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奶奶坐在轮椅里,枯槁的脸上几乎没有肉,光是皮,也因此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总是闭着,偶尔睁开,你会感到有一束光芒放射出来,不难想象,年轻时那双眼睛一定又明又亮,很美,很迷人。她百岁高龄,说话很慢,但是思维依然敏捷:人呐,活到我这个年纪,都要归于平淡。有大彻大悟的平淡,有浑浑噩噩的平淡,我属于半醒半睡的平淡。年轻时容易激进,小知识分子更是如此。我是在共产党最困难的时候,也就是二七年入党的。后来我的一条罪名是“投机革命”,这是高抬我了,那时刚刚二十岁的我哪有如此老谋深算的心机!蒋介石、汪精卫相继举起屠刀后,天天面对的是鲜血、尸体、白色恐怖,革命前途一片黑暗。如果要投机,应该转投国民党才对。但我也不是由于革命思想坚定,而是我的爱人在共产党,我要和他生死在一起,加入共产党,信仰共产主义对我来说是“爱屋及乌”。转入地下后,我们都在省委工作,他是宣传部长,我是秘书。你知道吗,当外部压力极大的时候,夫妻之间的相互体贴关怀才是最真挚的,它能在最大程度上缓解放松紧绷的神经。那是非常宝贵的感情,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的。那段经历,我永远都忘不掉。不到一年,我们为叛徒出卖被捕了。他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把所有的事情全扛了去,说我只是不懂事的保姆。结果,他被杀害,我被释放。出狱后,我没有害怕,只有仇恨。我千方百计找到组织,全身心投入工作,要向国民党讨还血债。不久,我又认识了另外一个年轻人,他有学问,有思想,读过许多马列主义原著,理论水平很高。如果光是这一点还不足以吸引我,让我倾心的是他和我有许多共同点:他的爱人在四·一二中牺牲了,他没有被吓倒,冒着危险,不怕牺牲,四处奔走呼号,常常白天黑夜连轴转,写宣传小册子,到处散发。为了掩护,我们扮成假夫妻,时间长了,便弄假成真。他写稿,我油印,他散发,我放哨。我们在一起很少谈情说爱,除了工作、时局、革命前途,没有别的话题。那时共产党受共产国际影响很大,不仅接受其领导,还将思维模式也转换成第三国际式,其实也就是斯大林的思想。由于他和刘仁静、郑超麟等人来往多些,便被指为“托派”骨干,遭开除出党的处分。那时,我年轻,绝对相信组织,虽然心中有许多疑惑,但仍然与他分手,断绝了关系。我想我能够离开任何人,然而绝不能离开组织,这是我在世上的唯一依靠。以后我被调到北方,在河北省委担任妇女部长。有一次在天津开会,走漏了风声,突然被特务包围。我把文件放到嘴里嚼烂,咽进肚里,保全了党的机密。这次被捕关押时间较长,直到抗战爆发,才被组织营救出狱。我来到延安,最初,心里真痛快呀!这是共产党的大本营,我们自己的天地,自由自在的世界,再也不用东躲西藏,提心吊胆,随时准备被捕牺牲。没想到,一个整风运动又把我整进了监狱,而且是共产党------那个我为之拼命跟随了十几年的党------的监狱。当时那些起劲整人的人绝没有想到,以后他们会被人整得更惨。唉,我们那辈人里没有没挨过整的,也没有没整过人的。他们怀疑我第一次被捕有叛变行为,否则为什么别人死了,我却得到释放?他们说你丈夫是“托派”,你怎么能干净?更荒谬的是,他们认为在第二次被捕时,我销毁了机密文件,在国民党特务眼里应是罪不可赦,怎么才判了短短五年?是不是私下有什么交易?当我坚决否认后,他们居然动大刑,吊起来抽打。我大骂他们和国民党没什么两样,是共产党内的恶霸。和我关在一起的有一方面军、二方面军、四方面军的老同志,他们说,这算什么,文明多了,当年抓“AB团”那会儿,什么刑没用过,凡是历史上有的,全上,什么棒打、鞭抽、钉竹签、割大筋、滚钉板、刺奶头、烧阴户,听听就让人不寒而栗。我的天呐,这是共产党吗,简直就是封建酷吏、军统特务、日本法西斯!有个抓人打人最凶的家伙,长征中掉到金沙江里,看见的人都把脸扭开,故意装作没看见,无一人去救。后来,毛泽东出面给大家鞠躬道歉,我感动得放声大哭,高喊共产党万岁。解放后,别人是升官发财,过上了幸福生活,我呢,正相反,恶运当头。每次运动我都会被揪出来示众,罪名也不断增加,先是托派、叛徒、特务,后来添上右派、流氓、破鞋、老机会主义者、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等等,虱子多了不咬,我都不在乎了。我儿子一直埋怨,嫌我连累了他,文革中与我脱离了关系。我的第三个丈夫也算是个老革命了,可是毫无气节。文革中为了撇清自己,揭发了我在家中的言行。后来我和他离婚了。不过有一点我感谢他,因为我有机会在监狱里认识你奶奶。你奶奶是个糊里糊涂的好人,满脑子封建士大夫的愚忠愚敬思想。我们关在山西,别看监狱很普通,是个县里的监狱,可关了不少龙啊、虎哇、蛇呀、鼠的。有流氓、地痞、妓女、小偷,有国民党军官、县党部主任、警察厅长,其中有一个孙博野的侄子,他看见你奶奶先是一愣,接着狠狠地说,真是报应!然后大笑道:天道循环,天道循环。把你奶奶气得要命,说这真是天大的笑话,我竟然和被我送进监狱的人关在一起,真是好赖不分,人妖颠倒。她要求换个地方,监狱头头说,呸,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比他更坏。他是公开的敌人,你是隐藏在我们党内的敌人。一连几天,你奶奶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她想不通啊。狱中也有不少我们这样的人,除了我和你奶奶,还有一位将军,一位左联的作家,一个三十年代入党的和尚,一个公安局的处长,那也是你奶奶的熟人,解放战争初作过她的通信员。那时,你奶奶身体结实,每天做操锻炼,说她没有问题,将来党会放她出去。所以要保持个好身体,还能为党多做些工作。她很尊重我,经常帮我洗衣服,拆被子,缝缝补补的。我病了,她就坐在床头,喂我喝水、吃药、吃饭,背我上卫生室,上厕所。那可真是难友哇!有个刑事犯问,你俩看着像姐妹,可口音全不一样。你奶奶说,你看得不错,我们是姐妹。把那人羡慕得不得了。我和你奶奶有时也争论,比如党内斗争的性质问题,阶级斗争的理论问题,社会主义的前途问题,我们的看法都不一样。争论最多的,是信任的互动问题。我认为如果不是互相彼此信任,只是单方面的,那就是愚蠢。你奶奶则认为不管别人怎样看她,如何冤屈她,都不会改变她的忠诚,此心可表天日。她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她总是认为自己是党员,对狱中不合理的现象经常批评抗争。可是无人买她的账,不仅不改进,反而说她是最不老实的犯人,几次把她关进单人牢房,穿上充气服折磨她。就这样,只要有机会,她还是要批评抗争。她的勇敢,她的执著,是由坚定的信念支持着。有人笑她傻,笑她痴,有人笑她疯,笑她颠,我看着她却想哭。我虽然不同意她的一些看法,但是我钦佩她。她出狱比我早,我坐了八年,她是六年。刚开始,她的结论还留着尾巴。可是她却为我的平反四处奔走,整整两年呐!她是我认识的人中唯一实心实意帮助我的人。出狱后,我和你奶奶每年总要聚上两三次。她永远是那么热情,总是为别人着想,处处维护共产党。不过,在最后几年,我发现她有了一点变化。以前我说一些看法,她老爱跟我争。以后逐渐减少,光听不说,后来变成点头赞同。如今,她不在了,真想她。好在要不了多久,我又可以和她见面了。一辈子有个真正的朋友不容易,她是我的真正的朋友。闺女呀,记住我老人家的话,千万别搞政治,别沾政党,那是个臭泥潭,好人下去,不被淹死也要沾上一身臭气。
陶奶奶翻出一个鞋盒子,抱着说:这里有我和你奶奶共同拥有的一件背心,它是你奶奶在狱中拆了两件破得不能再破的衬衣缝的,作为我们俩人轮流替换穿用。你奶奶出狱后给我送来了新背心,但我最看重的还是这件。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件糟朽的、补丁摞补丁、许多块布拼缀成的百纳衫。我忍不住抱着盒子痛哭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