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飞机,我直奔医院,冲进病房,扑到奶奶身边。
奶奶脸色苍白,眼睛紧闭着,浑身上下插了好几根管子,雪白的头发和枕套、被单融在一起,好像人缩小了。
我在被单里抓住奶奶的手,还是那么温暖,但毫无反应。我用颤抖的哭腔轻声呼唤着,希望奶奶睁开眼睛看看我,笑着对我说:“别哭,奶奶出生入死,什么没经过,阎王招不去!”
姑姑悄声对我说:“奶奶已经昏迷两天,医生说很可能醒不过来了。”
我难受得不由加重了手上的握力。突然,我觉得奶奶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我又略加使劲握了两下,奶奶的手指又动了动。我欣喜地对守在床边的二叔、姑姑和我父母说:“奶奶的手指动了,她有反应了!”大家围拢过来,姑姑开始给奶奶按摩。过了一会儿,只见奶奶的眼睑抖动起来,大概是她有了知觉,想努力睁开眼睛。亲友们一阵惊喜。二叔拍拍我的肩:“大侄女,还是你行!一回来,奶奶就有感应。”于是,我又开始叫奶奶,一声长,一声短,听得亲友们纷纷擦起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我第一个发现:“奶奶的嘴动了,她有话要说。”
姑姑一边说:“真的!”一边赶紧把耳朵凑上去。
大家都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响动,生怕姑姑听不清。谁都明白,这也许是奶奶最后的交待、嘱托或遗愿。
良久,姑姑抬起头,迟迟疑疑地说:“听不太清楚,好像是三个字。”
“哪三个字?”二叔着急地问。
姑姑看着嘴唇不再动弹的奶奶,俯身贴着奶奶的耳边:“妈,我说一下,如果你觉得对了,就动动手指头或者嘴。我说啦,我喝水……”
奶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姑姑又试探着:“我交费……”
奶奶没有任何反应。
姑姑想了一下:“我要回……”
奶奶像是完全失去了知觉。
姑姑抬头看看围在床边的亲友们,无奈地说:“第一个字肯定是我,第三个字韵母绝对是UI,中间一个字听不清。哎,不会是后,我后悔吧?”
姑姑的话音还没落,奶奶忽然呼吸急促起来,脸色涨得通红。等到医生跑到她身边,奶奶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平静地走了。
按照奶奶生前透露给姑姑的愿望,我们没有把她的骨灰和早几年去世的爷爷合葬一处,更没有放到烈士陵园,而是撒到蔚蓝色的大海里。她希望经过烈火焚烧与海水荡涤,能够“质本洁来还洁去”,从此得到一生中从未得到过的安宁。
办完丧事,父母和二叔、姑姑围坐在客厅,一边喝茶休息,一边很自然地又提起奶奶临终前说的最后三个字。
父亲显然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他对姑姑说:“老太太最后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根本不可能对你的问题有任何反应,所以我们只能猜。当时她正在输液,不会口渴,因此‘我要水’,基本可以否定。按她一生的思想情操,她追随了一辈子,依靠了一辈子,相信了一辈子,忠诚了一辈子的是党,她把自己的一辈子全都贡献给了党的事业。我认为她说的是‘我交费’,嘱咐我们把她的存款全部交党费。”
二叔不同意:“你说得跟电影里一样。别忘了,老太太也是一普通人,临终前就想和家人在一起,甚至是想回老家,那可是她六十多年没回去过的故乡,叶落归根嘛,很多老人都有这种愿望。所以应该是‘我要回’,但话没说完。”
妈妈说:“你们说得都有道理,但我觉得也可能是‘我很累’。她确实自十五岁起,一直忙忙碌碌,东奔西走,累了一辈子,却从没叫过苦,临终说声‘累’很自然。”
我忍不住说:“我觉得姑姑在说出‘我后悔’时,奶奶突然有了反应……”
父亲打断我的话:“那不是对你姑姑的反应,而是临终前的挣扎。”
姑姑迷茫地看着大家,摇头说:“我真的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根本听不清,绝对不能确定!”
父亲接着说:“要是‘我后悔’,她后悔什么?谁知道?那将是永远也解不开的谜。”
是呀,奶奶,您留给了我们一个谜,一个难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