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与失去
(阎真《沧浪之水》)
夏维东
中国的官场小说近些年来不少,拿较有影响的来说,就有刘震云的《官场》、柳建伟的《北方城郭》、李佩甫的《羊的门》、王跃文的《国画》和《梅次记事》……通过对官场的洞察,指证权力对人的异化或者借权力与欲望和道德的合谋关系揭示传统文化中的黑色暧昧,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些小说尽管手法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点:以全息的视角进行宏观叙述,呈现出富有中国特色的官场文化。
阎真的《沧浪之水》也是讲述机关算尽的官场小说,但它与上面提及的那些小说有着显著的不同。这部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视角不是那种全知全能的俯瞰式,而是相当于电影中的“平视视角”,“镜头”指向不是“大时代、大环境”,而是叙述者的日常生活、工作场景和他的内心世界,官场是“我”(池大为)内心裂变的背景和催化剂。
池大为在父亲的影响下,富有理想主义精神、自尊、独立。他考上大学时,潦倒一生的父亲去世了,他在父亲的遗物里找到一本父亲珍藏的小书《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当他翻看从孟子、屈原到谭嗣同等的画像时:“血一股一股地往头上涌,浑身筛糠般地颤抖”。池大为怀着对父亲的敬爱和父亲未能实现的抱负走出乡村。
在大学里,池大为“对父亲的一生进行了长时间的思考”,父亲凄凉的一生,让他产生了疑问:“做个好人,父亲他值得吗?”不过这个疑问在当时充满激情的“我”心中转瞬即逝,“我”对那些以享受和占有物质为目标的人不屑一顾,“并因此感到了心灵上的优越”。
朴实和自尊为池大为带来了爱情,但又使他失去爱情;研究生毕业后,按照学术成就,“我”有绝对的优势留校,可是却被一个有路子的同学不明不白地挤掉,“我”只有哑巴吃黄连。“尽管现实中很多不动声色的力量笼罩着我,推动着我,似乎无可抗拒,我还是要走自己所认定的道路,哪怕孤独,哪怕冷落,因为,我是一个知识分子。”在这样的表白里,“我”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的风骨与执着,“我”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向历史上的知识分子楷模和父亲致敬。
走上社会后,池大为的打击接踵而来,先是在卫生厅因不会拍马之术被贬到纯粹是个摆设的中医学会。即便如此,“我”也仍然平静,因为保全了人格上的独立,“我”甚至觉得“在中医学会的感觉比在厅办公室好”,因为“上班可以看书”。一个单纯的知识分子形象跃然纸上。
“我”在什么都不是的中医学会一呆就是四、五年,当“我”结了婚,有了儿子,变化开始了。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现实家庭生活,真实而又残酷地与书本拉开距离,知识与理想在“一地鸡毛”的琐碎中变得脆弱不堪。
经济拮据,连妻子生孩子的手术费还需要借;为了满足孩子的需要,“那些肉啊蛋啊我基本上都戒了”;住房的拥挤,连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成为一道奢侈、尴尬的节目;因为无权无势,孩子的入托成了大问题……物质上的困境,迫使“我”注意为什么除了溜须拍马一无是处的丁小槐能够丰衣足食,有宽敞的住房,孩子能进最好的托儿所。因为丁是处长,有权了,就这么简单。
在现实强大的压力面前,“我”低头了。池大为开始向以前打心眼里看不起的丁频送秋波,又是送礼又是肉麻地恭维,换来的却是冷嘲热讽。池的“尝试”虽未建功,但也不是一无所获:他知道怎样弯下自己的脊梁骨了,尽管心里万般地苦痛,可在妻子的声声抱怨里,他别无选择。
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被他捕到了。妻子是个护士,打针的技术极好。厅长孙子生病了,这孩子的血管太细,省医院的护士们没辙,只好找来董柳。董柳一针“功德无量”,救了孩子,也救了自己一家。
池大为因此接近了厅长一家。为了在厅长家有好表现,他居然和妻子设计“舔嘴唇”的暗号,把厅长和夫人哄得团团转;接着,他又成为一个无耻的告密者,将厅长的对立面一网打尽;再往后,他又充当了厅长的鼓手,把厅长拍得找不着北。短短几年时间,池大为扶摇直上,将离休的厅长取而代之。
池大为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一切,在妻子和家乡父老的眼中,他是个大人物了。可是旁人无法知道他心中的隐痛:他得到的一切是以失去一切为代价的—他过去引以为傲的自尊与人格。当他回乡为父亲上坟时,“心中忽然有一种怯意,不敢这么走过去,似乎活着的父亲在那里等待了很多年。”在父亲的坟前,他焚烧了那本《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那本燃烧的书,与其说是祭奠父亲,还不如说在祭奠他自己。过去的他死了,过去的父亲却活了。他仰望着星空,星空如同不可测的深渊。
小说用细腻的笔触,勾勒了一个知识分子的心灵轨迹。有人认为小说的前半部太过琐碎,笔者认为这种琐碎是必须的,它很好地体现了那种无孔不入的压迫感,没有这个在阅读中显得漫长的过渡,池大为的“奋斗”便显得突兀。
在笔者看来,《沧浪之水》是超越官场,写出内心挣扎的好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