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农村人,我不过是多一点运气

回家过年前两日,我匆匆看了一遍黄灯老师那篇《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

这是最冷的一年,北京零下十八度,我整周没有出门,从22楼的落地窗望出去,冷空气逐走雾霾,让这个城市有一种严酷的清冽。马路对面原本是密密树林,现在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地基坑,那是正在修建的新光天地。住在郊区多年,习惯于把每次出门称为“进城”,我还一直担心楼下的老家肉饼倒闭,但我家的对面,居然就快有新光天地。再往前走三百米,六号线地铁的出口,刚修成两栋高楼,开盘价四万,四十年产权,有一天电梯里遇到一个遛狗的大妈,正在跟旁人说:“赫!一开盘就卖光了!”

我总坐地铁回家,却从来没有注意过那两栋楼,地铁口有一溜儿三轮车,我匆匆忙忙坐上最前头那辆,冬日苦寒,三轮车师傅裹着脏棉袄,护腕护膝皮手套,车内烧煤取暖,一个铁皮烟囱戳出车顶,往外排气。就这样,师傅突突开着他的三轮车,熟练地绕过路障、十块五斤的冰糖小橘子、铁板鱿鱼、甜玉米棒子以及我一直没能理解的朝鲜烤冷面,绕过查黑车的协警,最后绕过新光天地后面的一条小路,把我送到小区楼下。这段路有1.1公里,我给他十块钱,他会又回到地铁口,排在队尾,再一辆一辆往前挪动,三轮车司机们互相很少交谈,却似乎有一种严不可破的秩序。

从双流机场回老家的路上,我又看了一遍《一个农民儿媳眼中的乡村图景》。窗外是我熟悉的冬天,蒙蒙雾气,罩住枯黄山野,河水退得很低,桃树刷了白漆,春天时城里人会驱车前来看漫山桃花,留下满地垃圾。有时候临近某个县城,就会突然冒出几十栋新开发的漂亮高楼,但在更漫长的时间里,沿途只有破旧房屋,院子里修了石椅石凳,以供大家打牌;村里杂货店卖假雪碧和阿尔卑斯牛奶糖,吃了糖的小朋友满地扔糖纸;公共厕所让人畏惧,百米之外就能凭借味道判断方位……统统这些,构成了概数意义上的四川农村。我坐在姨妈家的车上,经过一片密密匝匝的“小别墅”时,姨妈说:“政府统一建的,你看,修得好漂亮哦!”我看了看那些整齐划一的房子,说:“你以为,政府其实是为了征地。”车内沉默下来,我意识到自己的不合时宜。

姨妈住在成都农村。她多年前是下乡知青,一直没有回城,在当地找了丈夫,又成为基层公务员,最高似乎做到过副镇长,现在领四千多块一个月的退休金,却只打一块钱底的麻将。我的表弟,一个在华为工作的软件工程师,去年被派去塞尔维亚,年薪超过四十万,他们在成都买了两套房子一个店铺,却始终住在乡下,因为总说就快拆迁,那套房子甚至没有基本的装修。多年前我刚考上大学,上火车前去他家住了一晚上,晚饭后我们出去散步,水泥路尘土飞扬,一边是茫茫包谷地,一边是有咕咕青蛙声的水田,姨妈说:“包谷杆甜得很。”过了一会儿又说:“克猫儿(四川话里的青蛙)也好吃。”

她是城市户口,有房有车,但在那些没法量化的细处,她的生活和农民并无区别,我打开后备箱放行李,她说“等我收拾一哈”,然后嗖地一声,拖出一个巨大塑料袋,里面装了几十斤她自己种的芹菜,准备带回去分给几个姐妹,大年三十,我们吃了芹菜炒羊肉,姨妈说,这芹菜好,化渣。

上面使用“农民”这个词语时,我自知有绕不过去的贬义,没有办法,我再怎么小心翼翼,政治正确也盖不住城乡鸿沟。又一次读完那篇长文,我既怜悯,又愤怒,为时代造就的命运,为被命运鞭打的人却浑然不觉。然而在内心隐秘之处,我也松了一口气:幸好,我没有生在农村,也没有嫁给农村人,大部分中国人的人生,是一场从负数努力往零挣扎的竞赛,我看着脚下负一百分的泱泱人海,庆幸于自己,能从负五十分跨出第一步。

有时候我会替上一辈想象当年不用上山下乡的命运,但他们对此并不敏感,我的父母,在做知青时成为恋人,最近刚回农村庆祝了下乡四十周年,二十几个人喜气洋洋,在一面白瓷砖墙面前合影,好像是庆祝高考成功四十周年。在这样的喜气洋洋之下,没人去计算那些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人生,青春和记忆给万事万物加上柔光滤镜,怀旧只能是山楂树式美好,质问和清算既没有路径,也是又一种不合时宜。就像《日瓦戈医生》里的杜多罗夫,被流放后回来,恢复了公民权,又重新在大学任教,他大谈自己“在政治上受到了再教育,大开眼界,成长为一个真正的人”,日瓦戈气愤于这些言辞,“一个不自由的人总把他所处的不自由状态理想化”。也有更中国式的叙述,《繁花》中姝华下乡前,几人去苏州河,水上汽艇拖来未名死尸,众人不响,湖州娘舅祷祝说,“做人有悲有苦,不要觉得冤枉”,中国人惯于如此,用佛家无常代替政治追问,活下来就好,死了的,那也是命。

爸爸的大哥,“文革”中因家庭成分不好,只能娶一个农村女人,然后扎根农村,他们生了三个儿子,大儿子在一种无人知晓的孤独中,喝农药自杀身亡,二儿子得了一点小病,按照农村人的习惯,舍不得进城花钱,就在村里看了个赤脚医生,煎两副中药。他在一周内突然死亡,死时肚涨如鼓,那是一个夏天,下怒火滔天的暴雨,我记得大家用简陋担架抬着他的尸体,走漫长的黄泥路到村口,等待一辆货车送他去火葬场,骨灰装进一个廉价陶罐中,匆匆葬在村里某处,我们从来没有去给他上过坟,他死于十五岁。

爸爸的二哥有相似的开端,和一个看起来光明得多的结局。他在西昌下乡后留在当地,也娶了农村女人,生了一儿一女,儿子在读完博士后一路晋升,现在不到四十岁,已是四川农业大学的博导,女儿正在人民大学读西方经济学的研究生,但他自己,却完全已被生活推倒重来,爸爸有一年去看他,回来跟我说,二爷每天几乎只做一件事:坐在村口马路边看车。因为也做过基层官员,他不缺钱,但钱对他来说,失去了推动生活向上的意义。

这些故事,和它们带来的痛苦自顾自生长,在困扰我十几年之后,突然爆发为我的第一批短篇小说,写得不够好,故事中的苦难总显太过赤裸,我那时也不懂,只知苦难由命运写就,但命运,一半来自个体的挣扎,一半来自制度的善恶。后来我写烦了,也困惑于书写真实,是否会袒露他人隐私,我开始写在大城市中生活的人,我写北京、纽约和东京,日常生活的烦恼,爱情,事业,内心,也具体,也让人痛苦。但那是完全不一样的痛苦,就像我家的双层玻璃,质量不大好,用了十几年,中间升起一团白雾,不妨碍什么,只让人烦心,但我们毕竟生活在坚实的玻璃之内,我以前写的那些故事,玻璃早就碎掉了,向外望出去,是命运的深渊,无边的恐惧。

现在书写的这些城市,我都生活过,纽约有一年,东京有三个月,北京则看不到终点。去年春节我去了伊斯坦布尔,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宾馆里,如果愿意,我今年可以去巴黎,明年去伦敦,我可以每一个春节都在国外度过,甚至可以努力挣钱,就此移民。国外当然很好,在京都的几天,我没有在地上看到一片纸屑,一旦回到老家,走在路上必须谨慎避开浓痰、果皮和任何一种可能的垃圾,这让我厌恶,对故乡的情感是一种本能,但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并不靠本能活着,我求学和工作,是为了让自己能对生活有所选择,能走得更远。然而走到火星又有什么用呢?引力必然把我拽回原地,作为个体,我的内心和生活都可能更加自由,但情感是比法律更严厉的羁绊,就像《卡拉马佐夫兄弟》中伊凡的疑惑:一个人,不可能独自得救,哪怕为此拒绝天国。

有一年,也是从双流机场回家,我另一个表弟,从农村出来的包工头,热心地驱车两百多公里前来接我们,那辆车只要六万块,后座狭小,但想到过往人生,他已经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多年之前,我恍惚记得他在老家的夜总会中当保安,和某个“小姐”恋爱结婚,生了一个儿子,后来他们离婚,两个自己还在为生存挣扎的年轻人,没人肯要孩子,就扔给了我的姨妈姨父,某一个春节,我亲眼见到,丁点儿大的小朋友抱住他的腿,哭闹着让他不要走,但他一巴掌打过去,骑上摩托车,我妈说,他是要去打牌。

中间几年他不知所踪,我们也都不怎么关心,不知道怎么回事,真的让他挣扎出来了,他在长江上承包了修坝的工程,从村里带了几十个工人过去,一年能挣几十万。他又结了婚,在老家最好的地段买房,把姨父接过去给工人们煮饭,这样又有三千块的工资算留给了自家人,他又生了一个女儿,这一次,他坚决把女儿带在了身边,给我一张张看小姑娘的照片,小姑娘总是一模一样的嘭嘭肉脸,但他看了又看,自言自语说:“太乖了。”那个前妻生的儿子,现在也住进新房,读我们市内最好的小学,从他这里,我清晰看到,原来对孩子的爱,原来所有的爱,既是本能,也有前提,在宽裕放松的时光里,每个人都显得更加善良温情。

他们大概是我农村亲戚中的最佳样本,可以上春晚。但前两天和妈妈闲聊,她无意中提到,这两天姨妈去了乡下,因为姨父的父亲做生。我惊了一惊,“他爸还活着?”,我妈呸我一口,人家父母都活着,还挑一百多斤的担子呢。真的是这样,两个八十几岁的老人,独自住在农村的破房子里,橘子成熟的季节,他们挑一百多斤橘子去赶场售卖,如果运气足够好,他们能卖接近两百块钱。在某种程度上,他们也是那个多年前被父母遗弃的小男孩,没有办法,负重太多的人是没法起飞的,像一场冷冰冰的家庭重组,他们作为债务,被剥离出来,以保证其他人轻装上阵,面对生活,就像奥斯维辛中,有人暗暗期望自己病弱的父亲死去,这样他就不用再分给他自己仅有的那一点点面包。现在的我,不会再对姨父和表弟心生鄙夷,因为命运对他们的人性有更残酷的试探,而我,不过是多一点运气。

黄灯老师说,她之所以写这篇长文,是担心“这个世界的声音将变得无比悦耳,当像哥哥这种家庭的孩子、孙子再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发声机会,关于这个家庭的叙述自然也无法进入公共视野,那么,关于他们卑微的悲伤,既失去了在场者经验的见证性,从而也永远丧失了历史化的可能”。这段话让我在春节假期中写下这篇文章,一个并不重要的叙述,关于我不真正熟悉的农村,如果这真是一个“不能辜负”的时代,它可能是时代的杂音,愿有更多不重要的杂音文本留下来,它们自会慢慢汇聚,凝固时间,成为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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