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林徽因的季节。
有幸从清华建筑系的老前辈、梁思成的学生殷老先生那里借来了《林徽因文集》,为林徽因之子梁从诫编辑。这套文集分为厚厚的上下两卷 -“文学卷”与“建筑卷”,当属最权威、最真实、最全面的。我的案头还有一本费慰梅(Wilma Fairbank)写的《梁思成与林徽因– 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一书,详细记录了著名历史学家、哈佛大学教授费正清(John King Fairbank)夫妇与梁思成夫妇的一世情谊,我曾反复研读过多遍。
梁思成与林徽因是清华大学建筑系的创始人,他们在中国建筑界的地位,无人企及。梁从诫在《林徽因文集》的后记里,将母亲定格为女建筑学家和诗人,因她有着“建筑家的眼睛,诗人的心灵“。林徽因降生于1904年满清末期,出身于名门世家,一个非凡的美丽灵魂在人世间经历和见证了辛亥革命、抗日战争与连年内战之后,身染重痼,病逝于1955年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去世时未及51岁。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道:“人类天性的精纯所在,一如娇美的果霜,它需要最无微不至的精心呵护。遗憾的是,我们从未对己,也未对人予以如此温柔的礼遇。" 这句话在林徽因身上是极好的印证。林徽因的绝代风华,宛如梭罗笔下娇美的果霜,倾倒众生,无奈不堪战争与疾病的百般摧残,过早凋零,令人唏嘘。终其一生,她最好的年华,大多消磨和耗费于战乱时的流离失所和贫病交加之中,人生的最后几年几乎是缠绵病榻。她的才华与学识,从未有机会得到真正的、完全的释放与施展。
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被认为是16世纪以来的最有影响力的汉学家之一,耶鲁大学历史学的斯特林教席,他在费慰梅《梁思成与林徽因》一书的前言中写道:“仅仅让我们远远地对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做一番鸟瞰,就不难发现,这是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浪费掉了机遇,浪费掉了资源,也浪费掉了生命。在外侮入侵和占领的苦难与内政如此的无道交织在一起的时候,怎么可能会有目标明确的国家建设?在大众的贫蔽被某些时期里市侩的贪婪无度与另一些时期里国家的极端集权主义变得日益深重的时候,怎么会有平衡的经济增长?在一个长期动荡不安和审查制度严酷得令人难以想象的社会里,个人的创造活动和心智的探索怎么可能会得到普遍的展开?”[1]
由于战乱和疾病,林徽因一度陷入极度的困境。1937-1940年,梁思成一家历尽千辛万苦从北平辗转至昆明逃难,从此告别了优裕安逸的生活。林从诫回忆在昆明的那三年,是母亲短短一生中作为健康人的最后一个时期。林徽因在写给费慰梅的信中提到在昆明时一天的生活:除了躲避日军的狂轰滥炸,“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涮,然后就跟见了鬼一样,在困难的三餐中间根本没有时间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痛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嘛还活着。这就是一切。”[2]
然而,即使是在那惊悸恐怖的年代,蕴藏在林徽因内心深处的诗人和艺术家气质依然故我,她甚至写过几首诗来吟咏那“荒唐的好风景”,一首题为《三月昆明》,还有两首 题为 《茶铺》和《小楼》。我尤其喜欢《茶铺》一诗里油画般的浓墨重彩,从一个侧面道出了林徽因在昆明时真实的生活场景:
茶铺[3]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的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着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命运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1940年冬,由于日寇对昆明的空袭日益加剧,梁思成一家被迫再度辗转迁至四川宜宾附近的一个小山村 - 李庄。同他们在北平的生活相比,李庄的日子更可以说是天壤之别,异常艰难。让我最为感动的是,在这样的人生困境里,梁思成和林徽因并没有被穷困潦倒和贫病交加所压倒,而是拼上性命,守住他们的毕生理想,继续坚持对中国古建筑的学术研究。据梁从诫回忆,自从抗战爆发以来,全家人辗转几千公里逃难,在日军的轰炸下死里逃生,家中“细软”几乎全部丢光。但是,战前梁思成夫妇和营造学社同仁们调查古建筑的原始资料 – 数以千计的照片、实测草图、记录等等,在他们的精心保护下,一张也没有遗失。“只有那些无法携带的照相底版,还有一些珍贵的文献,他们在离开北平前,曾经存进了天津一家外国银行的地下保险库,当时以为这是最安全的。不料一九三九年天津大水时,地下室被淹,所存资料几乎全部被毁。” [4] 这个消息两年后传到李庄,梁思成与林徽因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时,竟潸然落泪。
林徽因在1946年写给费正清的信里说 :“正因为中国是我的祖国,长期以来我看到它遭受这样那样罹难,心如刀割。我也同它一道受难。这些年来,我忍受了深重的苦难。一个人一生经历了一场接一场的革命,一点也不轻松。正因为如此,每当我觉察有人把涉及千百万人生死存亡的事等闲视之时,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饶恕他。”[5]
以史为鉴,反观今日,我们的人生是否也曾面临过类似于林徽因当年的困境?我们所处的当下,是否同样也是一个浪费惊人的世纪?只不过以一种更加隐藏的形式,换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颜面,很多物质的和非物质的浪费就发生在不知不觉之中,以至于在我们看来司空见惯,竟然毫不理会。
换言之,我们的生命在我们的手上是否跌入过深深的低谷?到了林徽因所说的那种“到处都是喧闹声和乱七八糟”的境地,我们必须在无休无止的烦劳中征战、为一些大可不必的琐事操心和虚掷光阴。
或许在网络上流行的一段“林徽因名言”可以警醒我们:“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修篱种菊。”[6]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任凭生命的甘露徒然散落,对人与对己的承诺白白落空。在这个浪费惊人的时代,让我们尽量减少一些无谓的生命消耗和支出,在有限的时空里,去追寻和体验人生中更重要的、具有永恒意义的东西,活出真正的自我。
四月,是林徽因的季节。
是轻声地诵读“你是人间四月天”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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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如果在谷歌里搜索“林徽因文集”,你一定会惊愕不已:赫然跃入眼帘的至少有十几种版本,黑白的、彩色的;有版权的,无版权的;五花八门,鱼目混珠,可知当代人热衷于编篡林徽因文集,然多只限于文学方面,且八卦者居多。读《林徽因文集》,一定要读梁从诫的版本,那里自有林徽因的心灵独白。
注:
[1] 史景迁(Jonathan D. Spence):《梁思成与林徽因– 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前言, pVI
[2] 费慰梅 (Wilma Fairbank):《梁思成与林徽因– 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曲荧璞,关超等译,p137
[3] 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 · 文学卷》 – 林徽因诗: 昆明即景 一 茶铺,P222
[4] 梁从诫:《林徽因文集 · 文学卷》 附文 - “倏忽人间四月天”,P430
[5]梁从诫编:《林徽因文集 · 文学卷》- 林徽因1946年1月致费正清的信”,P382
[6] 据考证这句话实为《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林徽因传》作者白落梅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