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心》:第一章(四十四)

(四十四)

不论谭欣有多忙、有多累、有多不开心,只要她在玻璃房里坐下来,静静地摆弄那些可爱的茶具,静静地烧水泡茶,静静地喝茶的时候,她就会从彷徨、自卑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她就会觉得她是一个真正活着的生命。甚至,她会觉得,她是不同于其他生意人的生意人,虽然她也卑微、她也世俗,但绝不庸俗。

是的,谭欣不庸俗,但她绝对卑微。当玻璃房大功告成之后,她迫不及待地告诉洪亮,并热情地邀请他上去参观。

洪亮沉静地看了看谭欣,问道:“为什么要叫玻璃房?你不觉得这个名字毫无新意吗?”

“有啊。有的。”谭欣激动地说,“给它取名为玻璃房,是希望它是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包罗万象却又一目了然。我呢,就是它的心脏,强有力的心脏。”

洪亮笑了笑,是那种让谭欣琢磨不透也无法确定是哪一种笑容的笑。他如此笑着,一边走向通往三楼的楼梯,一边好似自言自语地小声说:“玻璃房和你,就像你和你的心一样。”

“什么?”谭欣快走几步,跟在他的身后追问。

“没什么。你总是高雅的,我总是低俗的。”洪亮一边上楼一边有些不耐烦地说,“我不懂茶,也不会品茶。不像你,在茶楼品茶还不够,还得在家里弄间茶室。”

“我弄茶室怎么了?这三楼不是你弃之不要的吗?我将它废物利用,有什么不对吗?”谭欣虽卑微,但她并不甘愿卑微,所以,从她说出口的话可以感知,她已逐渐地显露锋芒。

洪亮回过头来,欲言又止,只是用厌倦又无奈的目光扫了谭欣一眼便回转身去,继续上楼。

当站在玻璃房那精致的仿古式门前时,洪亮的脊背明显地挺了一下。谭欣以为,洪亮没有想到她会把茶室的风格定位在古典模式。她以为,她的品位超出了他的想象。不曾想,他一边举步迈进茶室,一边冷冷地问道:“你这是花了多少钱啊?”

谭欣装饰这间玻璃房,开销并不大。除了那套鸡翅木的茶桌和那对鸡翅木的博古架,除了几把紫砂壶和几个紫砂罐之外,几乎都是廉价的商品。那些装饰墙壁的草帘子、那些栽着盆栽的泥盆、那些陈旧的条案、几柜和书画案都是谭欣的助理和她一起开车跑到乡下,在一些村民家里收来,又请了木匠师傅帮忙修理和漆过的。

决定到乡下去收购旧家具前,谭欣也只是那么一想。她觉得用那些老式的旧家具装饰玻璃房,感觉会更古朴、更亲切。没想到,当这一切都各就各位之后,整间玻璃房所呈现出的效果完全超出了她预计的目标。它在古朴中透露出庄重和大气,在亲切中蕴涵着超凡脱俗的气韵,还在极低调的风格中显露着极高调的匠心。

别说洪亮看到它后先是感到惊奇,随之算计花销,就连谭欣自己面对它的时候,也会被它震撼,随之被它融化。所以,虽然洪亮的问话让谭欣有所不满,但她并没有过多地在意。她想,在她的茶室里,除了茶,再不会有其他事物可以影响她的心情,更没有其他事物可以主宰她的荣辱心。

谭欣取消了请洪亮喝一杯的打算,抱着双臂,淡淡地却也有些悲壮地对洪亮说:“花多少钱都没关系,我可以继续去赚。”

“你看看你这脾气,沾点火就着。又误会我的意思了是不是?”洪亮转过身来,双手掐着腰,用责备的目光看着谭欣,怪怨道:“我这不是心疼你吗?我又没有什么能耐,除了做好我的本职工作之外,我什么事情也做不了。咱们这个家还不都是你辛辛苦苦地赚回来的?我是想说,买了这房子我们已经有些入不敷出了。如果你早点告诉我你想好好地装出一间茶室,我就会在其他地方减少一些开销。那样的话,你的压力也就会小一点。”

洪亮是谭欣的医生。谭欣始终认为,他能够百分百地了解她的心理状况,她却没有能力猜透他的想法。所以,在他的面前,谭欣既不掩饰自己,也不去揣测他的心思。这次也不例外。面对他突然的转变,谭欣根本就无法判定,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她能做的只有呆呆地看着他,等着他像以往那样主动向她解释。不论他向她做出怎样的解释,不论是不是她想要的答案,只要是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的,她就会全盘相信。

这一次,洪亮没有像往常那样微笑地对她说,“谭欣,你应该相信我”,而是原地张开了双臂,做出了拥谭欣入怀的动作。

看着洪亮那柔得能化成水的目光,谭欣瞬间就石化了。

结婚以后,洪亮很少主动和谭欣亲近,几乎没有主动抱过她。不仅如此,每当谭欣不自觉地靠在他的身边,东一句西一句地和他闲聊的时候,他总会找个合适的理由避开她。有一次,谭欣实在忍耐不住内心的委屈,冲他大吼大叫,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他却无辜地说,谭欣冤枉他了。他并不是不喜欢和她在一起,只不过,他更加喜欢像女王一样的她。他这句话就像迎头棒喝!谭欣清楚地知道,不洁的自己永远都成不了女王。因而,她会满怀对洪亮的愧疚之情,再一次将自己别进死胡同里,开始又一轮的自我折磨。

“谭欣,你是病人,所以我从来都不和你争论,不和你吵架。每当面对任性和暴躁的你时,我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缄默,一件是逃离。”洪亮的声音将谭欣从“思想国”拉回到现实里,“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也是一个病人,我也需要你的关心、理解、体谅和包容。作为精神科的医生,我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分裂症病人,真的很累很累。我和我的同事们一样,经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病人,而且是找不到医生来救治,只能努力地自我康复的病人。你还记得去年小张医生自杀的事吧?当时,我怕你为我担心,只是告诉你刚刚工作两年的小张医生自杀了。我没敢告诉你,他是因为工作太用心太投入,对待病人如同对待自己的亲人,视病人的痛苦如自己的痛苦,可是他没有及时地做好自我精神和心理的养护,最后抑郁成疾走向了自杀之路。谭欣,我的工作要求我具有比一般人更加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心理承受能力。可是你知道的,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我既没有能力让自己强大到无敌的程度,也做不到对工作不上心、对病人不尽心。你说,我应该怎么办?每天下班从医院回到家里,我都累得不想说话,只想静静地坐一会,哪怕闭着眼睛什么也不想都好。可你不允许我这样,你要我陪你闲聊,你要我陪你看电视。每当这样的时候,我真是连死的心都有。可我不能死,我得挺着,我不能让你看出我也是病人。”说到这里,洪亮的目光中真地带着水了。

他深吸一口气,幽幽地说:“谭欣,有时我也会脆弱,有时我也会忍不住地暴躁。我需要你的支撑和安抚,就像你需要我一样。”

谭欣被洪亮的举动和他的这一番话给吓着了。她挣扎着从“石头”里面挣脱出来,本能地向后踉跄了几步。待努力站稳后,她迎对着洪亮那温润的目光,忽地就哭了出来。

洪亮如释重负一般,放下手臂,摇着头苦笑一下,一边走向谭欣一边愧疚地说:“你看看我,和你说这些干吗啊?好了,好了,就当我什么也没说。与其看你哭,还不如让你对我狮子吼呢。”

说话间,洪亮已经来到了谭欣的身前,他只用了一个大大的熊抱就将谭欣彻底地给降服了。

那之后,每当谭欣没有应酬可以早回家的日子,晚饭后,她不再粘在洪亮的身边,不再和他没话找话地闲聊,而是将自己融化在玻璃房中,悠哉游哉地泡茶、熏香、读书,有时也扯过笔和纸,让自己由着性子拽上几句。

现在想来,那段日子,该是谭欣自高中起独立生活以来最为轻松、最为愉快、最为充实的日子吧?

因为要喝茶,所以她时常去茶庄坐坐,听茶庄老板讲讲各种茶的茶性,跟老板学学如何欣赏紫砂壶,再选择自己喜欢的茶品和茶道用具;因为要熏香,所以她还要去香道馆坐坐,跟香道馆老板学习香道知识,跟老板学学品香,再选择自己喜欢的香品和香道用品。

因为要学习品茶和品香,谭欣不但读了与茶道和香道相关的书,还不由自主地读起了古典名著。那是她走出大学校门之后,第一次虔诚地端起书,静静地、用心地阅读。也就是那些日子,她真正地体会到了读书对人生的助益有多大。

那段日子,熟悉谭欣的人见到她时,大多会发出疑问。他们或问她是不是做了美容,或问她是不是怀孕了,或笑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大好事,因为他们觉得谭欣的气色非常好,形象比之前更好,连说话的声音和语气也改变了很多。

后来,谭欣暗自总结,得出了一个确切的结论:她所有的改变都来自她的玻璃房和在玻璃房中所做的一切。她还总结出来一句话:品茶可以让人身心清净,心境淡泊;品香可以让人融化自身的杂质,使精神境界得以提升;读书可以让人身心愉悦,也可以让人心静脑清、智慧大开。

随后,谭欣对玻璃房内的盆栽也越发地用心起来。不论她有多忙,都会按时为它们浇水、施肥、预防虫害,她还会耐心地为它们修枝剪叶,把它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遗憾的是,谭欣刚刚斗胆“发明”了“读书道”,还没来得及悟得茶道、香道、花道的皮毛,洪亮便制造了一起家庭内部的动乱,使她万念俱灰,把心向茶道、香道、花道、读书道变成了心向酒道。

哦,谭欣想起来了!她之所以离开玻璃房,最后忘记了玻璃房,就是因为洪亮制造的那一场对她来说具有毁灭性的动乱。

事情发生在谭欣学习茶道和香道半年后。

那是一个周五的傍晚,谭欣打电话告诉洪亮,当晚有个重要的应酬,如果顺利的话可能直接洽谈合作事宜,她要很晚才能回家。虽然,以往每次在电话里告诉洪亮谭欣要晚回家时他都不冷不热地用“知道了”三个字结束通话,但是,遇有晚回家的情况谭欣还是要打电话告诉他一声。不管洪亮怎样想,在谭欣的心目中不能按时回家,不能给洪亮做晚饭并和他一起进餐是令她愧疚的事情,尽管她辛辛苦苦地加班正是为了能让洪亮吃到更完美的三餐和“三餐”。

那个周五的傍晚,谭欣在电话里对洪亮说,如果洽谈顺利,公司就又多了一个有实力的合作伙伴,他们的前景就更加看好了。没想到,没等谭欣把话说完,洪亮就发起火来。他向谭欣怒吼道:“前景,前景,前景!除了钱,你的脑子里还有些什么?”

洪亮的怒吼在让谭欣感到惊惶失措的同时,又感到了受宠若惊。她吞吞吐吐地不知所言,连握着电话的手都颤抖起来。

洪亮遇到烦心事了?洪亮终于在意我了?洪亮希望我早些回家陪他?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问题跳出来的同时,谭欣的心里煮成了一锅怪味粥。这粥有担忧的味道,有惊喜的味道,有茫然的味道,还有期盼的味道。品味着这粥的味道,谭欣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温柔地小心翼翼地问:“洪亮,你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吗?要不,我推掉约会,马上回家?”

“你看着办吧。”洪亮冷冷地说罢,“啪”地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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