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界线》(下)

有时间看看书,打打字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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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当年是军区有名的神枪手,被抽调去“维和”-阻止两大武斗派别的“武斗”。那两大派别各占据一栋大楼,以横穿其间的街道中线为界线,越界者对方格杀勿论,只有军管人员可以在街道上临时设立的帐篷里出入。

母亲是一名小学教师,父亲因此开玩笑说他的家是文武双全之家。母亲的小学因为武斗早就停课了,其中一个派别的据点就是她任教的那所学校的教学大楼。她非常担心父亲的安全,可父亲更担心她的安全,当看到她在街角探头探脑,他恨不得朝她脚下轰一下梭子把她撵回家。子弹不长眼啦,那条街上,五天死了三个人,都是想抄近路的人,穿街而过,却被子弹穿过身体,稀里糊涂就死了。

街上状况越是危险,母亲就越要去看。宋清那时还年幼,可他清楚记得母亲那阵子晚上从来没睡安稳过,他多次被母亲突然起床吵醒,她坐起来双脚在床上顿着,嘴里不知道咕咕哝哝地说什么,语速极快。宋清被母亲夜半披头散发的样子吓哭过好几次,母亲偶尔反应过来把他抱在怀里,轻轻地说:清儿不怕,清儿不怕,爸爸就快回来了,就好了,就好了。

“不怕”和“就好了”是宋清听母亲说得最多的两个词,可一切都朝这两个词的反向进行。

那天,据父亲后来说,他看到有个乡下人懵懵懂懂地朝街心走来,他便一边喊一边跑过去。那乡下人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不知道那条死亡之街的危险,依然朝街心走去。他父亲急了,提着枪冲过去,准备把他拦下。就在那时,母亲突然从街边的一棵树后面跑出来,挥舞着双手朝父亲奔过去,好像试图要把父亲拉回来。父亲这时顾不上那个乡下人了,他掉头去喝止母亲,可距离太远了,就在他快要触到母亲时,他听到后面响起了尖锐的破空声,接着他便看到妻子的胸前红光乍现,那红光把他吞没了,他的双眼都被喷射的血蒙住了。他跪在地上,把妻子抱在怀里,大声地叫着她的名字,可她永远地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

父亲放下怀中的妻子,用衣袖把眼睛上的血和泪擦干,站起来,朝几分钟前射出过子弹的大楼瞄了几眼。他早就摸清了双方有几杆枪,埋伏在几楼。父亲举起枪,对着三楼一扇敞开的窗户就是一个点射,随着连串的枪声,连声惨叫也响了起来。据事后核查,那个窗户里的枪手两死一伤,剩下的几个“革命同志”被吓傻了,其中有个“同志”当场尿了裤子。

说来难以置信,旷日持久的武斗就这么被宋清父亲那个愤怒的点射搞掂了。两个牛皮哄哄的派别以为解放军要对他们动武,先后打着白旗从楼里出来了。

武斗结束了。母亲死了。父亲被部队开除了。部队其实并没有给他父亲任何处分,只是含糊其词地让他复员。按说他父亲擅自开枪并打死了人,罪当枪毙,可是当时武斗实在不得人心,父亲的神枪正好为老百姓和他的战友们出了气,故此部队处理父亲时网开一面,让他退伍了事。万一将来有人追查,部队方面也算是有个说法。以他父亲当年在部队的表现,若是一直留在部队,照宋清的说法“现在肯定是位将军了”,所以复员和被开除对于他父亲来说几乎没什么两样。丧妻和失去政治地位同时降临到父亲头上,可想而知他的心情了。

 

路上一直是宋清在说,我没插一句嘴。他父亲的经历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天方夜谈,特别是我见过他父亲,好奇心就愈发浓了。车子在公园球场的停车坪上停下来,我才开口:“咱们找个地方坐坐,等说完了,咱们再打球。”

宋清点点头,说:“下午的事,你别怪我爸。因为母亲的惨死,他落下病根了。他对界线敏感得……病态。”

宋老伯下午的表现我本来觉得可气又可笑,眼下听了宋清的述说,我只觉得老人家可怜了。宋清叹了口气说:“他是可怜,我小时候也被他的毛病治得可怜。你能想象吗?以前在家和弟弟并排在桌上吃饭,谁的胳膊越过桌子的中线谁就要挨骂甚至挨打。我上大学时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哪知道这规矩呀,我带她回家,她无意中坐在沙发正中,被我父亲一顿臭骂。我和她就这因为这个原因分手了,你说冤不冤啦?”

我想起宋清打半场的习惯,看来是被他父亲“培养”的。

宋清接着说:“父亲其实很疼我们,就因为怕后妈对我们不好,他一直没有再婚。他喜欢和孩子住在一起,尽管他有自己的房子。我没出国前,他总是在我这里住一阵子,再到我弟弟那里住一阵子。时间长了,矛盾也就来了,别说是儿媳妇们了,就是我和弟弟都受不了他定的那些楚河汉界一般的规矩。奇怪的是,孩子们都特别喜欢爷爷,可能是佩服他那手百步穿杨的枪法吧。你知道吗?他即使扔石头都扔得特别准,前天他居然用一块土疙瘩把一只鸟打下来了,那只鸟还没死,现在成了我们家两小子的头号宠物。两下子对爷爷的敬仰之情简直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我弟弟的孩子每天都从国内给爷爷打电话,张口就问老顽童在不在。”说到这里,宋清大笑起来。

我也忍不住笑了,听宋清继续说:“老头子在孙子辈面前完全像个老小孩,疯得很。不怕你笑话,他来了之后,我感觉家里有三个孩子。大概小孩们不拿他的规矩当真,他便也不在孩子们面前当真了。还别说,他这次来,我觉得和我几年前看到的不太一样了。”

我心说几年前你爸该是什么样啊,那时他要是看见我越界种菜,还不用石块把我当成鸟给砸晕了哇?

宋清谈了这番话,心情似乎也大好起来,投篮的准头突然跟他爸的枪法似的,三分球竟然都中了好几个,投得我一点脾气都没有,球场上的几个老美都为宋清鼓起掌来。我开玩笑说他可以去NBA打得分后卫了。宋清连呼“爽啊爽”。

宋清肯定没有注意到,那天晚上我们没有打半场,我们公用一个篮筐,谁投进算谁的。我们玩了大概有一个小时,可我不觉得累,因为少跑了许多冤枉路。

 

又是一个周末。我去信箱取信,看见宋老伯和两个孙子小文和小武在草地上嬉戏,我打招呼:“宋伯伯好,您一来,这两个孩子也不上我们家玩了。看得出来,您这两个宝贝孙子喜欢您啊。”

宋老伯一溜小跑过来,表情有点讪讪的:“小林,那天的事……对不起,我家宋清说我了。是我态度不好。” 然后他压低着声音说:“不过话说回来,我指出你越界并没有错,对吧?你还年轻,不知道界线意味着什么。”

他道歉之中隐含着对我的批评,这就让我不知道怎么说好了。我很尴尬,手不是手脚不是脚,哪都不对劲,恨不得像那只被水枪击中的花大姐躺在地上昏迷不醒才好。我结结巴巴地说:“您,您是长辈,我和宋,宋清是哥们……”我平时的口才不知哪去了,说得不知所云。

就在这时,草地那边出状况了。宋清家的二小子摔倒了,大声哭起来,小文站在一旁变了调地喊:“爷爷,爷爷!”。

宋老伯迭迭撞撞地向哭泣的小武跑去,我也跟了过去。宋老伯跪在地上,抱起嚎啕大哭的孙子,用一种我听不懂的方言安慰着孩子,脸上很痛苦,仿佛被碰伤的是他自己。小武的嘴碰出血了,和着口水,把宋老伯胸前的衣服染红了一大块。宋清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抚摸着孩子的头,说:“弟弟乖,爷爷保护弟弟,弟弟不怕,就好了,就好了。”

小文指着草地上的一根白木杆告状说:“是它把弟弟绊倒了。”宋老伯听了,把怀里的孙子交给儿子,弯腰拾起木杆,用力在腿上一磕,只听“喀嚓“一声脆响,木杆断为两截,然后扬臂把两截木头远远扔了出去。

小文喊道:“哎呀,爷爷,那是界线,你怎么把界线拆了?”

宋老伯大声说:“去他妈的界线!”

小文楞了一下说:“爷爷,你说粗话了。”

宋老伯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说:“对对,爷爷错了,爷爷不该说错话,你想咋样罚爷爷?”

小文子歪头想了想说:“我还要你打一只鸟,要活的不要死的。”

小武忽然来劲了,从宋清怀里跳下来,叫得比他哥哥还响:“我也要!我也要!”

宋老伯哈哈大笑,一手牵着一个孙子,连蹦带跳地去了。

宋清望着祖孙三人的背影,笑了,目光里都是笑意,很湿润。

我望着远处“身首异处” 的两段“界线” ,也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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