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捧起你的脸》第十三章:生死别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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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生死别离(4)

宋思彦不是一般的肾内科专家,他还是全球知名的肾移植专家,早在四十年代就率先进行了动物肾移植试验。正是在他的大力支持下,协和医院开展了肾移植手术,宋思彦本人现场指导,观看了很多取肾和肾移植手术,对每一步的利害关系了如指掌。

“保命!” 宋思彦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臧主任见宋院长脸色苍白,赶紧对观看手术的大夫说:“你们扶宋院长去休息一下。”

情况稍稍稳定后,臧主任缝好皮肤,春生被直接送往重症监护病房。

手术宣告失败,春生在死亡线上挣扎。

离开重症监护病房,同跃来看望手术后的柳青。

“你趴在床边睡一会儿。”柳青心疼地说,她知道同跃是多么的疲惫。

同跃摇摇头,没有说话。

“你去陪春生吧,我没关系。”柳青又说。

同跃点点头,没有动身。

柳青失掉一个肾脏,春生危在旦夕。现在尘埃落定,两头落空,一切都晚了。为什么手术前那么犹疑,不阻止这次手术?自己也许是唯一能够说服柳青放弃手术的人。

“同跃,我不后悔。”柳青似乎看穿了同跃心思,挪动自己的手去抚摸同跃放在床边的手,给他安慰。

同跃握着柳青的手,凄凉地望着她。

柳青深情地问道:“ 你知道春生最自豪的一句话是什么吗?”

“是什么?”

“谁要是对我好,我哥准会对他好。”

同跃另一只手支撑额头,挡住涌出的泪水。

手术后臧主任对同跃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可能需要给你弟弟准备后事。”作为专科医生,作为春生唯一的亲人,作为专门研究肾移植的博士生,同跃早有思想准备。然而离别的时刻真的到来时,肝肠寸断,无以复加。他默默地回到春生的床边,要伴随弟弟最后的时刻。

心电、血压、脉搏、呼吸等多种监护仪发出各自的声响,数不清的电线、导管交织在病床周围和地面上,时而有护士过来在病历夹上写下各种纪录、向静脉小滴壶加入药液。春生仍然神志不清,面无血色。那曾经是一个多么生龙活虎的躯体,像火一样热烈的男孩。

同跃想起买春生那天的情景,养母清点钱款无误,养父交给同跃一个装有春生衣物的小布包,这桩儿童人口买卖就算完成了。

同跃走在公路上,右肩挎着小布包,不敢相信身边这个小男孩从此就归属于他。

春生更像在梦境中悠荡,担心梦醒时分,一切烟消云散。他怯怯不安地转过头,窥视同跃。

同跃的表情像是捡到了一块金元宝。觉察到春生的目光,同跃也转过头去看他。

春生的右手在自己的左臂用力一掐,立刻疼得皱起眉头。似乎心里还不踏实,又伸手在同跃的胳膊上掐了一下。

“哎哟!” 同跃夸张地叫了一声,伸手反击,去掐春生,春生咯咯地笑着跑开。

同跃快步追上春生,双手抓起小男孩,奋力抛向天空。春生吓得魂飞天外,在他落下接近地面时,同跃双手稳稳托住,然后举起男孩一转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春生坐在同跃的肩上哇哇大叫,他要淋漓尽致地发泄刚从死里逃生后的快感。

同跃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生怕春生养父母后悔又追上来。

跨在同跃脖子上的春生开始还有点害怕,双手紧紧搂住他的额头,很快发现同跃有力的双手像钳子一样牢牢地勾住他的双脚,坐在上面稳如泰山。小男孩放心地松开手,趾高气昂地挥舞双臂。春生扯开脖子,反复欢快地唱起电影插曲,全然不知道自己将《红孩子》和《小兵张嘎》中的插曲混在一起:

将来的主人必定是我们
我们是共产主义儿童团
老乡们老乡们
快快参加八路军
将来的主人……

这是同跃记忆中弟弟最快乐的时刻。春生可以略施小计,骗得哥哥背他、扛他、抱他,但从来没有要求同跃将他抛向天空。小男孩显然害怕同跃把他抛向天空的一瞬间,可是如果没有前面那一部分,怎么会有接下来坐在巨浪巅峰的狂喜感觉?

同跃只有在乐极的时候才会把春生抛向天空,后来还有过两次,一次是同跃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另一次是同跃大学第一个暑假哥俩在八一大道重逢。

父亲去世后,六年前的那场噩梦像潜伏起来的阶级敌人再次从阴暗的角落爬出来,常常在晚上光顾同跃。每次恶梦惊醒,他就飞奔出门,坐到山坡上等候天明。当年少女柳青的出现,帮助他赶走了那个噩梦。感谢上苍,赐给一个活泼可爱的弟弟,让他绝处逢生。

买了一个男孩回家,同跃犹如获得镇邪之宝,天天守护着他那颗孤寂受伤的心灵,“阶级敌人” 从此不敢在夜里造访。日子不再枯燥,生活又有了乐趣。

重症监护病房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安静,死神向春生悄悄走近,忧伤像一张巨网将同跃的心牢牢缠住。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愿,一个小小的心愿。但求弟弟能够醒一醒,说一句话,哪怕眨一眨眼睛、蹶蹶嘴巴、扇扇耳朵。

同跃的手指轻轻抚摸春生右侧嘴角旁隐约可见的疤痕,只有他一个人能辨认的疤痕。他清晰地记得这处伤痕的起因。

春生和毛崽相互道歉后,两个小男孩成了好朋友,好得形影不离,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每顿饭后,春生撂下碗筷就往外跑,玩疯了。

春生三天没写一个字,昨天让他去自留地摘黄瓜也忘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事不宜迟,教育孩子是家长义不容辞的责任。同跃仔细回忆自己父母、邻居和学校老师的教育方法,得出结论:必须软硬兼施,严师出高徒。

中饭,春生匆匆扒了一碗饭。好似火烧屁股,多一秒钟也坐不住,春生起身就要跑。春生、毛崽和另外两个男孩每人出一分钱,从同村农民那儿买好了一根甘蔗,约好午饭后到小学去玩赌甘蔗段。

“你去哪?”同跃厉声喝问。

春生吓得全身抖了一下,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同跃这么严厉的面孔。

“我……毛崽……”

一听毛崽同跃更加有气:“早上让你写的字,你写了吗?”

春生哀求:“他们在等我。我下午写,一定写,回来就写。”

“不行!昨天让你摘黄瓜你也没去,你现在去摘黄瓜,回家写完字才能去玩。”

春生嘴一扁,同跃心一揪。别哭,千万别哭,只要弟弟哭出声,他的防线就会顷刻崩溃。

忍住,强忍住,不让眼泪流出,春生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他在说什么。小男孩极不情愿地抓起矮柜上的竹篮,走出屋。出了门,春生开始委屈地耸动双肩。同跃目不转睛追随春生的背影,后悔不迭,骂自己小心眼,竟然会嫉妒毛崽,嫉妒一个小孩。什么软的硬的,管他将来成才成渣,只要这一刻弟弟欢心,什么都依他。

同跃冲出家门,向春生奔去:“春生,春生,你要是不愿,就算……”

听到同跃的声音,春生以为哥哥怒气未消,吓得撒腿就跑,被地上的原木绊倒。春生的脸被手上的竹篮划破一道口子。

伤口流血、结痂、愈合、长疤。因为距嘴角很近,嘴巴动时牵动疤痕,也牵动同跃的心。许多次弟弟熟睡时,同跃的手指抚摸那个小小的疤痕,仿佛这样就能抚平它,不让弟弟破相。多年后,春生早忘了那档子事,柳青也说看不出任何痕迹,同跃依旧念念不忘。

重症监护病房里,同跃的手指移向春生的耳朵,轻轻将耳廓前压、松开,耳廓弹动回到原位。今生今世还能看到你骄傲地呼扇两只耳朵吗?

病榻上的春生双眼紧闭,同跃的手指轻轻翻动弟弟的眼皮。多想再看一遍 你清澈的双眸,那里有多少纯真的梦幻。同跃不敢翻开眼皮,他实在不堪目睹肯定会带来的失望。无论喜怒与哀乐,这双眼睛给过同跃无尽的欢快和幸福。在春生所有的眼神中,同跃最迷恋弟弟吹胡子瞪眼。那是一种特异的眼神,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人独享,像宠坏了的孩子在母亲面前任性骄横。在这种眼神的驱使下,同跃会满足弟弟任何愿望和要求,超额满足。

病床上的弟弟没有一点生机,思想的窗户紧紧关闭,所有的感觉器官都已经罢工,生离死别然道就在今宵?

也许,我就要离去 
离开这片 
在东方海洋中漂浮的岛屿

我将在晨光中离去 
越过 
年老的拱桥 
和用石片铺成的街道

不,不要害怕 
它不是痛苦的十字 
不是

你,会和你的女伴一起 
小心地踏上木梯 
在一片安静的尘土中 
找到 
我的故事

完成博士学业,同跃又踏上故乡的土地。山间幽静曲折的小径,天空悠悠的白云,什么都没改变。同跃追逐曾经的岁月,却不见身边的少年。可是他怎会忘记那欢快不止的笑语,手舞足蹈的神情。

嘿嘿,同跃听到自己苦涩的笑声,他想起那年在这条山路春生讲述给毛崽取绰号“三寸”的故事。亲爱的弟弟,我看你来了。

白云不再,乌云滚滚,多情的大樟树,舒展着自己茂绿的枝叶为身下三个年轻人遮风挡雨。

春生的坟墓座落在那棵大樟树下,一块青石墓碑上刻着:“肖春生之墓”。弟弟的魂魄已经化作坟堆上葱葱的绿草,化作草中舞动的野花,期盼着亲人的到来。

墓碑前,柳青放上一簇美丽的鲜花,同跃放上一盘三鲜包子和一盒核桃酥。他们缓缓站起,柳青伸手挽住同跃的胳膊。远处,高音喇叭传来当年最流行的合唱: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
为你把眼泪擦干
这颗心永远属于你
告诉我不再孤单

Weicheng-W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helloworld1000' 的评论 : 谢谢点评。不要失望,请看下一节。
Weicheng-W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暖冬cool夏' 的评论 : 谢谢点评。不要失望,请看下一节。
暖冬cool夏 发表评论于
“谁要是对我好,我哥准会对他好。”
这篇写得特别好,好动情。我正在catch up。
春生还是走了,这就是现实。有时候人的力量就是渺小。
helloworld1000 发表评论于
为何一定要春生死掉呢。为何不把可怜的小弟弟留下来呢,真伤心呀。
雪鱼儿 发表评论于
回复 'Weicheng-Wu' 的评论 : 爱的确是支撑一个人最强大的力量.
Weicheng-W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雪鱼儿' 的评论 : 谢谢雪鱼儿!只要有爱就有希望。
雪鱼儿 发表评论于
看得凄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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