊，许夫人都一一凭心斟酌着给还了，不让人空手而回。她也给了前夫一笔不小的款项， 她认为钱是可以偿还她欠前夫的感情债的， 如果她确实欠的话。

饭店转让了，小旅馆自己还开着，挣下的钱足够自己养老了。女婿接了许永财的班，现在是公司的总裁。地球还在转着，河鲀还是贵宾楼的主菜单。唯一让许夫人久久不能释怀的一件事就是，那么多人吃了美味河鲀，没有听到一个像他丈夫那样，吃了河鲀后，走得那么急的。她时不时迷茫不止。

前夫屡屡的托人捎信，要和许夫人复婚，都遭婉言拒绝。许夫人记着丈夫的话，要替他还债，她可能还漏掉了一些人的债，她要尽力寻找，因为许夫人发现，有些永财要好的朋友从不和她提钱的事。

不愿和前夫复婚，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许夫人自知自己曾经出轨，她不想再做什么对不起永财的事。她恨生时不能代替永财去死，盼望百年之后能和他再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