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夏文摘"上读到一篇文章,其中诠释了什么是"贵族精神"。文中不但热烈颂赞了西方的贵族传统,更列举了三个中国名人作代表,指出中华历史上也有过贵族:"屈原精神代表一种追求卓尔不凡的精神,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精神。""陶渊明精神代表一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崇尚自由的精神,追求超脱物欲的精神,一种甘于自我放逐的精神。""曾国藩精神代表一种追求建功立业的精神,追求个人品格完善的精神。"
我想起父亲讲述的爷爷经历的一段生平往事,父亲的原文如下:
“在1945年春,抗战胜利前夕,父亲在立法院申请留职半年,经陕西同乡介绍赴昆明市警备区应聘秘书长职位。抗战时期昆明的战略地位越益重要,时任昆明市警备区司令关麟征,陕西人,抗战名将之一,黄埔一期毕业。那时关麟征在司令部需设一位具有少将军衔的秘书长。父亲到了昆明后感到很失望,据父亲讲,关本人架子很大,难以相处,而所谓少将军衔似乎不可能落实。在昆明市呆了三个月后,父亲辞去了昆明警备区秘书长职务,回到重庆独石桥立法院,继续担任军事委员会秘书一职直到胜利还都为止。记得父亲曾带回一张他在昆明警备区的集体照片,照片上关及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同僚,军装齐整,英姿勃发,那时父亲正值英年,四十五岁。”
“离开昆明后不久,发生了昆明警备区镇压学生运动的流血事件,幸亏父亲离开了昆明,与事件脱离了干系。 关麟征并非蒋介石的嫡系, 国民党退守台湾后,他不愿跟着去,也不愿留在大陆,怕中共跟他算昆明流血事件的旧账,跑到香港当寓公直到去世。他逝世后,他的黄埔一期同学,中共的徐向前元帅还向关的家属发去了慰问电。”
这只是我爷爷一生中大大小小的挫折中的一个。出于对我深爱之人多多了解的渴望,我专门去查了被称为"伟大的反内战争民主运动"的昆明"一二·一惨案"的来龙去脉。我认为爷爷并非侥幸地躲过了"双手沾染他人之血",而是他的本性根本就不会在任何这样的土壤环境里站稳脚跟。奶奶曾经怨他"不求上进",用今天的话就是情商低下,无法在成人的黑厚世界里游刃有余。我想象不出爷爷具备对时势把脉准,对他人下手狠的"本领",难怪那关麟征比他年轻,反倒可以处处摆出高一等的傲慢。
父亲更提到过, 爷爷从胜利还都到山河变色的三年多,度过的是憧憬和失望不断交集的时光。还都南京以后,心情好的时候,他喜欢带二姑和父亲去看美国电影。他虽不多言,但他崇尚美国民主制度及先进文化是不言而喻的。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他的价值观念,然而,他一生面对的现实与他崇尚的理想和价值观念却竟是越行越远的。, 他这样一个天真坦荡,干干净净的人,哪里可以应对改朝换代以后数不清的比"一二·一惨案"更为悲烈的世道呢?
上帝出于怜悯,轻轻点拨,我爷爷也于1957年划为右派后被迫成了"寓公",和他的短期前任上司关麟征结局差不多,只不过一个在香港,一个在南京。
我一直觉得爷爷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哪怕他是落魄的,忧郁的,他依然优雅,尊贵。他不象屈原,他没有舍身成仁的气概。他也缺乏曾国藩的每日三省的毅力和建功立业的壮志。他对旧时代也是不满的,但他操守着做人的底线。他在旧体制里不得志,就选择清清白白地离开,不以为伍,但也不落井下石。他看不惯那些乱世中左右逢源,暗度陈仓之辈,他不屑投机做小。在改朝换代的动荡中,在世态炎凉的沧桑中,多少人暴露本性,出卖灵魂,摇身一变,立刻向新主摇尾求荣。爷爷的清高出世在小人眼里显得多么"不识时务"。我今天知道,原来爷爷也是一种贵族,他是陶渊明式的贵族。他最终知道自己不属于任何体制,也甘心情愿做个保守尊严的孤家寡人。
爷爷最后的"桃花源"有点过于清贫寒酸了。他常年身居陋室,以含饴弄孙为乐。我每天放学回家,第一眼看到的是爷爷在扇火为全家做饭。如今父亲坐在安大略湖畔宽敞明亮的公寓里,每日上网读新闻,看时事。耳旁贝多芬,柴可夫斯基激扬不断,连耳背的妈妈都嫌"吵吵"。经历了父辈和自身的磨砺,难怪父母从不抱怨加拿大冷清,乏味。是啊,父亲是真正地自得其乐在"桃花源"了,假如爷爷当初也有这样的晚年,我思念他的时候会少一份心酸,多一些欣慰。
"华夏文摘"里的"贵族"一文哀叹当今的世道"消灭了贵族,剩下了流氓"。其实在任何时代,贵族都是频临灭绝的"珍稀类"。不求象屈原那么壮烈,不求象曾国藩那样建功,就学陶渊明,做个象爷爷这样与富贵,权势无缘的贵族,干干净净地来,清清白白地去,在人世间不留功名,无所业绩,只带着爱他懂他的亲人的无尽思念去见上帝,我觉得已经蛮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