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笔者自人狗大战以来累积的三篇文章为主体整理、修改、合编而成，根据每一场比赛的胜败，笔者的想法和情绪也在转变。三篇文章原文分别叫做《高级蒸汽机和不同维度的思维》、《现代世界和个人情感》、《奇点时代的人性》。
一、高级蒸汽机
加州时间3月8日晚，1：0
远在机器触碰了狂欢时代的人类不知道哪根忧国忧民的神经前，莱布尼兹就在单子论中提到了这个问题。顺便提一下我认为哲学上最关键的几个人物：
1.爱因斯坦，因为他的广义相对论是哲学界最大的实际贡献；
2.莱布尼兹，因为他的单子论解决了太多问题，预言了成吨的近现代物理且可以持续给物理学家哲学家做指导，堪称哲学界之最；
3.维特根斯坦，他对于语言为人类认知边界的论述和密集的语言研究实际上是触及了哲学的最本质的问题：人的认知和真理的关系中的人类认知来源；
4.图灵对于人工智能的思考；
5.康德和柏拉图，他们俩虽然风格不同或者说在主流哲学界中将其定义为不同的两个流派(当然我觉得这样做很蠢)，但他们对于理性的思考和定义，对于形而上学和科学本质的联系，非常革命性，和维特根斯坦异曲同工。他们是探知到科学本质的人。
莱布尼兹是正规哲学家中最耀眼的，他对后世的影响在我眼里远远超过牛顿。
单子论中讲到了复杂系统和意识的关系。意识是绝对主观的而一个机器再复杂也是一个客观存在。莱布尼兹说，对于任何一个看上去能思考的机械，如果将其思考的部位放大大到人类能够走进去，那么我们会发现里面只不过是大量的高速转动的齿轮而已，其中每一个局域都没有自由意识的特征，所以不论这个机器多么强大，都不是一个有自由意志的生命体。如果让一个机器越来越像一个生命体，越来越难和人做出区分，确实可以得到一定的极限使它的思维活跃性接近人类，但实际上机器和人有本质的区别：
机器是一个因果系统，响应外界刺激，自身有一套逻辑指挥这个系统运转来将一定的信息反馈到外界。
人的意识是fundamental的，第一性的，意识的存在不依赖外界信息，意识将信息在自身循环，所以科学不可能解释意识的起源，哪怕再接近。
换个说法的话，一个系统的所有复杂的运动本质都是对物理方程的表示，这样的存在非常的直接且客观，和自由意识没有联系。
当今的人类制造的人工智能本质上都是在制造机械，intuitively，高级蒸汽机。机器学习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学习，而是人类以其认知将人类学习公理化之后得到一系列步骤，将这种步骤输入进机器。机器接着会100%地按照代码来运行，而所有的学习过程都是一个因果反应，这里没有意识，因为每一个单位都没有意识。这样造出来的机器可以在technical的任务上碾压任何人类，比如计算积分，比如下国际象棋。
围棋一样属于technical的任务，因为围棋和国际象棋的区别在量上而不是质上。大局观即在人的视角下所谓的“感觉”“直觉”“嗅觉”，其实用一个词就可以说清楚——经验。而经验就是大数据的不精确分析。那么结果已经很显然了：机器在经验学习上显然强于任何人类。和经验对立的理性上，机器对人类的碾压不需解释。所以围棋机器打败世界冠军是注定的事，只是时间问题。
那么数学，理论物理，机器可以完成吗？当然可以，只是时间问题。数学艺术在于一个理论的公设的决定，理论物理亦然。同样这是人类的经验，经验完全可以用机器对世界的探测的数据进行更精确的模拟，有了公设之后我们认为机器的能力将不证自明。至于创造、艺术什么的，统统可以由机器来完成，并且会带来完全不同的美。
意识是fundamental的，也就是说意识是世界的生成元，意识不可被创造，因为一个机器的任何一个部位都没有意识，所以其集合是一个能够对外界反馈信息的机械，不是一个能向内反馈信息的机械，这点从机器的制造方法和运行方法就能看出来。
如此来说，机器人和人有一层窗户纸的区别，就是意识的存在与否的问题。机器人和人的本质没有表征上的区别，而在fundamental的那一块，人类是意识而机器人是代码，区别在这里，机器人的所有行为都有一个框架，代码。这样的机器人再厉害也在人类100%的掌控下，并且不能被认为有智力。
如果人类编写一个机器人自我修改代码的程序，那么机器人和人的区别仅仅是形而上的意识存在与否的问题（这样的机器人依然没有意识），而现实上将和一个有意识人一模一样。那么这样的机器人的强大能力，是人类社会的重大隐患。所以担忧人工智能是有道理的，在代码修改的层面上，而对于AlphaGo，任何担忧都是幼稚且愚蠢的。
正确理解这场比赛吧，这不是机器人对人类的挑衅，不是人机决战，不是人类的尊严之战。这里没人挑战人类的尊严，因为逻辑上来说人类的失败是注定的，人跟机器没有任何比拼technical的能力的必要。
我们要用这场比赛看到人类的伟大，看到那一帮年轻人的智慧和努力，我们相信这样的机器人在正当的应用下将给人类社会带来巨大的贡献。我们要看到人类在人工智能的科研上的进度，对于人类的未来有一个更明确的判断。我们鼓励这样的工作，感谢这些年轻人给我们带来的视觉体验，虽然这点莱布尼兹和图灵早就预料到了，就像引力波一样，虽然引力波是个再自然不过的结果，爱因斯坦早就预料到了。
二、21世纪的个人情感
加州时间3月12日午夜，3：0
现代其实是一个个人力量越来越不得忽视的时代，但同时也形成一个更加集体主义、更加忽视个人力量的环境。我希望现代人能守住那份美，否则，死将成为追求美的人最好的归宿。
3：0这个结果在意料之中，但那天有另外的想法，主要是被李大师感动了。
我是个完全不懂围棋的外行，但我也会假设自己在参加这种比赛进入读秒的场景，我认为还能保持镇定就已经远远超过了常人的定力。李大师在读秒后继续抵抗一小时多，一度将左下星位附近的战局打出未知数。这里最容易让人反应到的话就是“虽千万人吾往矣”，我的脑海中当时浮现出一人一骑一杆长枪，身披带血战袍的李九段面无惧色地对阵十万大军。
必然的失败本来不足为奇，但这样的视觉盛宴让李大师的精神和大师素养深入人心。一个合理的结果后为何有强大的情感波动？
一个朋友在看完比赛后对谷歌一帮工程师很不爽，对此我不是很理解，再三询问下才大概知道她的理由：
她所担心的事并不局限于本场比赛，而是科技的发展是否会给很多有人文情怀的领域带来量化灾难。当所以的美都竞赛化之后，人类的文明反而指向上古时期弱肉强食般的野蛮。而最终，人才能感受到的一些情怀，比如围棋的禅意、日月星辰与人合而为一之美、孤胆英雄临泰山崩于前岿然不动……这些情感好像都无意义了，因为情感已经在数据化后成为了没有任何主观意义的存在，而存在是不分黑白的。
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归纳，最后总会得出结论，所有的情怀都是无意义的，那精神洁癖必然让我厌恶这个世界，我会一死了之。
再说一个例子。前阵子我和一些博士生吵了一架。当然吵用的略显夸张，但对于精神力很集中的人来说“闹不愉快”又显得太随便了。概括一下吵架的点就是在于，现代科研到底是不是科研民工主导的。在我眼里科学前进的路非常明确，因为我有一系列指向明确的物理直觉，只要我掌握了我认为足够的数学知识，必然会在本科毕业后集中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攻克那些难关。然而当今学术圈主流（虽然我从来不认为科学界应该有主流）观点是科研如80年代中国重建一样是摸着石头过河，走哪算哪，运气好或实力强的人兴许能做出较大突破，而有大局观的科学家或哲学家在现代科研圈中的地位属于“哪凉快哪呆着去”。
对我来说，这样的想法和做法正在毁掉我心中一直守护着的科学之美。当年物理有爱因斯坦、狄拉克、薛定谔，数学有Lie、黎曼、庞加莱、格罗滕迪克，他们都是实实在在的艺术家，他们将个人的智力、艺术天赋与自然的神秘力量相结合，我们才得以看到这么美丽的理论。他们无疑是单枪匹马的个人英雄主义代言人，他们的人生更是艺术。
现代缺失这样的人，难道这就要让人不得不接受对个人尊严的践踏吗？科学界少了艺术，就要接受竞赛，那便有了弱肉强食。最好的办法是在科研成果上击败对手，但这又是多么幼稚，多么破坏科学的美！
人的情感是藏在基因编码里的，这点我深信不疑。虽然量子力学带来不确定性，但我不认为人们很好地理解了这种不确定性，尤其是我国科普大师刘慈欣的一家之言（说到这我鸡皮疙瘩都起了一身，我尽量避免这种无趣的嘲讽）。近现代数学界对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的研究无疑是十倍美于物理界的。泊松-李流形上构建的经典力学以及其量子化这样的理论很好地完成了世界观的过度和对于世界之确定性的解释，从而将世界上最后一点不确定性排除，所有的东西暂时来看都是理性的，而感性将被更好地解释为对理性的无法理解和把控。
三、奇点时代的集体主义
一天后，感受到周遭恐怖的气氛。
如果机器认为这场战斗必败，那么机器会选择投降。如果人认为这场战斗必败，那么有人会义无反顾地战斗，直至战死为止。
机器和人的结合，到底是一种全新的美还是对原有的美的破坏，这点因人而异，像罗胖这种人已经兴奋地快跳起来了，我不能说他错。我们也看到了，AlphaGo带来的是一种全新的围棋战略战术，那几盘对局的美感和深意足以成为围棋界的里程碑。就个人而言，我非常享受那几场对局，其中运筹帷幄之美，超出了人类的境界，需要好好体会。
但人性在面对力量时的扭曲，细思恐极。
赛后的新闻发布会我没有看，今天听朋友说了一下才又去看了一遍，感觉是：恶心，担忧。
第一场，李大师很自信地说他可以5：0取胜，然后他输了，我认为输是必然，而且是给他敲的警钟。而且那盘棋很有争议，个人当时认为是中后期右线立的一招没有算清楚，如果扳也许会不一样。那天很高兴，看到了人类的伟大，一个新时代的降临。之后谷歌工程师说狗判断它在任何时刻都是领先，我还笑了笑——它的大局观终究还是差一点。
第二场，李大师发挥近乎完美，但还是惨败，比第一局还要惨。分析后，有些人已经发现了，狗对人是实力上的碾压。
第三场，过于精彩，李大师顽强的抗争赢得了我全心全意的敬仰，但还是惨败。赛后围棋界好像达成了共识——阿法狗的围棋水平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人类对围棋的精确计算还停留在局部，而阿法狗的视野永远是全局。这就理解了为什么第一局狗一直认为自己优势，因为它真的一直是优势，而这种优势是人类无力预测到的！比赛期间阿法狗屡现怪招、烂招，后来发现，都是绝招、妙招。
面对一场不可能赢的战争，李大师的态度是绝不投降，战死为止。可是在新闻发布会上，谷歌的程序员连个鞠躬都没有给李大师，而是面无表情地读着早就写好的讲稿。
就理性而言，这件事没什么不好的，必须要有人类的大师站出来测试人工智能的水平，但就人性而言，这场比赛太残忍了。
一个有精神力量有人格魅力的大师，必须去面对一个不可能被战胜的对手，这对这个不可一世的灵魂来说，是致命的打击。以绝对强大的妖怪的能力逼一个人低头，这是对人性的蹂躏。
我害怕的是，将来也许科技发展会持续对人性的蹂躏。
上一部分得出的一个结论也许可以概括为，对精神上的美的追求是物质丰富后的人类生存的唯一追求。可是人类的追求好像还停留在十万年前的层面上——如何生存地更好。
沿着生存得更好这条路，人类必然会追求更加强大的力量，那么必然会按照物演通论的预言一样在局部取得越来越大的发展而在大结构上越来越脆弱，直至崩溃。崩溃的可能性有很多，比如出现一个什么都不顾的疯狂科学家，造出一台能通过学习修改自己代码的人工智能。但这不算可怕。
可怕的是，当力量驱使效率驱使标准化驱使所有性质的量化后，人类积攒万年的美学会被全部打破，人类所有的精神力量都将毫无意义，这样的强大文明会变成绝对机械化的客观存在（因为人类以客观科学的方法发展），而客观存在对于一个以主观角度感知世界的人来说完全没有存在的必要。也就是说，人类也只有在有不确定性的状态下才有存在的必要。
这可能是最后一个人性能绽放光辉的时代。诸君，好好珍惜。
希望不要有人担忧，我认为死是一个毫无必要的举动，我只会毫无负担地接受这个结果的到来。如果我看到了我的尽头，人类的尽头，看透了未来注定的失败，看到不正义一直存在，我不会像机器一样做出理性的判断，我的选择是，战死为止。
值得畏惧的不是机器，是人啊。
四、尾声
3：1时，我确实很高兴，但高兴得有限。神之一手后，阿法狗再无还手之力，就算没有后面的逗逼也是大局已定。李大师是个伟大的人，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人性的美和人性的胜利同时出现，从而不让这种美只有悲壮的意义。但实际上，我的担心主要还是针对未来，总有一天，信念再强的人，还是要输啊。
比赛结束在4：1，这个结果给人类留了五分之一的苟延残喘。人机的表演还在继续，人与人的对决也无休无止。诸君，无论你经历怎样的坎坷，请相信希望。覆巢之下，我们不要就这么认输。
****** 编后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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