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中原理发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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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话说:“噱头,噱头,噱就噱在头上。”

一座城市的记忆,大多是在人来人往中悄无声息地传承下去的。繁华都市里的手艺人,便是这些传承最中坚的力量。

每一次回老家,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奔去淮海路夹雁荡路上的国营老字号“中原理发店”去烫头发。

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不管上海怎么国际化,我还是钟情充满上海本土气息坚守老传统的老师傅们。洗、剪、烫、吹,从进门到结束,我可以在那里舒舒服服地享受最本土最地道最一丝不苟的老上海式服务。

中原的理发师傅们清一色都是中年男性,永远穿着黑色西裤,干净的白衬衫,黑色的西装背心,微微收一点后腰。他们的目光透着睿智和犀利,看人总是淡淡的,漫不经心的态度,却并不让人觉得傲慢。那是修炼出来的境界,见得人多了,遇的事多了,自然而然带出一种处变不惊的从容底气。他们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是对客人的尊重,同时也能得到客人对他们的尊重。

师傅们随便扫人一眼,立刻能分辨出客人里谁是上海人谁不是,开口用上海话或者普通话打招呼,从来没有见他们认错过。我好奇问过几个师傅,他们得意地笑:“格有啥啦,眼睛一轧么就晓得了。”

中原的洗头卷发技师们,则是清一色的上海本地姐姐妈妈。我这些年回去,每次都是熟悉的面孔,个个都是经验十足,洗头按摩手势力度处处完美,甚至还能记得我的脸,笑问一句:“眉眉回来啦?”

她们有着庞大的熟客群,大多也是附近的阿姨太太,比较讲究的那一代人,无论出门做什么,都要来这里“组头发”。时不时看到某一个熟客珠光宝气地婀娜进来,一路跟每个姐姐妈妈们打招呼,顺手在她们的西装背心口袋里塞上十块钱,肩膀上拍一拍:“买包香烟!”“啊哟,侬嘎客气组啥啦?!”的叫声此起彼伏,引得一片骚动,气氛立刻高涨了不少。

我躺着冲洗头发的时候,能看到对面墙上玻璃橱柜里琳琅满目的洗发用品,杂乱到眼花缭乱的地步。这些,都是熟客们存放在这里的洗发水护发素。她们从来不用理发店的洗发产品的,都在外面买了好的,带过来存着慢慢用。其实也并非完全是讲究,更多的是把这里当成自己地盘的一种熟稔态度。

谁说洗发不需要技术?经验丰富的技师洗发带来的享受,哪里是那些外来小妹用指甲乱抓乱捏能比的。恰到好处的温度,柔和而又有力的指压,每次我都会恋恋不舍地说:“好舒服啊!”姐姐妈妈们总会贴心地帮我多冲洗揉捏一会儿。

享受完洗头按摩的服务后,男士们就在一层男士专用区域里,有手艺精湛的老师傅们推、剪、刮、洗和扑粉等等十八道工序一丝不苟地服务。女士们则款款上楼,在装修明显华丽一些的阶梯顶层剪发,烫发,盘发。

大理石的台阶总是打理得光可鉴人,一抬头便能看见理发师们或是耐心在入口处等待,或是客气地恭送一位女士下楼。多少会让我想起《花样年华》里的梁朝伟,或者是《做头》里的关之琳。若是仔细打量打量,便会发现理发师和顾客各自有着一种矜持而又讲究的气势和态度,更或者,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上海话叫做规矩的东西。

这才是华丽的,摩登的,甚至罗曼蒂克的。

理发师傅不用刻意挑,个个手艺都好。镜子前坐下后,他就站在我身后细细打量,手指按在头顶上轻轻用力转动,好看清楚两侧的情况。

“今天想怎么弄?”

“烫一烫,师傅你看着办。”

“前刘海不烫了吧,显老气。”师傅一边用商量的语气,一边已经给我理出前刘海来用小夹子夹好,然后灵巧地挥动剪子修剪。

我就喜欢看他们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早已经盘算好了最合适的发型。

等到头发上做满记号下得楼去,底下的姐姐妈妈们眼睛一扫就明白该怎么给我卷。卷到中间理发师一定会下来看一次,做一点调整或者叮嘱几句。他们有多年合作下来的默契,提点一下已是通透了。他们也会习惯性地在上海话和扬州话之间行云流水地切换,我听到就会很高兴,因为外婆说过,上海滩上最好的理发师傅都是扬州那里过来的。他们的手艺最精,规矩最足,最是看重传统一丝不苟。

等待的时间里我会看书,其实只是摆个样子,私底下是伸长了耳朵听熟客和她们聊天。那才是最鲜活的老上海。她们娓娓道来,耐耐心心又有些夹缠不清,市井气十足里头透着些许抒情的味道。说道酣畅处忽然夹起宁波上海腔,立刻给人一种滑稽戏里的风趣和俏爽。

生活在国外多年,最是怀念旧时上海的这种味道。

枝叶繁茂的法国梧桐,烟火人气的弄堂,还有上海女人的妩媚与泼辣。

在镜子里偷看她们神采飞扬的表情,我估摸着没有哪一个导演,能拍出如此风景生动的女人戏。

听着听着,时间就滑过去了。

拆了发卷洗了头,重新裹好上去找回理发师。再是一轮更为细致的修剪梳理,然后进入吹成型的部分。

我告诉师傅我第二天要上婆家去,他了然地点头:“帮你吹牢一点,包你睡觉起来不会走形的。”

他们说不会走形,便是一定不会走形,第二天稍稍打理一下便成。

我在他西装背心口袋里塞上一点小费:“谢谢师傅。”

“谢谢,”他们早已习惯了这套规矩:“伐要客气。要是走之前经过这里,进来我帮你再整一整,一分钟的事情。”

“哎,好。”

欢天喜地的顶着我的卷发下楼,大堂经理毕恭毕敬地给我展开大衣,等我穿戴妥帖后给我拉开玻璃大门礼貌地道别。

对着玻璃橱窗搔首弄姿一番,心情顿时格外好,立刻拐上淮海路去在老大昌门口排队买新鲜出炉的中码蝴蝶酥或者长春食品商店的鲜肉月饼。

这一天,总是我回到家乡最兴奋,最幸福,最有滋味的一天。

人越长大越孤单,生活天天都在变,感觉可以倚重和依靠的东西越来越少。

很感激还有这样一家理发店,带我回到老时光里。

思乡的情怀是绵密的,也是十分纠缠的,它渗透进我们的灵魂与肉体里。离开家乡的日子一切都是抽象,因为太过遥远。等回到它的怀抱里,才能如此具体。

一种口音,一个表情,一头卷发。

好像王安忆写的那样:上海原来是这样冉冉升出海面,云雾散尽,视线走近,走近,走了进去,被琐细的笔触掩埋,视线终于模糊了。

 

 

羊脂玉净瓶 发表评论于
回复 '阿草' 的评论 : 谢谢喜欢,转吧
阿草 发表评论于
太喜欢这篇了。有一种淡淡的惆怅又温馨、妥帖又从容的韵味。瓶子,我可以把它转到微博去吗?
贝文 发表评论于
好文章,有滋有味,有情有感,读此文,是享受
爱琴海上 发表评论于
思乡啦。。。没顺带去味香斋切碗面?
七色花瓣 发表评论于
写出了老上海的味道,赞!
Susan71 发表评论于
写得真好。上海的老理发店就是这味道。因为生长在静安區,熟悉南京西路,每次回去南京理发店是一定去的,也是十分享受的。
波城冬日 发表评论于
Well written!
xiaoge 发表评论于
赞一个
鸽哨 发表评论于
渗到骨子里的情怀。
爱在春天 发表评论于
娓娓道来,带着一丝淡淡的怀旧,一丝乡愁.....
晓青 发表评论于
理发国内没得说,国外真不行。
happychloe 发表评论于
沙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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