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捧起你的脸》第十二章:亲人恋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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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亲人恋人(1)

春生住肾移植术后专门病房,医院规定家属探视时间不超过晚上七点。快到点时夜班护士催促家属结束探视。离开病房前同跃叮嘱春生明天拆线,早上最好别离开病床,免得大夫找他。

手术后春生情绪不佳,对哥哥的怠慢很不满、很生气。别的床位家属头几天整天都陪在患者床边,有的晚上也留在病房。手术后头两天最需要亲人的帮助和关怀,自认为天下无比的好哥哥居然只到病房短短地露了几次面,杜子腾来陪自己的时间都比哥多。就算要准备考试,就算要写论文也不在乎这两天呀。不会是术前因为备皮的事闹腾,哥哥还在生气?可是同跃哥从来没有真正生过自己的气啊。

大概哥哥看出了自己的不满,后来几天来病房陪伴的时间明显增多。

春生右侧病床住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男青年,昨天做的手术。他母亲坐在床边,哄小孩一样满足儿子的任何要求。不知为什么护士没有让这个家属离开,昨天他母亲就在病房过夜。也许是刚做过手术,可是哥哥为什么不让陪夜?要不就是护士的关系户,走后门。

哥哥离开后春生一直侧躺在病床,眼睛怔怔地地望着邻近床位病人的一举一动。这么大的人了,还在妈妈面前撒娇。

熄灯后,两个护士巡夜,每个床边都稍停,其中一护士轻声向另一位简短介绍病人情况。

她们来到春生右侧的病床旁停下。

“七床昨天手术,头两天我们允许家属陪夜。”

两个护士又转向春生病床,春生闭眼装睡。

“八床明天拆线后转肾内科。”

听到护士说允许家属陪夜,春生更加烦闷,睡不着觉。他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收音机,是那种只有在出国人员服务部才能买到的多波段袖珍机。春生将被子上拉,蒙着脑袋,胡乱搜索着频道。所有短波都有叽叽喳喳的噪音,没一个好听,徒增愁烦。春生关掉收音机,塞入枕头下,头伸出被窝。

七床的青年人又在撒娇:“妈,我口干,要喝水。”

“护士说了,放屁后才能喝水。”

男孩发出娇气的鼻音:“嗯……就喝一口嘛。”

“大夫说一般两天就会放屁,再忍一个晚上。”

“嗯……,太渴了,我受不了。”

“听妈话,我用湿毛巾给你含一含。”

春生好羡慕,好委屈,眼泪快要流出来。那天我快疼死了,哥,你在哪里?那天我快渴死了,哥,你为何不来?每次睁开眼睛都想见到你,哥哥,每次你都不在。

去年与同跃哥在大樟树下挥泪告别,春生的心情异常失落。他知道几年后哥俩再见面时,自己已经是七尺男儿,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在哥哥面前撒娇耍横。没想到分别仅仅一年多一点就见到哥哥了,他甚至有点庆幸这场疾病。

因为生病春生在哥哥面前很当然地给自己减了一两岁,令他更为满足的是哥哥在这基础上再给他减了一两岁。

直到手术那天。

春生对他与哥哥之间关系的定位随着一起生活的日子很快发生了变化。起初是神仙和玉皇大帝的关系,不久哥哥成了事事依让神仙的玉皇大帝,再后来春生觉得他和哥哥好比如来佛和孙悟空。你孙悟空不是会变吗?但也逃不出我如来佛的掌心,你得随我的意志而变化:一会儿变成了妈妈,一会儿又变成了爸爸,一会儿让你变成哥哥,一会儿又让你变成朋友。他从不羡慕村里有父母的同学伙伴,只要有同跃哥,他就有了整个世界。

可是现在哥哥不再爱我,像从前。

春生的身子翻来滚去,再也睡不着。他烦躁地伸手,又从枕头底下摸出收音机。春生来回转动旋钮,不断跳换波段。忽然他被一首歌吸引住,一动不动地听着。那是一首蕭芳芳原唱的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像个宝
投进妈妈的怀抱
幸福享不了

没有妈妈最苦恼
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离开妈妈的怀抱
幸福哪里找?

世上只有妈妈好
有妈的孩子不知道
要是他知道
梦里也会笑

泪水像水坝决堤奔涌而出,胸脯在被子里面剧烈抖动,春生哭得好伤心。

从春生病房出来后,同跃来到高干外宾病房值班室找杜子腾。

外科系统有两个住院医师轮转高干外宾病房,每隔一天值二十四小时班,次日下午半天休息。

这是一个狭长形房间,同跃敲门进来时,杜子腾正一个人在小桌上摆弄围棋。

“ 春生怎样?”见同跃进来,杜子腾问道,眼睛还不舍得离开棋盘。

“他挺好,明天拆线。”

“你昨天是不是到我宿舍,有事吗?”

“我算你昨天下午休息。能不能帮我去图书馆借两本杂志?”同跃将便条递给杜子腾。

“没问题。” 杜子腾瞄了一眼便条,又忍不住挪动棋盘上的棋子。

同跃说:“你小子现在对围棋上瘾了。” 

杜子腾带点炫耀地问:“你知道我昨天下午去哪儿了?”

“去哪儿了?”

“我们去了陈祖德家。”

“是吗? 你怎么认识陈祖德?”同跃的语气带着羡慕和惊奇。

协和医院经常有各界名流来就医,昨天同跃碰到在内科做研究生的江医同学李跃进,他问同跃想不想看羽毛球比赛。羽坛天王赵剑华因为胸膜炎在他管的病床住院,给了他几张票。

臧主任和同跃聊天时曾谈到他的病人——末代皇帝溥仪。文革初期溥仪患肾癌在他们科住院,臧主任是他的经管医生。有文章介绍这个皇帝通过劳动改造成为自食其力的公民,实际上甘愿伺候他的清朝遗老遗少大有人在,以至六十多岁了他还不会使用人民币,没有物价的概念。他给臧主任一张五块的人民币,请他帮买一个牙刷,还反复问钱够不够,当时最贵的牙刷也不会超过五毛钱。臧主任后悔当年没有让末代皇帝写几个字,溥仪临终绝笔留存到今日肯定成了珍贵文物。

协和医院有“三宝”——教授、病案、图书馆。历史名人孙中山、蒋介石、梁启超等人的住院病历仍然完好无缺地保留在协和病案室,

杜子腾说:“陈祖德在我们医院做了喷门癌手术,定期来高干病房住院检查。前几天我们科张大夫值二线,来这儿会诊,我们三人在大夫办公室聊天。陈祖德做手术的那段时间张大夫正好在高干病房轮转,是他的经管大夫。”

“就是去南极考察队的张大夫?”

“对,就是他。”

同跃说:“他管我的病床,天天早上带他那个组的医生来查房,经常提起南极工作的趣闻。” 

“陈祖德说他曾在香港金庸家养病半年多,临走时金庸送给他一个极其别致的围棋桌。见我们俩非常好奇,他就邀请我们去他家玩,参观那个围棋桌。”

“你们和陈祖德下棋了?”

“下了,他同时和我们两人下,各让六个子。”

“肯定输了吧?”

杜子腾十分遗憾地说:“其实我们水平没那么糟,只是一不小心……”

同跃笑了:“这大概就是围棋的魅力吧?都觉得自己输得很冤,就连聂卫平都说‘要不是那一步昏招,这盘棋肯定赢了’。”

“也不完全是这样。陈祖德和我们下棋根本不用思考,我们刚下一步,他立刻就落子,咱俩也不好意思考虑太长的时间。”

接着两位老朋友又聊起了个人问题,杜子腾问同跃:“你和田靖怎么样了,是不是一直在冷战?”

“倒没有战,只是冷。大概是没戏了。”

“是不是因为班长?”

“班长跟这有什么关系?”同跃一听警觉起来。

“谁看不出来呀,班长对你那关切、那眼神,那叫一个一往情深。你们俩以前肯定有一腿。”

“你胡说什么,你以为谁都像你和史姑娘一样,粘到一起就……”

轮到杜子腾急了:“你可不许和别人乱说啊。”

“这不就咱两个人吗?”

“我没猜错吧,到底怎么回事?”

同跃现在满脑子都是春生的病,没有心思谈情说爱。但是好朋友这么关心,他还是简单地讲述了与两位女生的感情纠葛和前因后果。

杜子腾说:“你就这么实在,不会对田靖编些故事呀。”

“这怎么好编?”

 “ 你不是挺会装的嘛,上次骗春生脚崴了就像真的似的,你那聪明绝顶的弟弟居然没看出来。”

“哪里呀,当天晚上他就发现是假的。”

“我去车站接他时说你骨头断了,要瘸腿了,小家伙立马就哭了。”

“你干嘛要吓唬他。”

“心疼了?真羡慕你呀,我哥要是脚崴了,我肯定高兴得放鞭炮。”

同跃把话题转向杜子腾:“听李跃进说你每周都去会女孩,不知谈了多少个,最近还喜欢上一个黑姑娘,被他搅黄了。”

“他们肯定对你说宿舍逆光的事?”

同跃笑了,表示认可。

江医七七级共有五个同学考上协和医院的研究生,只有杜子腾是同跃的大学同班同学。这次杜子腾召集大家聚了一次,同跃和其他几个人以前只是面熟,同窗五年没有说过话。蔡博军和李跃进比杜子腾更早发现协和医院不要求临床经验,比他还早一年考入协和。其他四个同学都已婚或有女朋友,自然非常关心这位江医小兄弟的终身大事。

杜子腾说:“眼看我讨不到老婆了,一个个比我还着急。”

杜子腾年轻,一表人才。第二个学期刚进入临床时,蔡博军约他去舞会见他的师妹。七七级大学期间,社会刚刚开始从保守封闭向改革开放过渡,学校还没有兴起交谊舞。杜子腾兴奋得立刻到王府井新华书店买了一本《怎样跳交谊舞》。结果他在宿舍里对着这本书比划折腾半天后得出结论:这玩意儿没法自学成才。从那以后江医考过来的几个同学、科里的同事、还有病人纷纷给他介绍对象。住在同一宿舍的李跃进还主动为他参谋。

前不久蔡博军的病人给杜子腾介绍一位姑娘来宿舍,谈得很投机。李跃进却泼冷水:“皮肤太黑!” 杜子腾不服:“那是因为宿舍里面逆光。”结果受到江医几个同学的讥讽,也干扰了他对黑姑娘的感觉。为安抚他的失落李跃进又积极地牵了一线。

同跃问他:“昨天来的女孩怎样,听说长得比较白。”

杜子腾叹了一口气:“岂止,皮肤白如雪,嘴巴也很甜,鼻子更勤奋。”

“你挑昏了头吧,咋鼻子也成了择偶的标准。”

“协和医院这鬼地方,正门出去300米就是全聚德,往侧门走不远又是东来顺,简单地潇洒一回,半个月的研究生津贴就进去了。”杜子腾无奈地叙述了与这位白姑娘的初次见面。

昨晚与白姑娘在宿舍见面,两人相聊甚欢。送出医院大门280米时杜子腾听到白姑娘鼻孔深深的吸气声,惊叹紧随而来:“好香啊,这味道真好闻!” 

杜子腾紧张地摸了摸口袋里干瘪的钱包,暗自下决心:以后再也不在医院里相亲了!他装着没听见,加大了脚步,快速跨过这是非之地。

白小姐不依不饶,赶了上来:“你闻到那个香味吗?”

知道躲不过去,杜子腾只好硬着头皮说:“如果你特别喜欢那个香味的话,我可以带你去……” 

“真的带我去!”白姑娘欢喜雀跃。

 来自白小姐火热的目光照得杜子腾上脸发烫,他垂首低语:“去烤鸭店门口,我们……再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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