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州高二适纪念馆
1977年3月,高二适先生病逝于南京,是日夜,林散之老人以泪和墨,为老友书碑:“江南诗人高二适之墓”。翌日,林老又亲撰挽联:“风雨忆江南,怀酒论诗,自许平生得诤友;烟波惊湖上,衰残衔泪,那堪昨夜写君碑。”区区三十二字,记录着两位书法大师的交往过程,体现了彼此间的深情厚谊。
两位大师的友谊,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有着最真切的反映。二老相识于六十年代初,林老在一组五言诗中记下了他们初次相会的情景。诗前有序:“1962年元月11日,雨夜,东台高二适先生,由画院何乐之同志介绍,过我湖上寓庐。长夜深谈,抗怀今昔,缀拾成诗五首,以报区区。”诗中有句:“小阁江南夜,风尘揖上宾,人间初见面,天外正逢春。”“洛下知多久,今逢陆士衡,谁云士不遇,七十见先生。”三月之后,林老又在《春日寄怀二适》诗中写道:“今年新春节,细雨北门北,不辞夜履艰,过我湖上宅。抗论古今人,欣欣两心得,征和出新诗,立言各有择。”高老也有诗记其事:“书到酣时千万字,情投深处两三更,昨来风雨今宵月,只欠心声作画声。”古人云“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两位大师这种一见如故,“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的心情,真是溢于言表。
从此,两位大师或时相过从,杯酒论诗,或以诗代柬,奉和不绝。“青林雅奏久无徒,此日江南遇达夫,正是人来喜不速,更宜诗递粲相于。”(林老:《和二适除日见寄》)“何日江宁目笑成,春来出谷赋莺情。重临欲问散翁散,能共清溪听水声。”(高老:《漫兴和林散之诗老见寄之什》)气同则从,声比则应,唱酬之乐,莫甚于此。
1965年,在兰亭真伪之争中,林老多次赠诗高老,为孤军奋战的老友一壮声色:“谁论兰亭伪,应寻定武真,千年仍聚讼,一议足推陈(林老自注:君有兰亭驳论)。”“名留江左惊南北,论入山阴有是非(林老自注:君论兰亭真伪,有独见)。”而高老对林老的诗画书法多有推重之评:“诗翁书法木根蟠,脱手千篇也不难。今代何人与真赏,只留老眼互为看。”又在与友人的书信中说:“散老精画理,能题诗,常得其指示,定获进益。”“(散老)诗功之深,非胸中有万卷书,不能随手挥洒自如也,何如?”互敬互重,正是交友之道。
在二老往返的诗章中,有几首也很值得一提 。 林老一诗,题为《诗友高二适以嫂夫人携其令孙远自西蜀归来,馈以新橘,并赠诗章,赋此奉酬》,其中有句:“不欣橘柚千头颂,独羡妻儿并世芳。几夜窗前新嚼美,风尘犹带剑南霜。”高老一诗,题为《散之诗老送螃蟹来,越日蒸而食之,作此寄奉》,诗云:“勃宰蹒跚安可跻,草泥横肆霸图披。散翁不食舒翁食。(高老号舒凫),姜醋调来风味宜。”最有味的要数林老的这首《留二适小饮》:“离居如久别,乍见倍相亲。无菜偏留客,多情却为君。有文真不俗,小饮岂云贫,若不嫌孤寂,迁来作比邻。”橘蟹均是微物,小饮也不比盛宴,然而投桃报李,礼轻情重,无菜更见多情。两位大师情义之重且高,于此可见一斑。
“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两位大师的相互敬重来自相互理解。高二适先生为人傲岸耿介,颇易招物议,然而林老却“自许平生得诤友”,在《春日寄怀二适》诗中盛赞老友的狂狷之气:“侃侃高二适,江南之奇特。斗筲岂为器,风云独具翮,有文发古秀,雕绘好颜色。百炼与千锤,掷地作金石,雅俗更征别,论贤有卓识,于人不虚誉,于己能专责。平生青白眼,未肯让阮籍。人皆谓之狂,我独爱其直,实为君子徒,恺悌神所说。”孔夫子有“益者三友、损者三友”之悦,陈毅同志亦有诗:“难得是诤友,当面敢批评。”择友之道,岂能不慎?两位大师的相知,可为我辈学习的榜样。
高二适先生生于1903年,比林老小五岁,然而他却先于林老在1977年病逝。对于高老之逝,林老十分哀恸,除了书碑撰联,还亲自去高宅吊唁,坐在高老书桌前,久久不肯离去。陪同林老前往的二子昌庚史,恐父亲哀伤过度,多次劝返,林老却连连摆手摇头,大声曰:“二适不在了,我以后再无机会来此,这是我最后一次坐在这里,为何不让我多坐些时候?”在场闻者,无不为之动容。数日后,林老未能出席高老的追悼会,但从乌江给高老的小女可可寄来了一封信,信中说:“余自尊大人去世后,即将心脏查一下,古楼许同庆医生说心律不齐有杂音,要注意不能多写字和其他动作。我那日做那副挽联对,心里空虚发慌,才到医院查的。所以赶快回到江北乡下,休养一时,因南京找写字的人太多,无法摆脱。那天尊大人出殡,我未能吊唁,罪甚,罪甚!你母亲面前代为致意问好。”信中还谈到对故友身后事的关注,随信附有林老与亚明笔谈的一份稿子,内容有:追悼会的筹办和规格,悼词中的评价、丧葬费及抚恤金问题、高老遗作的整理出版问题,等等。司马迁说过,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从一封短柬里,人们可以看到林老对故友的一片深情,真是感人肺腑。
知音自古难求,传说钟子期一死,伯牙终身不复鼓琴。在以后的岁月里,林老也多次表达过这种痛失知音的感受。1987年,二适先生逝世十周年时,林老写诗纪念:“雨中秋树一林丹,好友如君认旧颜。知我此时情未已,又从字里忆新安。”诗后跋语称:“自二适去世后,无人可共谈诗。哀哉!痛哉!”从二适先生小女儿保存的几页与林老笔谈的稿子上,林老的这种哀痛之情,尤为强烈。林老亲笔写道:“你家已五年未去过,今年春暖想去一趟顽顽。不愿去,高老不在了,无人谈心。等秋凉去,想念二适老朋友、元时或释。又想下一辈事,从前事。大江南北,师师友友,全部回去了,只剩我一个人未死,真可怜。”“现在每天想想,老朋友都死完了,无人谈心,真可怜。如你父亲是第一流人、×××第二流朋友,都死了。”
在高老去世后的十余年里,林老对这位故人的思念,确实是“无时或释”。1986年,《林散之书法选集》出版,林老送了一本给二适先生之女,并在扉页亲笔题写了一段十分有趣味也十分有情义的文字。谨将全文照录如下:“高可可二适女儿不会忘掉他已别了五六年了犹能想到可可所以可可一时不会忘掉此册即留可可永存不能忘掉特转送可可世妹妹持之易忘也丙寅十一月二十二日记于玄武湖畔九十老人林散之”。原文无标点,但重复多次的只是一个意思:不忘故人,这倒是十分清楚的。
林老晚年很少外出参加活动,但是十余年来,凡是高老的作品展览及有关的纪念活动,虽是耄耋之年,衰残之驱,林老除题词书匾外,总是亲自到场。1987年3月15日,高二适遗作展览在省美术馆隆重开幕,《南京日报》在报道中写道:“就连近来很少外出的著名书法家林散之老人也坐着轮椅前来参观,并在一位学生的记录本上写下他的感受。”高老的展品陈列于三楼,林老是坐在轮椅中被抬上了三楼,而他所写下的感受,实是一首四言诗——《题高二适先生遗墨》:“矫矫不群,坎坎大树。嶷嶷菁菁,左右瞻顾。亦古亦今,前贤之路。不负千秋,风流独步。”这是一位书法大师对另一位书法大师的作品的由衷赞赏和崇高评价,表现了多么博大的胸襟和气度。
记得闻一多先生曾把李白杜甫比做是我国诗坛上的一个双子星座,我想,如果把林散之高二适比做是我国当代书坛上的一个双子星座,也不为过分吧。林散之在他的诗稿自序中写道:“迨乎盛唐之世,始变初体,李杜争高竞秀,质朴天真,唐诗之突变也。而各抒面目,涵盖天地,其深浅无间可伺,造化精灵,聚于此时,人巧夺天功矣。韩昌黎谓‘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盛唐二杰,未敢轩轾。”高二适也曾说过:“凡诗古文辞,能讲宗法,株株于流派者,均非佳致。要之能出入千数百年,纵横于百数十家,取长舍短,自得其环,而又超乎象外,斯为得之。”“自来书法造诣,本以各臻妙趣为极则,本原尚同,体制稍别。”古代诗坛上的李杜,当代书坛上的林高,在艺术上都是争高竟秀,备抒面目,风格迥异,但他们始终是一对甘苦相知、声息相通的好朋友。差异并未妨碍友谊,而友谊却能成为一种力量,它使艺术家的人品和艺术品都变得更加高尚。
无欲则刚,有容乃大,交友投分,切磨箴规,团结和友谊将带来文学艺术的繁荣兴旺。而株株流派,存门户之见,凭一己之好恶、说短论长、扬抑过当,甚至如鲁迅所说的妇姑勃溪,叔嫂斗法之类,则只能证明艺术家的堕落和艺术创作的衰败。我想,这就是我们从大师们的友谊中应当得到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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