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后,钰儿到达了京都。阴暗的雨后黄昏,她一身男装,悄然走入南市口东巷的一家生意寥落的尚衣店后院弄堂,见左右无人,推开一扇黑幽幽的侧门迈入后院。
俗话说: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野。两年前,钰儿跟三个护卫就在京都布好了麒麟军联络网点,并在京都城和皇宫内都安插了他们麒麟军自己的眼线。当时,四人只是合计着有朝一日,边疆无战事, 他们几个可以卸甲回京互相有个照应。但没成想,现在,却派上了大用场。
院落里空无一人。在一堆松散的木柴旁,有一扇极其隐蔽的小门,推开,里面却是个宽敞的大院子,两侧有数间厢房。
一盏明亮的油灯下,武冬正在桌旁读着一份书简。
钰儿按之前约定的暗号,两短一长,敲了三下门,直接推门入室。
“冬——”钰儿喊了一声,看到他熟悉的面孔,却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公子——”武冬一喜,立刻站了起来。一个堂堂七尺男儿,看到她,眼里却涌上了一层浓雾。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钰儿坐在方桌旁,接过冬递过来的茶盅。
“朝廷突然颁旨,让武阳侯率众统领速速赶回京都面圣。到达京都的第二天,就宣旨说武阳侯叛国,众统领连坐、满门抄斩。因为夫人是长公主,免去一死,现关在皇宫的冷宫里。武阳侯及众统领、家眷们,现都被关在刑部大牢。”武冬说着,一脸悲痛地望着钰儿。
“果真如此?”钰儿失魂落魄地瘫软在桌边的椅子里。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她抱头枯坐沉默了许久,眼前却一片昏黑,心痛不已。她看不到一丝光明,一丝希望。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对了,你有韵儿的消息吗?”钰儿忽一转念。
“寒护送她回来了。一开始,韵儿住在临川王府。后来,因为,因为.......”武冬的舌头突然打了结。
“什么?”钰儿问道,心中疑虑四起。
“因为是临川王派人封查武阳侯府,押送侯府全家关入大牢。韵儿估计知道了,就搬出去了,现在住在冷月庵镜弦师太那里。”
镜弦师太是长公主的表姐,钰儿和韵儿的姨母。早年嫁给前朝东晋安帝司马德宗作了贵妃,后,晋安帝司马德宗被诛,镜弦师太没有子女,在长公主的庇佑下,她就到冷月庵出家了。钰儿跟韵儿小时候常去冷月庵,因为姨母精通杭绣,厨艺精湛。常常吃得两张小嘴开心地合不拢,赖在庵堂不肯回家。如今,虽说侯府满门抄斩,估计也没有人会在意韵儿这个逃婚的公主吧,她暂且栖身在冷月庵应该无虞。只是,韵儿,为何一开始住进了临川王府? 她怎么会去找临川王呢?
“哦?临川王?”钰儿一脸狐疑,想起在新婚之夜称自己不日将迎娶心上人,救了他的命却要追捕自己的儒雅公子,是他去查封的武阳侯府,韵儿还去投奔了他?这又是为何?
“白锦一直呆在临川王府,我见过她几次。她告诉我,韵儿很是倾慕临川王,当初刚回京都,家被封,她走头无路,才去投靠了临川王。虽是逃婚公主,又是罪臣之女,但相爷也欣然应允, 待她如坐上宾。”武冬顿了一下,“不知,公子又如何从北魏逃脱的?”
“历经千辛万险吧。”钰儿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不想缀述在北魏的经历。
“有没有刑部的布防图?”钰儿问道。
钰儿得知,最近扬子江水正值春汛和梅雨季,京都城多处积水。而且,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一大批逃灾的难民,朝廷正伤脑经如何处置灾民。
“有多少麒麟军的人还听命于我们。”钰儿问道。
“城内有大约500人,城外还有1500人。”武冬说着,给钰儿又续了一杯茶。“当初,侯爷只点了麒麟军的人护送他和众统领们回府。多亏侯爷机警,没让他们全部进城,叫他们散落在郊外和京都城内各处落脚。他一到京都城,就立刻通知我们三个速去接应这部分麒麟军,似乎侯爷早知会突发变故,他还嘱托我一定要找到公子。”
“父亲怎会知道侯府会遭此灭顶之灾呢?”钰儿陷入了迷思,却百思不得其解。但,她庆幸,自己还有麒麟军的生死弟兄左右相伴。“好!就煽动难民滋事,先挤满衙门,我们再派300人混进城来再闹,想办法混进刑部大牢。同时,选武功高强的弟兄,到富人、官家打劫,扮成江洋大盗,然后被捕快当场抓获。”钰儿说“让他们个个备好解锁的工具,藏于身上或鞋内,等待行事。”
"武寒,武毅,现在人在何处?”钰儿问道。
“多亏军中无人见识过我们的真实面目,武寒已经混进了刑部,做了捕快,晚上您可以当面问他。武毅,他混进了守卫皇宫的羽林军,他的堂妹叫画虹在贺贵妃宫里当职,是我们的人。”武冬说。
贺贵妃的哥哥在朝中任太府,其子是三皇子荆州刺史,舒淇陇。
钰儿冲武冬点点头,“没想到你们安排得如此周详!不知是否查到了是何人构陷武阳侯?”
“武毅已托付画虹打探,不日便会有消息。” 武冬犹豫了一下说,“公子,有句话,我需转告你。”
“说。”
“侯爷临走前,反复嘱托我们,一定要告诫公子不要轻举妄动!侯爷早已料到会有今天的结局!”
“早已料到?”钰儿大吃一惊,她蹙紧蛾眉,怔了半晌,“冬,可以安排我进刑部大牢一趟吗?”
刑部大牢的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昏暗,散发着恶臭与血腥味的牢房,铁壁铜墙, 远远的哀嚎阵阵,散发着来自地狱的死亡气息。
钰儿身着刑部小吏的官服,走进了关押杭超石的监牢。
他瘦了很多,一头乱蓬蓬的污发如杂草一般遮住半个脸颊,脸却肿胀不堪,辨不清五官,白色的囚服已破成褴褛,碎布条般挂在身上,仅能避体。囚服上鞭痕斑斑,触目惊心,有的地方一条条血迹发黑,有的地方露出的伤口已经溃烂不堪,有的还在淌血,她的心颤抖不已。谁还能把眼前的这个死囚徒,跟那个气壮山河、指挥千军万马的沙场英雄联系到一起?
“吃饭了。”她冷冷地冲他喊了一句,却明显听到了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他若有所察,抬头,乱发后面一双浑浊的眼睛炯炯审视着她。片刻,他似乎吃了一惊。旋即警惕地环顾左右,用内力低声喊道:“快离开这里,滚回去!不要轻举妄动,快走,钰儿。”
“不!钰儿一定救你!”钰儿扔下碗,用内力仅说给他听。
谁知他带着粗重的手铐脚铐如猎豹一样猛扑上来,拽住她的脚踝,伏在她脚后,用嘶哑干涸的声音说,“不孝女,假如你还顾惜我们一场父女情分,不要管!快回舒冷风那儿,爹爹求你了,我求求你了......”他居然哭了。
他,征战沙场数十载,什么没经历过,多少血流成河,马革尸裹, 白骨成山,可曾让他胆怯过?可是,现在,因为女儿要救他、要劫狱救他,他居然哭了?他宁愿蒙冤屈死狱中吗?宁愿带着众部下,出生入死的弟兄一起血溅刑场?让他们所有的人跟着他一起为昏君陪葬?为什么?为什么?!
钰儿遏制着心头掀起的惊涛骇浪,转过已朦胧不清的双眸,毅然说,“爹爹,女儿认准的事情,没有做不成的!钰儿定救你!!”
说完,她抬脚,用力一脚踹开他紧箍在脚踝的手掌,大步走了出去,泪水却挂满了两颊,她顺手摸了一把眼泪。
她侧脸望了望关在父亲旁边牢房的叔父杭超辉。杭超辉作为父亲的副将,两个人征战沙场一辈子,却落得同样的下场,一样的满身伤痕,一样的满门抄斩、身陷囫囵。杭超辉冲着钰儿使劲儿摇摇头,眼中满是无尽的怜惜、无尽的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