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绮霞》卷三 死局 3. 休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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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晚,临川王府门口。

“劳烦通禀一声,说杭澄钰特来拜见王爷!”钰儿知道舒冷风刚回了府。

“好,稍等!”门口的家丁进去禀报。

“王爷在大厅等姑娘呢。”一位容貌清秀的婢女走出来带着钰儿穿过门堂。走进一间敞亮的大厅,屋子四角各摆了一盏琉璃灯,雕花木窗、陈设古色古香,典雅精致,一盆硕大的文竹,在厅堂里悄然伫立,随着入室的夏夜轻风,树枝微微摇曳,平添了些许书香淡雅之韵。

婢女献上香茶。钰儿坐在靠门的红木镶富贵牡丹的茶几旁,抿着茶。

“哦?我当时谁,原来是那日我娶的丑妇无盐啊!不知临川王妃近日可安好?”舒冷风身着月白宽袖长袍,膝下绣着大片泼墨竹林,抬脚间,犹如漫步在幽深竹林之中,他优雅落座,墨发高束,插着一支深蓝玉簪,如墨眼眸内含着水波清漾的笑意,敛着温雅从容,透着天生的矜贵气度,举手投足间,一股优昙花的芬芳飘过。

  钰儿依然把脸画成了那日的熊猫模样,穿了件男装,她把韵儿送的镯子留在了住处。无论如何,她必须得对得起——“丑妇无盐”这四字美誉。

 “有劳王爷牵挂,丑妇自是感激不尽。”钰儿抿了一下唇。

 “不知王妃何时回的京都?现在何处下榻?既已嫁入王府,何必在他处安歇,让为夫夜夜牵挂?孤枕难眠?”他风轻云淡地说,眯着凤目,不动声色地细细打量着她。

 “钰儿深感惭愧,早知王爷夜夜孤枕难眠,钰儿该从塞外带只猫儿、狗儿的回来,陪伴在贵人左右。”钰儿也淡淡地说。“其实,丑妇不才,王爷实在枕边寂寞可以多纳几房妾室,为临川王府开支散叶嘛。”

 “钰儿,你......”他似乎生气了,脸色有些阴沉。

   钰儿心头一乐,低头抿茶。

 “哦,对了,多谢王爷对吾家小妹照顾有嘉。钰儿特来表示谢意。”钰儿真心实意地说。

“照顾令妹,是我份内之事,无需多谢!其实,我一直在等王妃回来。合卺酒之毒,我已查明,是另有他人设计陷害。我大难不死,多亏了那晚王妃施救疗伤。但,怪我当日不明就理,如若言语有冒犯之处,还请王妃多多包涵。”他说得很真诚。

 “哦,钰儿当真未放在在心上,王爷亦无需自责。”钰儿咧嘴一笑,心里却恨得痒痒的。大婚当晚,这厮还羞辱自己,说是企图勾引他!

 “王妃现在何处落脚?可以搬回王府居住。青荷院还一直给王妃空着呢。”他深情款款地说。这话倒说了钰儿一肚子恶心,谁愿意住在这个不日要迎娶心上人的夫君家?她可不愿意等着被人扫地出门。

 “不用麻烦了。其实,此番前来,我是来讨要大婚当天你许诺要给我的休书的。”钰儿看了舒冷风一眼,忽见他斜眉微蹙。

 “哦?王妃这是,已觅得意中人,急着讨要休书,去成亲吧?”他的声音怎么有些发颤?钰儿狐疑地打量了一下他,却见他埋头盯着手里的茶杯,她赫然发现他执茶杯的手微微发抖。他又中毒受伤了?看他的脸色,似乎不像啊。

“我欲成人之美,你却如此强词夺理。”钰儿叹了口气,“那日是你说的,此生都不会待我如妻,说你已有心上人,等着嫁进王府。你这人怎么说话出而反尔?!”说着,她一气,把茶碟朝他扔了出去。他武功甚高,似乎全未看到飞将而来的茶碟,待到茶碟飞到面前,只用手指不经意地一拨,茶碟又猝地飞了回来,速度却比刚才更快,钰儿兜开衣袖,茶碟转入袖中,然后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尖顶着茶碟底部,茶碟在她指尖兀自旋转了几圈,停了下来。

  大婚前,舒冷风曾携聘礼去拜访过长公主。当时,长公主说:钰儿平日在京都城郊的尼姑庵学了点粗浅的武功。琴棋书画都不精通,只是个长相很普通的姑娘。还说,嫁给王府,是他们武阳侯府高攀了。舒冷风久居京都,的确从未听过武阳侯府大小姐的名号,以为长公主所言属实。现在,他心里责怪长公主真是过谦了,却不知她的一席话,险些误了他们大好姻缘。

  其实,到现在为止,舒冷风都不明白长公主此番言语的用意。

   这个世界上,恐怕没有比长公主更了解自己的哥哥——当今皇上宋武帝舒裕了。他自己行武出身,夺了东晋的皇位,夜夜惊恐难寐,他所担心的是历史重演。武阳侯战功赫赫,手握重兵;而长公主在朝内亦有盘根错节的势力人脉。宋武帝近日体弱多病,各种疑虑缠绕。一代枭雄卧榻之侧,又岂能容他人安睡?长公主与宋武帝之间的对话无人知晓。但自那次见面后,就决定了让杭澄钰嫁与舒冷风,而杭澄韵嫁与拓跋征这样的布局。长公主对舒冷风说的最后一句话,才是她真正要讲的肺腑之言——“是他们武阳侯府高攀了!”其他的话,都只是先抑后扬的官话。可,谁曾想,舒冷风本是个出身皇族的风流少年郎,意气风发,一听说新嫁娘只品貌平平,就起了嫌弃之意。

  此时,舒冷风心里只责怪着长公主,他慢悠悠地说,“好功夫啊!我不相信这功夫会是在京都城郊的尼姑庵学的。”

“不是尼姑庵,许是和尚庙堂呢?”钰儿也冷冷地回了一句。

“咳咳——”舒冷风好像呛了一口茶。

“今日,我可以取我的休书吗?”钰儿放下茶盅,定睛望着他。

“怎么?今日志在必得吗?”他抬起俊美不凡的面庞,凤眸里闪过些许阴影。让钰儿险些以为他舍不得把休书给她。今日真是奇了!他是在抽什么风!

 “我家小妹前些日子来叨扰,她跟我说,对临川王情有独钟,非公子莫嫁。钰儿欲成人之美。既然大婚当晚,王爷提到另有心上人,我又何必占着这名份,坏了王爷的好事呢?”钰儿走到他面前抱拳躬身一揖,“拜托王爷,今日就写休书一封。以后,你我二人再无牵连。”

 “可是,你父亲叮嘱我照顾你。我又怎可辜负他的嘱托?”舒冷风缓缓地说,眼睛死死盯着钰儿的面庞。他听几位武阳侯府的下人说:这位大小姐美貌胜过二小姐韵儿,若天仙下凡。他希望能从面前这张鬼画符般的脸上,辨识出她的模样,她的音容笑貌已刻进了他的心里,但可笑的是,他连她的长相都想象不出。

“我无需他人照顾,自己有手有脚。你又何来辜负一说?”钰儿白了他一眼,扭过头。

 “我知道你们姐妹情深,我可以接令妹前来王府居住。你住在这里也可以常跟她叙旧,如何?”舒冷风的眼眸里禁然是恳求。

 “既然姐妹情深,妹妹钟情于你。我自当退出。还是烦请临川王先给我这个姐姐一封休书。妹妹说了,她不指望作正妻,作妾,也无妨。”

 “你不觉得眼下我们争论这件事情太过仓促了吗?”他冷冷地说,声音里透着恼怒。他端起一旁的茶盅,脸冷若寒霜。

“我向来快人快语,快刀斩乱麻。既然是王爷曾许诺给我休书,为何会太仓促了?总不至于让旁人说:二女共事一夫吧。”

 “你是要,我给你休书,然后娶你的妹妹为妾?!”他声音寒似冰,他黑漆漆的眸子里,闪过晦暗的幽光。

“休书是大婚当晚你许诺要给我的。娶不娶我小妹,是你的事,我不勉强。”钰儿颇为恼火。

   舒冷风望着厅堂大门外幽黑的夜色沉默了。

 “王爷,有何顾虑吗?”钰儿真没想到这件事会这么麻烦。

 “有临川王府保护你,你暂且无事。你家的灭门惨祸,在这种情形下,你可以在我处安身,我定保你无虞!”他缓缓地说,声音里含着同情亦或是安慰。

“我不需要保护。另外,我也不想连累临川王府,因为娶了我这个罪臣之女,坏了王府美誉。还请临川王给我休书一封。我是个海阔天空,来去自在的人,本不适合成亲嫁人。既然事已至此,我亦不想再连累王爷。烦请王爷还是及早给我休书一封!”钰儿站在他面前,又作了一揖。

 “你........有些事情,你不必去管,还是可以过得风轻云淡。都说:堪笑一场颠倒梦,元来恰似浮云。名利都乃身外之物,我不看重这些........”说着,他握住她微凉的手,钰儿不由抬起头。他雅致温文的脸上,幽深如潭的黑眸定定地望着她,带着让人心乱的专注和温情,似要探入她乌黑灵动的双眸深处,钰儿的心砰然一跳。

   正是这种夺人心魄的诱惑,让天下女子为之倾倒吧?可以随意赠礼与人,空惹多少少女如韵儿那般相思成疾?钰儿的清眸里掠过一丝阴影,她急忙抽回自己的手,转过身,“对不起,我做不到!纵然名利是身外物,但,人,必须活着。正如那日王爷中毒未死,现在才可以在这里闲庭漫步,空谈名利乃身外物。”

“正因为钰儿对我有救命之恩,所以本王爷愿意以身........”他以无计可施。

   钰儿急忙苦笑地打断他的话,“王爷金贵之躯,以身相许的话就莫要提了,折煞钰儿这等粗陋丑妇了。钰儿生天貌丑,恐污了王爷的贵眼!亦或者,因为王爷觉得钰儿医术高明,可以留在府上帮王爷跟王爷的意中人或者众姬妾看病、去毒,可以一辈子不用请御医?”

 “钰儿,你........”这次倒真把他气得够呛,钰儿心里甚是欢喜,嘴角挂了一抹微笑。

   良久,他深深叹了口气,“那,既然如此,你明日此时来取吧。”他淡淡地说,眼底的痛已化成一层氤氲蒙住了眼前的夜,也蒙住了她婀娜的身影。

 “有劳了!”说完,她几步就走到外面的院落,纵身跃上院墙,像一股青烟般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月儿不知躲到了何处,风吹起了树叶沙沙声,掀起舒冷风月白长袍,和上面精雕细刻般绣制的绿色竹影。他挺秀的身姿如一副浓墨山水画中轻笔勾勒的一个优雅人形,负手矗立在空荡荡、风凄凄的深深庭院中,望着她随风远去的身影,他深深叹息着,心隐隐地作痛。

 “王爷,揽月跟去了。”从院落的暗处走出来一位仪表不俗的公子。

 “她轻功这么好,揽月不一定追得上。纵然追上了,又能怎样呢?”舒冷风凄凉地说。自从他查明大婚那天的合卺酒是太子下的鸩毒,他才发觉他娶的这位丑妇是多难能可贵。她消耗内力为他疗伤,自己还嘲笑她,最后还要派人捉拿她。她只身闯入魏营,救回了妹妹。舒冷风由衷钦佩她的胆识和气度。可是,自己却曾用那样的言语伤了她。更何况她又是这么一个心高气傲的人,错已在先,一切却覆水难收了。

“王爷,明日我去劝劝她?也许旁人说几句,她会听进去?”景庭问到。

  他如工笔细描的长眉紧蹙,慢慢摇了摇头,“没用的。她是一个如此执拗的人!”舒冷风转身,趔趄了两步,寥落地踱入适才温暖如春,现在寒寂如冬的房内,坐在钰儿刚坐过的椅子里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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