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无字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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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甫永仁认出了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女儿,可是女儿却好像不认识他这个父亲了,呆呆地看着父亲,看见他朝自己冲过来,她哭着说,别打我,我脱我脱。一边说,一边哆哆嗦嗦地拽开棉袄的扣子。
  当女儿白花花的胸膛露出来的时候,甫永仁只觉得嗓子眼一甜,大口鲜血吐在女儿身体上。他想扑向王彪,却被两条大汉摁倒在地,他跪在地上,泣不成声地说,王家小子,我做鬼都饶不了你!她是你们王家的媳妇,你们为什么要作贱她?
  王彪蹲下去贴着甫永仁耳朵,咬牙切齿地说,谁让她是你女儿?没有这个小妖精我父亲又怎么会死?你怎么会生下这么个害人精,多少人被她克死!甫永仁看着小女儿就象野地的一朵被霜打蔫了的花朵蜷缩着,抖成一团,他猛地喉了一声,奋力朝王彪撞去。
   王彪一边擦着嘴角的血水,一边“嘿嘿”地怪笑起来,说你真是老糊涂了,把女儿嫁出去,连女婿的面都没见过,实在太说不过去了,麒麟,来见见你岳父!过了 好一会,一个鼻青眼肿的年轻人被推搡过来,他看了她一眼,马上象被火烫了似的收回目光,呜呜地哭起来,彪哥,你放过她吧,我,我不,不娶她就是了……
  王彪瞪了他一眼,然后走过去伸手拽着他的耳垂说,麒麟,你可别忘了,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你可别忘了村长是怎么死的!他们两位老人家的在天之灵现在正望着你哩,他们正等着你报仇哩!
   王彪的眼睛让王麒麟害怕,这位他一向敬若兄长的彪哥短短几天里变得象传说里的魔王一样,他还记得他带爱眉去镇上,彪哥还给了他一串钱,还说等风头过去要 为他们补办喜酒。哪知道前天晚上王彪带着人找到他在镇上的临时住处,见面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恶狠狠地说,我父亲死了,你父亲也没了!都是给这个小妖精害 的!爱眉从里间出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王彪揪住按倒在地。在爱眉惊恐的呼喊声中,王麒麟怒不可遏地冲上去,却被庄上其他人拦住一顿暴打,王彪一边撕扯爱眉 的衣裳,一边恶狠狠地说你们跟他讲庄上发生了啥事!┄┄后来他被拖到屋外,断断续续听说了村子里发生的惨事和老父被杀的噩耗,在他听着这些事的时候,爱眉 的哭喊从门缝里钻出来,先是尖锐,然后沙哑,最后若有若无。他完全痴傻了,木呆呆地望着他的本家兄弟在爱眉的房门口进进出出,王彪何时来到身边都不知道。 当天晚上,他和不省人事的爱眉被挟持到乱石岗┄┄
  王彪把王麒麟牵到甫永仁面前,满面都是变了形的笑容,说甫老爷子,你好好瞧瞧,这就是你女 婿,你女儿有眼光,他可是王家庙最俊的后生。他太不懂事了,婚姻大事哪能背着父母苟且的,你说对不对?甫永仁听不见他说什么,也不知道王麒麟是谁,但清楚 不会是什么好事,就怒目而视,一言不发。王彪见他动了气,笑得更欢了,你虽待我们王家不仁,我们王家却不愿意对你不义,你要是看不到你女儿成婚你大概死不 瞑目吧?今天我就成全你,你不但能看到你女儿拜堂,你还能看到你女儿女婿洞房哩!麒麟,待会你可得卖力点,别让你老丈人瞧不起。来呀,把新娘子带过来。
   王麒麟的脸色在火光照耀下,白得象死人,他戟指怒骂,王彪,你不要欺人太甚!王彪一愣,继而大怒,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你有种你就对你父亲在天之灵说 你不想报仇了!王麒麟惨然地说,我已经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了。他推开两个拖着爱眉的人,说你们别再碰她了,我不准你们碰她。他把爱眉抱在怀里,抚摸着她的 脸,象哄孩子睡觉似地,轻声轻气地说,眉眉,是我害了你,我不敢要你饶恕我,让老天来生把我变成你的牛马吧。他在爱眉的额上亲了一下,然后把她轻轻放在甫 永仁身边,跪下去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甫永仁把女儿抱在怀中,泣不成声,作……作孽……呀……
  乱石岗当家的看不过去,对王彪说,王老大,杀人不过头点地,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要报仇,我帮你给他们一个痛快,不作兴这么干法。
  王彪正在气头上,谁的帐都不买,冷冷地说,你拿你的钱,我报我的仇,两不相干……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一团黑影急撞而来,接着他感到腹部一凉,眼前的火光刹那间都熄灭了,整个世界顿时黑不见底。
  王麒麟乘人不备,夺刀刺倒王彪,他抽出利刃,对乱哄哄的本家们说,你们别怕,我谁也不杀,我杀我自己。说完,挥刀朝脖项抹去,一排红色的血箭射向前方的黑暗……
  谁也料不到事情会落到这般田地,不论是王家庙的男人还是作为俘虏的义庄人,以及乱石岗的匪众,全都鸦雀无声,失神地望着场子中央那两具还在冒血的尸体。
  乱石岗当家的翻身上了马,对王家庙的男人说,你们的事我管不了了,那一半佣金老子不要了,弟兄们,扯呼!
  乱石岗的土匪一撤,王家庙就失去倚靠了,再说群龙无首,他们也不知道再干什么好,土匪前脚走,他们后脚也溜了。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情,村口的那人就不知道了。

  三天前他听了义庄和王家庙的惨祸,当天曾去了县衙门。衙门倒是不敢怠慢他这个洋人,县太爷在书房接见他的时候,官服不整,眼睛好像还未完全睁 开。他不知道县太爷脸上那错愕、悲痛的表情有几份是真的,连他这个只是暂住在县城的外乡人都听说了,身为一县父母官怎会对如此严重的杀戮事件一无所知?他 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谢谢阁下接见我。
  县太爷望着他憔悴的面容,又打量着他那一身非常中国化的棉布长袍,突然问道你官话讲 得如此好,你是在中国长大的吧?有很多好奇的人问过他这个同样的问题,他还是认认真真回答了,不是,我是五年前来中国的,来之前我已经学了四年多的中文, 中国话真难,到现在我写还是不行。县太爷问他是那个国家的,他说他的祖国是法兰西。县太爷的好奇心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又问他以前在法兰西是干什么的,他扶 了扶眼睛,说在大学里教书,教物理,中国叫做格物,就是追究事物来龙去脉的学问。他见县太爷茫茫然的样子,就拿起桌上的茶解释道,比如说一壶冷水为什么加 热到一定程度就沸腾了可以泡茶,为什么热水放在桌子上隔一段时间又变成凉水了。县太爷象听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起来,你可真有意思,水一烧当然就热 了,不烧当然就冷了。他也笑了笑,没再多说了。县太爷说,你为何要到中国来?他说我要把上帝的福音带给这个古老的国家和它的人民。县太爷问,什么是上帝? 他说,上帝是爱,甘愿为人去死。
  县太爷沉吟一会,问道,有人信你说的吗?他有些羞赫地答道,信的少,不信的多,但总有人信,这就好。他捧起茶 杯猛喝了几口,再次谢了县太爷,就起身告辞。县太爷送他出门,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脱口而出,去义庄和王家庙。县太爷怔怔地说,你要去那里?你能做什么?他 想都没想说,不知道,但我必须去。县太爷想起了这个人说的“冷水热水”理论,心想这真是个怪人,他感到心底有什么东西被这个怪人搅动了,说我知道你是好 人,可你何必要去那里送命呢?你知不知道,即使你把命搭上也于事无补,你中国话虽然说得好,可你也许并不了解两个仇杀的家族意味着什么,你知不知道,甫王 两姓的世仇已经有百来年了,谁能把他们的怨仇解开过?眼下出了这么多人命,雪上加霜啊,你去那里两面都不讨好……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后果。再说,那两 个庄子都偏僻得很,交通不便,天气又冷,百来里的山路你走得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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