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虎者》一三零 采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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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远在青海的七中队,天熊被叫到中队部,小赵编话道:“小梁,寇队长说了,我们发航空信后没见回信,电报也没回,尸体要臭了,你把他埋了吧。”

   “家里来人怎么办?”

   “肯定家里光火,不来了,这样事很多。不来是正常的,会来人倒是奇怪了。”

    天熊苦难道:“要个书面什么吧。”

   “什么意思?这里每天在死人,管不过来。都是这样的。要不要派你个人?”

   “先得洗干净吧?”

   “随你。你要找寇队长,也可以。”

   “是。”

    回去路上,逢人就说小赵的话,他要大家知道,怕以后生事。他拉上长茂,把竹平运到沟渠浅处,让高山的雪水冲洗他,蹲下来把他脸擦干净,全身擦干净,再运回住地,停尸在屋前,他现在是小队长,别人不敢抗议。还好这里的气候特别干燥,异味不是很浓。他把竹平衣包打开,拿干净衣裤给他换上。很多人来看了,包括职工家属大院。

    掩埋前他派犯人去中队部,坚持要领导来看一下。寇队长还是没来。小赵来了,叹口气,叫把竹平的遗物送中队部,天熊留下所有的被单被面子枕巾:“上海人习惯,拿回去也烧掉的,我要裹尸体做木乃伊。没有棺材怎么办!”

    小赵给他派了个壮劳力,去七中队专埋死人的荒地挖坑。天熊选址好久,定在山脚较高地势。长方形的坑挖得很深,否则会遭野物祸害。那人想调来饲料场,很卖力。天熊和他一起挖。

    回去吃饭时,长茂说起职工家属院有口白木棺材,没有漆过,愿意转让。原给老人准备的,后来人死在省城医院,那里火化了,没用着。天熊忙跑去看,是此地最常见的就地取材的遇水不腐的柳树,百年老木,切、割、刨和做成不易。用料是三长两短,有盖、帮、底和回头的。那主怕他不要,开价不高。天熊马上应承,让那人帮忙抬回,拿出自己钱付了。犯人看明白他是为不相干人出血,说他仁义,也有说他傻。

    于是天熊当众把竹平的被单之类把人裹紧,入棺木,三鞠躬后,钉上盖板。用小马车运去坟地。长茂和其他同屋的都去了,放入,盖土,各自黯然,谁也保不住一定不会这样下场!天熊哭泣道:“老纪,对不起,竹平,对不起,我没能照顾,你走好了。”长茂也哭了。

    天熊回来后,去木工处找了木头做坟碑,是不起眼的十字架,因为老纪说竹平接受天主教了,每天祈祷的。他出钱请木工刻了字:“上海采薇村 石竹平之墓”,还有年月日。

    做好后他去坟地,换下临时的树枝标记,用铁锨深埋的,竖在棺木之后,朝向上海方向,这是西式的有坟有墓的格局······他瘫坐在地上发呆。当年爷爷阴暗凉快的书房里有四个挂的条幅,清代的古画,有苏武,有孤竹君的二子,山间的枯瘦老人。爷爷教他认的画上三千年前的诗,浮上脑海到嘴边,他喃喃念道:“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一伙人提着锄头钉耙向他走来,喊他名字。原来是云鹏、郑总、裴诗人。

    天熊三言两语说了。三人哀叹,向墓碑鞠躬。云鹏道:“你不问我们来这里做啥?”

   “不问,没好事情的。”

    郑总道:“我们出事情了,现在很紧张。”于是说了,他们同屋的两个农村人,小队长上访和定量,被揭发成继续放毒的反革命,关押了。一礼拜后,上访死了,是打死还是自杀弄不清,身上打烂了,寇队长让埋了,他们现在刚埋葬了上访。

    天熊道:“你们写的东西——”

   “都烧掉了,他们一抓去就处理的,有的埋了。果然马上来人全体抄监,好险,否则说不清了。”

    云鹏说定量也不服罪,被打得半死,这下他处境好了,可能明天就要放回。是原来一个小队的犯人揭发的。现在同屋的没人落井下石。云鹏红着脸喊道:“调子愈来愈高,琴弦要断的!”老裴道:“我被压了二十年,现在好像绷不住了——。”

    老郑道:“你要冷静。”

   “我们都要冷静。”

   “上帝要人灭亡,必先让他疯狂。”

   “在中国,可是什么事情都会发生的。”

    天熊和他们分手。

    他手里拿个铁锹,在小路上往家走。突然远处一个黑影伸高了,拦住去路。路是烂泥小路,无处可逃。正是那个叫老四的疯子,从身后亮出一把长刀,把包皮革的铁口刀鞘丢地上,举起来对准天熊。颇似日本武士刀的有一米长的手工制藏族长刀暗银发亮,直刃,单锋,这是用来砍而不是刺的。天熊头皮发麻,也举起铁锹对住疯子。那人围着天熊走了两圈,天熊自己轴一样转。疯子狼一般吼叫了,是发疯还是招唤狼群?天熊想他究竟是吓人还是真动手?天熊对防身术有信心,五台山的挑料棒那样急刺而入、或虚幌以架开长刀,近身只需一、二下就可以徒手击倒疯子。问题是不能打死或重伤他,要偿命的······这时,疯子的一个同伙闻声来了,手里操着家伙,天熊紧张了,是否先打倒一个?而小黎也冲来了,离他们几米远狂吠······远处有人觉察了,朝这边看。疯子声音小了,往后退,两人大怒而围起打狗,狗逃走。天熊忙往家走。

    离开远了,一身热汗,腿都软了,在地头歇了一会。

    进屋要说此事,发现气氛紧张,有人说小赵来找过他了,让他马上去,人人看着他不语。临走他觉得铺盖似被人动过,不知何意。

    到了中队部。寇队长不在,管办公室的小赵叹气,把他交给专管三罪运动的副中队长许非善。思想极左、脸上有疤的许队带他去隔壁一屋,叫他跪下。天熊道:“做什么?许队,我可没得罪你。”

   “没有,你得罪的是共产党。”

   “这什么话,要讲道理。”

    门口冲进一个打手,揪他胡子使他跪下。用棍子指到他眼睛:“我一棍子打烂你。”许队道:“以后你归他管了。我问你,你对自己问题有新交代吗?”

   “我不懂。”

   “好,我点一点你。你是三罪里的交代余罪。”

    天熊大怒道:“我没有的。”

    许队道:“你猖狂!好,我奉大队部命令,现在起对你隔离审查。”做个手势,打手上来替他嚓嚓上了铐子。许队冷笑,扬长走了。打手道:“你开始好好想,要交代了喊我。”锁上门也走了。

    天熊遭此雷击,不摸头脑。他算得小心翼翼了,他不晓得这荒唐事昨天下午发动的:大队部来人检查三罪运动收获,看各检举箱的来信,发现家属院有人揭发饲料场的梁天熊是杀过人的新新。来人问这是怎么处理的,寇队长和小赵说是他是言论问题的新新,不会杀人,那家属对他有意见,是瞎说。来人道:“为什么不瞎说别人,要说他呢?”

    寇和赵不答,不想再拉出相亲的事。来人又道:“他本人怎么说?”

   “没有找他,他现在是负责小队长,前两个都关起了,生产没人了。”

   “这怎么可以?运动重要还是生产重要?”

    于是让许队搞这案子了。

    是夜,天熊被送进一长排土屋的禁闭室,一人一屋。都关满了,鬼哭狼嚎的。

    他又被袭击了,一下适应不来。夜里,他在小屋时睡时醒。他想起了那年的出游,在仙人村老宅前的那半死的老槐树,小河和石桥······他月夜抄碑,家谱上的一世祖·····他终于悟出乡下老宅是真正的家!中国千百年来,孩子在乡下读书,考功名,书香门第和农村孩子去京城、去大地方发展,失利或时局不好,就退回家乡疗伤,休养······自全国户口冻结,保甲连坐,就没有家了,出问题就囚禁、流放,上山采薇是不可能了。

    什么某某对某某全面专政,和资产阶级、无产阶级没半点关系,就是封建加法西斯。

    许队领导专案组给天熊列了十五大问题或叫十五大罪行,要他交代:

    一、你杀人问题要讲清楚。杀的是党员吗?叫甚名谁?人是否抢救后没有死?

    二、你胡子留这么长,有什么反革命含义?向党和政府抗议什么?你收留那条狗,收买狗心,果然为你出力了。叫它小离,离开农场逃走?

    三、你的随身文字写着入狱经历和日期,到现在还不认罪,想将来申诉?

    四、你纸上写的梁潜是谁?潜是潜伏、做特务的意思!还有,唾面自干、梁狱上书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和尚教的?

    五、纪一桂走时对你说了什么?纪是走了,随时可以抓回来。

    六、你本来吃萝卜的,后来为什么不吃?你想抗议什么?

    七、石竹平是反革命分子,为什么要给他买棺木?

    八、据说你和石犯在上海是住得很近的,是一个胡同,是不是?从前两人有什么勾当?

    九、你的拳师傅、现反分子皱法小的反动言论不少,别人都揭发了,你为什么不揭发?

    ······

    天熊恼火了,信笔在纸上批道:“一、我杀的是蝙蝠,我一拳下去,他倒地而亡。他是人还是畜?我把他埋在毒品仓库还是地下室,一时记不起了。二、我有肝炎,问人借刮刀不是要害人?我是叫狗小离,要它离开我,可是狗性难移,缠住人不放······

    天熊被隔离后,发生了几件和他有关的事。第三天,寇队长秘密让人把石竹平的坟挖开了,用破席卷起死尸埋了。把棺材取出,装一个自杀的管教干部,让大家看见,另掘坟埋了。那人是许队的手下,不满寇的蛮横,向上面举报了寇对附近女人的恶行,以此推论寇的原来在朝鲜的罪行是成立的,没有冤枉。结果查下来是夸张,没什么严重。于是寇报复了,动手打人,那人害怕而自杀。寇算是良心发现,后悔过分了,拿棺材弥补。

    和天熊拔刀相向的疯子在寻找被隔离的天熊,专案组坚决不漏风。可是小黎凭嗅觉寻到了天熊的拘留室,在门前日夜哀叫。疯子知道了,喊了同伙,提刀和棍来砸门,小黎急叫,引来看守,一起赶走了疯子。天熊在木门后全听见,危急万分。几个大汉恨狗,设计在远处围歼,打死了小黎,饱餐一顿。也有说小黎逃走了,被吃是另一只狗······

    云鹏、老郑他们在外面急得像热锅上蚂蚁,没法把每天在急变的大事告诉天熊。尤其是三驾马车突然倒下两驾:许队得到家属大院的新举报,一个很穷的惯窃犯曾拿大量粮票去跟他们换酒和食品。于是抓起殴打,承认是从小赵身上偷的。而小赵家景是很穷的,不可能有多的粮票。许队瞒了寇,密报给他在大队部的后台。大队部告诉寇要搞小赵。寇大惊,马上紧急审小赵,还作势在人前打他耳光。小两面派忙交底说老许有大问题,找某某犯人就行。许急催让大队部来人押走了小赵。寇秘密找那几个犯人,咆哮威胁,拿到老许的恶行证据:出差去北方、南京、上海几地,去犯人家里拿好处,钱和粮票,还睡了犯人家属。寇队驾马车押犯人去大队部他的后台处报告。于是老许也被抓起隔离审问了。

    他们不是反字头,是三罪运动的意外的副产品。

    天熊在里面当然没法知道。只感觉近几天伙食好些了,来逼问交代的人也没出现。

    不几日的下午,天熊正饭后瞌睡中,匡匡匡,一排囚室的屋门都开了,犯人被群起勒令站在各自的门外。寇队长来了,许队和小赵没来,其他所有干警都来了,带着步枪瞄准,四下围住。然后叫他们朝某一方向跪下,并纠正各人的姿势。天熊眯眼看暴烈的太阳,觉得这是朝东的方向。寇队长红着眼哽咽道:“今天,在北京时间下午三时,北京在天安门广场要召开全国人民的追悼大会,悼念我们伟大领袖······”

    天熊头嗡地一声。对他是突然的,不是说万寿无疆么,还横游长江么,真的以为他要活一百岁的······这时,远远响起了汽笛和喇叭声,像是场部所有的卡车和遥远的工厂和火车。

    戴黑纱的寇队长嘶哑地吼道:“所有犯人要鞠躬、默哀,而这次三罪运动犯新罪的,要跪下请罪,一直跪到追悼大会结束。敢不服的,就地正法。”

    天熊想,终于发生了,那么,暗斗就要白热化,各地独立、诸侯争霸要开始了。哪里会有文革受益派内讧的便宜事,会出莎士比亚式的大反转呢,新朝代是要开始了!

    一个犯人突然发疯了,大喊领袖万岁,自己是冤枉的,只有领袖了解他,这可怎么办······呵止不住,几把枪柄恶狠狠砸向他,声音渐轻渐无,满脸是血,人被打烂了。

    跪得膝盖出血、剧痛、人累坏的天熊,这夜躺下后很快入睡了。可是后来做梦了······梦里杀声震天,大虫中了药箭!溜滑的黑条子金黄皮毛的虎背上,人可以下来了······

   (不久有长途电话从上海打来,紧急查讯天熊、云鹏的情形。上海的一个秘密名单亮出,直至最后还效忠领袖的夫人派,让体己力量在打响反对宫廷政变的武装起义的第一枪后要杀一百零八个“好汉”祭旗,以北京派来的明的暗的特务为首。小人物如詹叔清及知情人也别想逃走!至于这一枪有没有打响,世人都知道,笔者就不叨叨了。

 

全书一百三十章完。作者感谢读者诸君长期跟踪读完的厚意!望大家对这部书评论一下,或随便谈谈观感。严格的批评也行。以便将来有机会出书时加以完善。

    

 

 

 

亚省山羊 发表评论于
精彩绝伦,扣人心弦. 是罕見的佳作. 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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