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田氏六姊妹(8)

淮河夜间没有轮渡,维扬和青山到姚家湾找艘船,船民跟维扬相熟,愿意送一程。当然不是白送,兔皮帽子充当过路费。

“坐好了。”船老大转头摆桨,“今天潮大。” 维扬抱住青山,船身摇摇晃晃,抵抗着向东而去的水流, 直朝河对面划去。这是青山第一次面对夜间的淮河,凝重,迟滞,随时都可能吞没一切。鸡皮疙瘩起来了, 胳膊上,腿上,青山忙用手胡拉,好让皮肤上那些凸起消散下去。她抱紧阿爸,体温能让她平复。

她忽然想起来阿奶说过的,便问:“河里有水鬼吗?”

船老大很认真地,“有。”依旧努力滑动双桨,船头一点小灯,蚌瓦套着油火,随水波起起伏伏。维扬笑着说:“水鬼只抓不听话的小孩。”青山立刻反驳:“我不是小孩,我也不怕它。”船老大对维扬,“你这个丫头,以后不得了。”维扬说:“比儿子还管事。”青山又问:“水鬼什么样?”船老大说:“跟猴子差不多。”青山着急,“我讲真的,水鬼什么样,你见过吗?”见青山如此,船老大瞬间严肃,借着一点点光,能发现他脸上的皱纹都展开了,他声调低沉,“那一年发大水,我们都去捞人,房子都泡了,可日本兵还来抢东西,我就带着一个老乡上船,可日本兵还是追了上来,他们也有船,让老乡把包裹叫出来,也是个晚上,就在岸边不远,老乡刚递过包裹,日本人接了,水底下突然伸出一只手,硬生生把日本兵拽了下去,那晚风平浪静,河面上根本不可能有事发生,可日本兵就是掉下去了,没人影了,后来也有人说,日本兵的尸体找到了,但只剩骨头了,可他的小腿骨上,有五个黑色的手指印,他被水鬼吃了,也叫水猴子……”青山浑身发抖,维扬拉她到怀里,喃喃道:“不说了不说了,到站了到站了。” 陆地渐渐近了。

船老大抛了锚,在浅水等着,青山和维扬上了岸, 青山不忘转头,叮嘱,“小心水鬼!”船老大呵呵笑,挥挥手。“大河伯”维扬有个把熟人,刚来淮南的时候,他过来过几次,收兔子皮、黄鼠狼皮,偶尔还能收到狐狸,做皮子是个专业技术,当地农民不会弄,所以也乐得交换,维扬会给他们一些新鲜玩意。维扬是在上海待过的人,来淮南后,除了在皮毛号做皮子,捋猪鬃,几个矿区的消费合作社他都跑过,这些是供销合作社的源头,到了1950年供销社正式成立,维扬接触的货更多,皮毛号的土畜产品是出口的,相应的,也会进口一些,什么丝绸棉布,日用百货,烟酒药品,但大多凭票才能购买。这二年,吃最紧俏,有票都买不到,农民们对这些商品的兴趣就小了。

一路漆黑,偶有狗叫,青山紧紧牵着维扬的手,加快步伐。空气湿漉漉,月亮瘦得只剩半张脸,青山从那犬吠中都能听出饿声来,她也饿了,可她知道必须忍住。原来这就是“大河伯”,高高低低的路,远没有淮河以南好走,不远处有灯火,鬼火似的,维扬直朝上扑。

院门口,维扬敲了敲栅栏,大炼钢铁,铁门早被收走了,没人应,维扬又敲木头窗框子。有人应答了。不多会,走出个年轻后生,披着褂子,跟维扬差不多高。“哪来的跟屁虫?”后生问。维扬笑道:“我女儿,从老家来的。”后生说:“这日子你还敢接?”维扬道:“一家人,死活都在一起。”后生没再多问。维扬从衣服里头拿出一包东西,递给后生。后生接过去,打开,就着月光,翻看。"只有土霉素啊。”后生的口气有些不满。维扬道:“还有一药厂刚生产的六神丸。”后生立刻说:“不行不行,就这么一点,不能给你三根。”  

青山好奇,插话,“三根什么?”后生笑了,“三根青皮大萝卜,可水嫩可好吃了。”维扬还在央求。后生显然是个难说话的人。终于,青山道:“就要三根。”后生停了下来,笑笑,刚准备教育教育这个小姑娘,就听到青山说:“我这手镯给你,银子的。”两个大人不说话了。青山真把银手镯从腕子上褪下来,临空举着朝后生。这是阿奶给她的出生礼物。维扬连忙阻止,“拿回去,胡闹!”青山心疼父亲,执拗,“爸,给他,我们要萝卜,阿妈要萝卜,吃了萝卜才能生弟弟。”维扬愣住。青山接过三根青皮大萝卜,抱在怀里。

返程的船上,青山还抱着萝卜,好像抱着三个人参娃娃,维扬抱着青山,她是他的头生女,心肝宝贝儿。

“汤婆子也是大肚子。”青山突然来这一句。维扬没接话,他动了一下,改变姿势,显然他有些意外。青山又说:“弟弟好还是妹妹好?”维扬还是没说话。他没法回答,他想要儿子,迫切地,可如果他说,弟弟好, 那显然对青山是个打击,因为她也是女孩,但维扬又不想说,一样好。迂回了半天,他只能反问:“你想要弟弟还是妹妹?”

青山说:“妹妹好。”

轮到维扬不理解了。“弟弟不好吗?”

青山笑嘻嘻道:“弟弟也好,但阿妈这次如果生了妹妹,那她就要继续生弟弟,我们家的人就多了,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维扬一时不知如何应答。青山看着父亲,她相信父亲为自己的话感动了,这是她想要获得的,在父亲面前,她永远想要做一个乖孩子,善解人意,排忧解难,可她这样说,田维扬又哪里能够知道,这个年纪尚幼的女孩,是不想要让弟弟抢走自己的爱。是,弟弟比天大,远在江都,阿奶就反复跟青山说过这个道理,因此,青山对于弟弟两个字,情感是复杂的。

“没人欺负我们家。”维扬鼻子发酸,但还说着善意的假话。

“ 有我呢。”青山说,“我会把他们打垮。”青山举着拳头,忽然,她想起什么似的,问,“来弟弟还是来妹妹,归谁管。”

维扬笑,“老天爷。”

多年之后,青山怎么也不到,她在淮河中央的船上说过的话,会成为田家的谶语,那个夜晚,田维扬和田青山到家的时候,李竹西已经顺利生产。青山抱着三个萝卜,卧室床上的妈虚荣得像一条垂死的鱼,竹西在哭,青山瞬间明白了。“阿妈,萝卜来了。”青山以为这能给阿妈安慰。

李竹西哭得更厉害了。田维扬坐在门口,抽烟,一夜没睡。老太太倒是一如既往高兴,忙前忙后,和接生婆一起给孩子洗澡,放进小包被,新生命很乖,眉眼俊俏,选了竹西脸型,鸭蛋脸,五官则随维扬,大眼睛,小鼻子小嘴。青山全程陪同,充满了好奇——她第一次领悟生命。

接生婆煮好了萝卜汤,端到竹西跟前,冷凉了喝。

天亮了。老太太抱着孩子,喊了维扬一声,没人应,她加重了声音。

田维扬过来了。老太太踢了他一脚,“蔫啦?”

维扬嘟囔:“没有。”

老太太逗了逗怀中孩子,不看维扬,只说,“咱们二姑娘叫什么名字呀?”

维扬明白在问他,虽兴致不高,但还是从柜子里摸出一本书,翻开,食指从上往下划拉,顺着找,终于说,“哦,这儿,叫隐隐,田隐隐。”

青山躺在隔间床上,睡得不实,捕捉到一点动静,立刻活蹦乱跳,“隐隐隐隐,小蜜蜂嘤嘤嘤,小嘤嘤。”她架着两臂,围着妹妹做小蜜蜂状。

“ 这萝卜怎么就这么一点……”竹西在里屋发出喟叹。

维扬刚准备应答,青山便说:“妈,省着点吃,这可是我用银镯子换来的。”

老太太着急,忙捉起青山的手臂,果真没了。“你这孩子怎么……维扬,怎么回事?!”

维扬憋红了脸。只听到竹西在里屋说:“妈,换了就换了吧,不能吃不能用的,我累成这样,也没见您心疼。”

维扬喝道:“少说两句!”

竹西不满:“妈——你听听维扬什么样子!”老太太不说话,已经算帮儿子了。屋子里静默,许久,新生儿突然爆炸般哭起来,怎么哄都不行。维扬、青山围在一边,干急使不上劲儿。

“饿的。”老太太下了断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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