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心事(中篇小说)十三

一无所长,唯余文墨,一息尚存,笔耕不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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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舅爷揉揉眼睛,喝了口茶:你奶奶和你爷爷婚前几乎没有感情基础,完全是组织撮合的。当时你奶奶有十几年党龄,为革命出生入死作过贡献,大小又是个领导干部,所以组织部很重视,当成一项任务派人定期完成。你奶奶呢,模样不难看,三十出头,有成熟女人的独特魅力,那会儿这么大年龄没结婚特别少见。中国社会你也知道,人们对别人的私事爱津津乐道,你奶奶自然招来许多闲话,社会舆论压力很大。她虽然是个工作狂,也有自立于世的勇气,但是不能不考虑社会舆论的影响。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不少,介绍的有干部、军人和知识分子,可她完全没兴趣。有一个副局长敬佩她被捕后英勇不屈,追她追得很勤,不管你奶奶怎样对他不冷不热,每到周末就来约会,直到你奶奶和你爷爷要结婚了才不再来了。要说你爷爷和你奶奶还是有点渊源,他很早就受组织派遣打入军统,成为军统河北站的一个负责人。四七年你奶奶被保密局逮捕,才关了一个多月就被释放,除了孙博野有一块华北剿总上将高级参议的牌子外,你爷爷也起了作用。但是我不喜欢你爷爷,他在老家有老婆孩子,虽说离婚了,可让人觉得别扭,毕竟你奶奶还没结过婚。组织上大概就是考虑到他们之间的渊源,容易产生好感,才要把他们介绍到一起。后来你奶奶觉得不合适,让我去转告你爷爷今后不再来往。我一听高兴坏了,兴冲冲跑去通知。我以为这事就这样算了,没想到你爷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让组织出面帮他调解。你奶奶最相信组织,很快便告诉我她要结婚了。我失望得真想和她吵一架,但是一看你奶奶那张蕴含悲情的脸,什么也说不出口了。结婚前一天,她躲到我房里哭了一晚上。我心疼老姐,却又无法可想,只觉得婚后她不会幸福。果然,婚后两人把吵架当成了家常便饭。你爷爷嫌你奶奶不会做家务,不会做饭,老是吃食堂;你奶奶抱怨你爷爷不关心她,生你姑姑时连到医院看一眼都没有。现在想起来,影响他们心情的原因一是性格不合,二是运动不断。由于他俩的特殊经历,每次运动来临,都要重新审查一次,而且结论一次比一次糟,搁谁谁受得了!在单位不能说,只有回家关上门找茬吵架,抒发一下胸中的苦闷。就这样的日子也不能持久,没几年,反右过后,党内反右倾,你奶奶被内定为“中右”。这个定性别说你奶奶想不通,凡认识她的人无不觉得是错误的。你奶奶一贯紧跟党中央、毛主席,党叫干啥就干啥,唯恐落后。反右时一开始就看不惯知识分子批评党,认为共产党人抛头颅、洒热血打下江山,你们捡现成的还有意见,所以批判右派分子十分积极。要说给她定个“中左”,恐怕还嫌偏右,怎么定成“中右”了?后来知道,上级领导是从历史上看的,年轻时就投靠反共老手孙博野,稍后又为日本人所用,现在则与军统特务结为夫妇。原来一位在押军统特务交待曾与你爷爷一起枪毙过共产党员,这种事情如何说得清。为了执行组织要求潜伏,不可轻易暴露的指示,难保被迫做些违心事。即使没有,也十分可疑,何况还有人指证。于是你爷爷便被拘留审查了。大概你奶奶接受了五三年审干的教训,这次对你爷爷的事不辩不争,完全服从组织处理,而且坚决离婚,断绝了关系。她的婚姻,成也组织,毁也组织,唉!你奶奶是个要强的人,没有屈服过任何一种力量,孙博野、日本人、国民党都压不垮她,唯独在共产党面前她就像被施了魔咒,完全变了一种人,无思想、无意志、俯首帖耳、任凭宰割。别说共产党没有把她当人看,就是自己也未必把自己当人看,而且认为是天经地义。当什么看,工具嘛。刘少奇在《论共产党员的修养》里说得清楚,讲得明白。工具在好使的时候会狠用一阵,用过了自然丢到一旁。我要是老姐一定会后悔。

 

薛理智哽咽着说:林姨去世,我正动手术,没有去送她,没有向她致以最后的敬礼,是我的一大遗憾。说起来她是我家两代的恩人。我父亲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法律系,专攻国际法。回国后,赶上日本侵华,无人雇用他。后来藤井招揽人才,请他作翻译。最初我父亲不想去,怕担上汉奸臭名。但是由于没有工作,一家人生计无着,只好咬牙进了情报室,心里抱定只翻译,别的事情一概不参与。你奶奶到情报室后,我父亲很瞧不起她,认为她是出卖灵魂的那种人。时间长了,发觉你奶奶在人格上是无懈可击的,平日不苟言笑,从未听她出过坏点子,作过坏事。还听到一些怀疑她的日本人说起她被捕时顽强不屈的故事,本能地感觉你奶奶和自己一样,都是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徐庶式人物。有一次,宪兵队送来两个穿长衫的年轻人,怀疑他们是抗日分子,让情报室辨别身分。在审问中,两个人露出了一些破绽,我父亲翻译时全掩饰过去了。当时除了日本人外,只有你奶奶一个中国人在场。如果她揭露出来,我父亲就完蛋了。但她力主那两人是光知混饭吃,没有思想的穷书生,挤不出任何有价值的情报,赶紧撵走算了。日本人见口供毫无用处,便放了他们。解放后,我父亲在北京见过其中一位,担任某部局长。说起当年由组织委派路经保定时被捕,幸亏我父亲和你奶奶保护,才得以安全脱身。由此我父亲和你奶奶都心照不宣,明白彼此的立场,以后多次合作获取情报。你奶奶经冀中城工部批准,把我父亲发展成党的地下工作者。我父亲对此非常感激,常说是林大姐领我走上了革命道路。解放后,我父亲在高等法院工作,经常给中央首长讲国际法。五五年因病逝世,董必武亲自批准为革命烈士。本来这些都是没有问题的,然而到六四年,我高中毕业,组织要保送我出国留学时,有传言我父亲是汉奸。于是不但留学的事情吹了,甚至连国内大学也不敢接收我。我找到你奶奶请她作证,她老人家真是热心,不光写证明信,还亲自带我去了好几个部门。当有的单位推辞,说事出有因,需要仔细研究,你奶奶生气了,说当初我们革命,作地下工作时,只怕人少,想方设法吸收别人,壮大自己队伍;现在你们只嫌人多,千方百计挑毛病,把人从革命队伍中踢出去。这是哪家的道理!我听了后,感动地哭了。这句话留给我的印象很深,至今记得一清二楚。要不是你奶奶作证,公安部一位副部长出面,我很可能上不了大学。但愿她老人家在天之灵得到幸福安宁。

 

 谢师傅频频交替握着骨节粗大的左右手,有点拘谨地:你奶奶是我认识的最正统的共产党员。她刚来时,党校就传说她资格老,解放初是市政府有名的两大女将之一。要不是犯了错误,绝不可能发到这儿来。我从五三年到党校,一直烧锅炉。你奶奶每天都来打开水,没有一点架子,见了我总爱问寒问暖的,特别亲切。一来二去,我就自然把她当作大姐,有什么话都愿意对她说。三年灾害那会儿,家里人口多,连粮食都不够吃,更别说啥营养了。我全身浮肿,用手一按一个坑。用锹铲煤,稍一低头就晕,走路脚下没根,老打晃儿。你奶奶月月把给她发的票,不是肉票就是点心票、糖票送给我,结果我好了,她的脸却肿得赛脸盆。后来我的孩子大了,老婆又有病,开销也大了,我那俩钱三号开支,左省右省,老到不了月底。没办法,只好厚着脸皮向单位借。我知道你奶奶特烦向组织伸手的人,所以没敢告诉她。可是你奶奶不知从哪儿听说了,拿来三十元,跟我说以后有困难跟她说,别麻烦组织。大家是革命同志,应该互相帮助。以后经常接济个二三十块,我都记在本子上,想着有朝一日有钱了还给你奶奶。你奶奶从没跟我提还钱的事,一个字也没提过,可是,我惭愧呀,直到你奶奶过世,我都没有能力还上那一千七百八十块钱。听到你奶奶走了,我去你家吊唁,才知道她从未跟家里人说过借钱给我的事,据说她还借给别的生活困难的人不少钱,都没要过。也是这次我在你家才知道,你奶奶一辈子苦着自己,连床缎子被都没盖过。她心里只有别人,根本没有自己。现在哪儿还有这样的人呐!我后悔,后悔不该拖累她,让这么好的人吃苦受难,老天瞎了眼,太不公啦!

 

史玄德沉思了一会儿,一板一眼地说:你奶奶是个复杂的矛盾混合体,她的生活作风令人钦佩,艰苦朴素,不搞特殊,如今还有几人堪望其项背!然而,她的政治思想倾向我是不敢苟同,坦白地说,她是个标准的极左人物。不错,她对普通工农群众亲密无间,关心备至。可对我们知识分子抱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偏见,如果你的出身再不好,那就真像是寒冬一样冷酷无情。当年我们对她是敬而远之,不愿意也不敢跟她倾心交谈。我出生于一个民族资产阶级工商业者家庭,年轻时向往革命,考入人大学政治经济学,五五年毕业后到党校工作。当时我已把《资本论》看过三遍,光笔记就有十几本。无论是开会讨论,还是课堂讲授,我都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可是你奶奶却经常批评我,说我是“墙头芦苇”“山间竹笋”,是小资产阶级爱出风头的表现。对我的入党申请,她百般阻挠,理由是我穿皮鞋,抹头油,路过垃圾堆和厕所常用手绢捂鼻子;吃细粮狼吞虎咽,吃粗粮填鸭硬灌;见了工农群众,眼珠上翻;看到当官的,便前襟长,后襟短。剥削阶级家庭的烙印深深印在头脑里,在战争年代不是叛徒,也是怕死鬼。结果,党入不成,五七年还差点打成右派。

 

夏一平犹豫了一阵,拿起茶杯喝了两口,然后放下杯子说:有件事埋在我心里几十年了,因为是推测,证据不足,跟什么人都没说过。我想你大概会感兴趣。你知道那位书记为什么在你奶奶的档案上批了“此人不得重用”吗?一般人认为是由于你奶奶的历史问题不清楚,如果真是这样,我倒要敬重他了。可是有两件事情让我觉得原因绝非堂而皇之:其一、三年困难时期,大多数老百姓天天挨饿,吃不到蔬菜却面带菜色。就连有特殊供应的干部浑身浮肿的也不在少数,别说什么营养啦,想吃顿饱饭都不容易。可是少数大官竟然利用权力为自己谋私,其中就有那位书记大人,不知是他授意,还是底下人拍马屁,反正有一群人专门跑郊县收购桑葚、蜂王浆,为他炮制延年益寿的“桑葚膏”。经过反右运动,很少有人敢给领导提意见。但是你奶奶直接写信给那位书记,直言在全国如此困难时期,党员特别是领导干部不与人民大众同甘苦共患难,反而效法秦始皇等封建皇帝大搞长生不老的“丹药”,真是连国民党的冯玉祥、孙博野也不如。共产党整天喊着提倡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其实批评别人可以,自我批评,开玩笑,有几个具如此雅量。于是,有其一,便有其二:那人原本认识你奶奶,这次理所当然的调来了档案,要看看究竟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后来我听人说,那人看了档案,生气地敲着桌子说:一个跟孙博野有这样深厚历史关系的人,尤其是孙博野的心腹基干,怎么能混入我党?怪不得拼命宣扬孙博野!孙博野是什么东西,摧残杀害了多少共产党人!为其张目,攻击领导,居心何在?本来是要严办的,但有几个领导熟悉你奶奶,便介绍了她在破获孙博野反革命案中的功劳,为她说了情,才有了那个批语和内部掌控的“中右”的定性。

再往更早说,四九年占领南京后,康生向毛泽东递交了一份报告,说许多地下党存在严重问题,请示应如何处置。毛当时批示道:“降级安排,控制使用,就地消化,逐步淘汰。”这个批示当时的下发范围极小,只发给了大军区的负责人。可是从以后的情况看,全国是照此执行了的。你说,文革时能怪我吗?

  

几个月后,我在网上随意浏览时,看到一条资料:二九年,孙博野任北平警备司令时,曾抓捕了那位书记,但不久即交保释放。

 父亲说,四三年华北党组织整风,解放初审干都是由那位书记主持的。

 有多少事情是在革命口号掩盖下的个人恩怨,谁说得清。

  我仰天长叹,真实果然是丑陋不堪!几个拿不到台面上的理由,便可以毁掉人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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