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三)
送走丁行长后,谭欣靠在楼梯扶手上,看着那几朵毛茸茸的绣在黄绿相间的地毯上的小菊花,又一次想起了那个美好的下午和那个下午里盛放的九月菊。然后,她抻长了脖子,隔着两层楼的天棚,凝望位于别墅顶层的那间大大的玻璃房。她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上过顶楼,没有走进玻璃房半步,没有照看和打理玻璃房中任何一个曾被视她为珍宝的物件。
“我怎么可以把它忘得干干净净?如果不是今天去了夏闲云茶庄,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想起它。”谭欣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跌跌撞撞地奔向顶楼。
慌乱中,当初买下和入住这幢别墅前后那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一个片断一个片断地撞击谭欣的脑袋,直到将她撂倒在楼梯上,又生拉硬扯地把她拽回当年。
如果说,人世间果真是一个巨大的大怪物,那么,应该可以说每一个人都是渺小的小怪物。只不过,只有极少数人真正知道自己有多么渺小,只有更少数人真正知道自己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正常。当这个想法从混乱的因相互撞击而成为碎片的片断中挺身而出的时候,谭欣也随着这个想法从自己的身体里挺立起来,分离出来,直到摆脱了所有的碎片,成为一个独立的、超然的观者。
这是谭欣平生第一次以观者的身份观看自己这个小怪物的表演。她不得不轻叹一声,挤出一丝自嘲式的微笑。谭欣第一次觉得当年的自己相当可笑。她觉得那时的自己就像一头横冲直撞、勇往直前的小怪物,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因为那一晚洪亮没有像往常那样对她不冷不热,只是因为洪亮满脸欢笑地把她迎进家门,兴致勃勃地告诉她,他听说金顶别墅区有一个业主因急需现金欲低价转卖房子,他很喜欢金顶的房子,谭欣就做出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他的愿望的决定。谭欣不顾公司财务崩盘的危险,连借带贷地买下这幢对当时的她来说价格不菲的二手别墅并将之装修一新,又用了大半年的时间才按照洪亮的喜好置办好家居用品。
当置办好这一切之后,谭欣满心欢喜地对洪亮说:“我们终于迎来了全新的一切,我们的生活也要有一个崭新的开始。”
洪亮收敛了如花的笑容,淡淡地说:“再怎样全新的一切,也不过是继续先前的生活。要什么崭新的开始,能继续先前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听罢洪亮所说的话,谭欣像是阴霾里的影子一样,从头到脚都灰灰的。但是,她倔强地绽放笑容,虽然那笑容已经由灰灰色变成了惨白色。她抱紧双臂,貌似优雅而又愉悦地说:“是啊,要什么全新的开始。我们要让生活美好地进行下去,一直进行下去。”
说罢,谭欣说还有事,马上要出去。那一刻,谭欣就像一头在快速奔跑中撞上了山石的小怪兽。她捂着头破血流的自己,偷偷地对自己说:“是谁给我蒙上了红盖头?”
“你自己。”她轻轻地回答。
坐在车子里,她做出了一个既让人感到滑稽又让人感到忧伤的“思想者”的动作,带着哭腔小声地对自己说:“谭欣,加油!”
加油?想到当年那句自勉的“加油”,谭欣终于知道了,过去那些年她一直拼命地想尽一切办法努力赚钱,赚钱,赚钱,其目的就是“要让生活美好地进行下去”;她也知道了,她之所以能把顶楼的玻璃房忘得干干净净,只是因为她像洪亮一样认为她是不洁的,她不敢在阳光下晾晒自己的忧伤。
回想拿到房子的钥匙后,她和洪亮像两个小燕子一样,从楼下飞到楼上,又从楼上飞到楼下。最后,他们站在只有一棵樱桃树的“花园”里,一起构想他们的花园应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要种一些九月菊,一定要种一些九月菊。”洪亮满目憧憬地说,“待到秋季的时候,其它的花都败落了,它们还在盛放。”
谭欣抱住了洪亮的胳膊,甜蜜地说:“是的,我们要种上一大片九月菊。就像那个午后一样,我们沐浴在阳光下,一起赏望九月菊,回忆美好的一切,展望美好的一切。”
洪亮看了看谭欣,轻轻地推开她的手臂,转身向房门走去,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谭欣,我们来分下工吧。我负责一楼、二楼,你负责三楼。从设计、请装修公司、监工到验收,我们都各自全权负责。”
“你已经有些想法了?”谭欣跟在洪亮的身后,强忍内心的委屈,若无其事地问。
“是啊。这些天我一直在考虑一楼和二楼的所有房间应该怎样安排,但我实在想不出三楼用来干吗用。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我能住上三层楼的别墅。”洪亮叹了口气,幽幽地说,“谭欣,谢谢你!”
只这一句话,洪亮便轻而易举地再一次将谭欣推进了华丽丽的心灵的炼狱。不洁,便成了烙在她心头的永远的罪证。为了洗去这个不可能洗去的罪证,谭欣越来越卑微。不知不觉中,她如洪亮希望的那样,进化成了一部多功能的赚钱机器。
最初装修的时候,谭欣既不敢提出她的看法,也不敢要求洪亮说一说他的创意——因为,洪亮从来没有向她征求意见的意思。谭欣默默地关注一楼、二楼的进程,努力地拓展公司的业务,努力地赚钱,根本就没有时间和精力考虑如何装修三楼的事情。
那一天,为了洽谈一桩重要的生意,谭欣约几位领导和一位客户去茶楼喝茶。喝茶的过程中,为他们泡茶的美丽又文静的小茶妹一边优雅地泡茶,一边娓娓动听地为他们讲解与茶相关的知识。
小茶妹说:“古人云,‘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说的就是茶了。它的意思是说,谁说生活中的艰辛和不幸是苦涩的呢?当我们走过之后再品味,它的滋味就像甜菜一样甘美。”
谭欣有意打断小茶妹,向她提出她的疑义,《诗经》中说的“谁谓荼苦,其甘如荠”,那“苦”明明指是苣菜的味道,那“甜”明明是指荠菜的味道,哪里有茶和甜菜什么事情?可是,静静地端详着小茶妹,静静地端详在座的几位,发现他们在都聚精会神地听小茶妹的讲解,她竟没有勇气向她提出质疑。
这小茶妹年轻,秀丽,皮肤白皙,举止优雅,声音不大不小,语速不缓不急。看着她表演茶道,看着她给大家斟茶,谭欣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法:如何诠释《诗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真的很美!
当谭欣发现,这样的想法源于她内心的自卑之时,她的思绪游离了茶桌,游离了小茶妹的讲解,游离了在座的各位,飘向了作家王旭烽在《茶人三部曲》中不断地提到的“忘忧茶庄”。
在《茶人三部曲》中,杭州城里的杭家忘忧茶楼上就挂着这样一副对联,“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里的“荼”字指的才是“茶”。回想起来,当初读《茶人三部曲》看到“谁谓荼苦,其甘如荠”这几个字的时候,谭欣和这位小茶妹一样,很自然地就把名字叫做莴苣和荠菜的野菜与茶联系起来。想来,站在“茶”或“茶人”的角度来看,小茶妹对这句话的解释可以说是很贴切的,尽管她把“荠菜”说成了“甜菜”。
可是,“谁谓荼苦,其甘如荠”确实出自《诗经》,那个时候的“荼”指的就是一种菊科的苦菜。据谭欣读书所知,虽然茶是祖先最先发现和食用的,虽然“茶”字是由“荼”字发展而来的,虽然《尔雅》中曾说过,“槚,苦荼①”,虽然从《僮约》中的“烹茶尽具”可知,西汉时期,茶已经成为普遍的饮料,从“武阳买茶”可知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专门的茶叶市场,但是,“荼”成为“茶”的主要称谓却是在中唐前。
咳!想到这里,谭欣窘迫地暗自叹息,好后悔当初读罢《茶人三部曲》后,虽然已经对茶产生了浓郁的兴趣,也把书里面一些与茶相关的知识刻在了脑子里,可她并没有从那时起开始学习茶道。叹息过后,她悲哀地发现,没有勇气打断小茶妹的话,还暗中扯出这些与茶相关的知识来为自己佐证,只是因为她很自卑,而起初有意打断小茶妹的话也是源于她的自卑。她还悲哀地发现,“不洁”一事已经彻底地摧毁了她的自信,让她自卑到连自卑的勇气也没有了。一时间,谭欣觉得她像一个玻璃人,从内到外都裸露在众人的眼前,而从内到外都空无一物。
或许,只是为了给自卑的自己寻找一根精神支柱;或许,冥冥中注定了,茶是解救谭欣的良药,那天的茶席还没有散,她已经决定了,要把他们家三楼的太阳房好好地装饰一下,使它成为一间属于她的古朴、优雅、洁净的清幽之地,正如杭天醉的花木深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