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若是化鹤归
不在天涯在理塘
——曾缄
那年，大概就是情之所至。
回国探亲时，就鼓动着姐姐一起去了我爸爸的老家绵竹。说来，不得不相信，这一定是有神明祖先在指引。我们人生地不熟，只是模糊记得有一个“小西街”。居然就在一排商店后面的老式旧房子里，敲开的第一户人家，竟然是我爸爸的堂妹。那一座典型的川西小院落，是我家的祖业房。那条并不长的小街上住的，后来发现真不乏书香名门呐：比如戊戌六君子之一的杨锐。
姑姑给了我们一本书：“东府文存”。“东府”就是我曾祖父的“字”，因为三百年前，这一家是从陕西东府迁移入川的。此书是我八爷编辑的。前言部分，概括了“东府”爷爷的事业脉络年代。遗憾的是，太缺少具体事件。
“东府”祖爷爷是晚清至民国时期，西康省的重要人物。我们知道的简历，是他出举入仕，跟随岑春煊，筹建广东法政学堂。之后, 随赵尔丰赴川边。一个文人君子，在分裂阴谋叠出的川边，又是风云莫测的政坛上，维护祖国，长青不倒，为川康人们所称道。
“花榭楼台，风流也被风吹雨打去”
从上个世纪的文化大洗涤中出来，我们这一大家人，也惟剩下自己而已。东府祖爷爷所有的文作诗作画作，几乎全部佚失了。随着时代的进步，亲友们渐渐聚拢来，寻觅和弥补我们的亲情和文化的根脉。
两年来，常常自己努力寻索。特别是关注了曾祖父昔日在政界和文化界的故人朋友。几次都小有收获。在数个档案博物馆里，得到了曾祖父参加蒙藏委员会，西藏会议的委派令；还有他从西康政府发出的命令，上面盖有他的印章。
也许，只有经过了那些难忘的岁月，才能理解我们这家人见到这些书件的喜悦和感怀。
曾缄，是我东府祖爷爷的文坛诗友，他也是我寻觅家祖时的一个特别关注。绵竹县志上记载了我东府爷爷善诗文，善国画。我就是特别想阅读一下我曾祖父的作品。怀着一个期望，或许从曾祖父昔日朋友的遗著里，有所钩沉。
曾缄，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川大文学研究所所长，著名的诗人和文学大家。曾缄老爷爷最负盛名的代表作品是《布达拉宫辞》，和他收集整理的藏文译作，《仓央嘉措情歌》。他曾任职于蒙藏委员会委员，也是西康临时参议会秘书长。民国期间，来赴康区的政界文化友人，多会在康定我东府爷爷处相聚，评谈时政，诗词酬唱。
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数周前，发现了曾缄老爷爷生前曾经拟定的作品《寸铁堪诗稿》，由他的后人整理后，于今年年初出版了。只是发行量很有限，网上买不到。立刻将此消息告知了家人。他们在国内图书馆借得了《寸铁堪诗稿》一书，果真从中找到了数首诗是涉及曾祖爷爷的。家人也立刻就将这些诗文发送过来。而且，由此联系上了曾老爷爷的孙女，寸铁孙女士。
真是喜出望外。更有，正在整理出版的下册中，还会载有更多有关我祖爷爷的诗文。
用了两天，静心阅读。其间，一幕一幕，泪水在胸中翻滚。流光中，闪现着我的曾祖父，爷爷，爸爸，还有我和姐姐那不堪的童年。
我写在《文学城》，“几曾回首”的一篇文章“逝去的西康，遥远的思念”，有一位网友曾回应，他的爷爷，当年是尹昌衡进康时的英文秘书。当“西征”的队伍在石头山路上爬涉，他的爷爷从马背上摔下来，掉在沟里，因而返回了成都。曾缄老爷爷“寿东府”这首诗作里，再现了这个场景：“束马度巴塘”。那一带，风吹乱石飞，悬崖百丈冰，马匹必须要裹足才能行走。川藏公路，即是闻名世界的最危险道路。悬崖绝壁下，澜沧江翻腾，有无数的鬼门关。感叹啊，前辈就这样立定了自己的理想，从川西出发，带着两广的激情，带着江南的温柔，领着一家人，开赴这遥远的康藏前峰，搏击了近四十年。
从试读《寿东府七十》，不仅看到了曾缄笔下，我曾祖父的入边经历，从政品德，文化气质，可以说，是我曾祖父事业人生的浓缩提炼；同时也深切感受到曾缄老爷爷用辞用典的博采精炼。他深厚的文字功底，文学大诗人的才华情采，对朋友的谦逊美德，让人不禁由衷敬佩。当然，曾缄爷爷的才气和他的清高也见于并辔齐驱的。对于沽名钓誉之类，也绝不乏辛辣嘲讽。
曾缄：寿东府七十
矍铄X夫子，临边意味长
举家随官辙，千里寄岩疆
在昔参戎幕，曾经略大荒
飞刍凌蜀道，束马度巴塘
边帅虚前席，同僚詡智囊
催科轻赋敛，出牧著循良
塞外新开府，关中剧转粮
不辞心力瘁，焉识鬓毛苍
自适旄牛儌，叨陪駌鹭行
为怜参也鲁，肯恕接與狂，
赋爱西征好， 年真北海忘
振衣千仞壁，寄食一家庄
不乏花间咏，频征柱下藏
地偏消瘴疬，室雅见缥缃
樽酒初春到，帷灯夜未央
有时成酩酊，无语及兴亡
案上鹅溪娟，炉中逻逤香
朋来多染翰，客去每悬床
长者萧闲极，鲰生辗转忙
来同鸿踏雪，去若随阳鸟
一线鱼通水，千峰木雅乡
随槎今奉使，祝嘏乍登堂
生日三秋桂，流霞万寿觞
三多兴送祷，七十羡康强
老蚌生明月，灵蛇出夜光
枕中秘鸿宝，肘后击医方
后辈钦山斗，平居阅海桑
葵开欣向日，松老爱凌霜
请俟南山寿，将澄晋水黄
廉颇长健饭，伊尹更要汤
绝域书人瑞，中原望小康
江淹才已尽，题字愧琳琅
试读曾缄：寿东府七十
矍铄X夫子——精神昂扬抖擞X夫子
临边意味长——川边临政意味太悠长
举家随官辙——那时随官家马车，举家即移迁
千里寄岩疆——将矢志寄予千里峡谷烽火边疆
在昔参戎幕——昔日辅佐参政军府战事划谋策
曾经略大荒——曾迂回征战在边谷恶山丛林间
飞刍凌蜀道——攀越蜀道天险，送递军粮草料
束马度巴塘——爬涉冰凌高原，战马裹足驱前
边帅虚前席——军营大帅且为他特别留置前座
同僚詡智囊——幕中同僚更誉他精英足智多谋
催科轻赋敛——制定法规取轻纳田赋租税
出牧著循良——出巡辖制善操守循规蹈矩
塞外新开府——关外川边建立全新西康府
关中剧转粮——陕西平原旋力筹粮饷至边
不辞心力瘁——不辞劳苦竭心力呕心沥血
焉识鬓毛苍——哪知晓与时进鬓发已苍然
自适旄牛儌——适应了汉界外旄牛地习俗
叨陪駌鹭行——君子范外交礼尚鸿仪鹭序
为怜参也鲁——体惜包容愚钝学人如曾参
肯恕接與狂——原谅饶恕冒犯狂人如接與
赋爱西征好——华丽曼妙情词爱《西征赋》（以潘安的“西征赋“，引伸到赵尔丰，尹昌衡“西征”之战）
年真北海忘——岁月多铁血忍顾“北海浪”（广西北海）
振衣千仞壁——恢弘衣冠立千丈险峰绝壁
寄食一家庄——鞠躬尽瘁宏愿在充家锅庄
不乏花间咏——风雅人花前月还唱咏作画
频征柱下藏——耕耘忙阁中文珍古词旧藏
地偏消瘴疬——荒野僻壤遥远少恶风败气
室雅见缥缃——小楼雅居青绢帛为纸书怀
樽酒初春到——春天初临，时酿一桶清酒
帷灯夜未央——帷幕灯下，摇曳长夜身影
有时成酩酊——浩瀚史书汪洋令沉醉不禁
案上鹅溪娟——文章出色案头见鵝溪娟帛（盐亭鵝溪娟，贡娟）
炉中逻逤香——火炉中飘溢出藏檀缕缕香（逻逤，藏檀香）
朋来多染翰——访友文人骚客皆飞墨弄文
客去每悬床——离友辞去悬榻留宾成佳话
长者萧闲极——长者历极风云已潇洒泰然
鲰生辗转忙——晚生不才仍四出忙碌周转（鲰生，愚陋之人；小人，自谦词）
来同鸿踏雪——来时就像飞鸿落地，雪原上留几许印迹
去若随阳鸟——离开时就若雁飞走，追太阳逡巡悄无息（概自然的缘分，人生的无常）
一线鱼通水——大渡河旁，有一族鱼通7千人，生活在一线水域金汤河边
千峰木雅乡——崎岖石路，巍峨群山，贡嘎王峰，藏着一村木雅人
随槎今奉使——今随乘一木筏，奉命出使
祝嘏乍登堂——为祝贺祝寿突来东府客堂
生日三秋桂——寿辰恰是三秋金桂飘香时
流霞万寿觞——云霞添彩举杯觞饮敬高寿
三多兴送祷——乘兴送祝多寿多福多子孙
七十羡康强——堪羡高龄七十，仍然康健
老蚌生明月——昨日明月蚌胎，老生贵子
灵蛇出夜光——前夜灵蛇出光，衔珠感德
枕中秘鸿宝——枕藏有珍奇仙家济世书籍
肘后击医方——常备有应急救治良策医方（肘后，身边随时有实用的对策书典）
后辈钦山斗——德高望重，后辈钦仰泰斗
平居阅海桑——简居平淡，看尽沧桑历变
葵开欣向日——葵花儿盛开忠欣绕太阳转
松老爱凌霜——苍松翠柏坚韧挺拔傲雪原
请俟南山寿——我祝愿期待着你南山寿翁
将澄晋水黄——将见到晋河水清澈，犹如古人之说，圣人出，则黄河清（俟河之清，人寿几何）
廉颇长健饭——老将英雄，健康高寿，如廉颇长健饭
伊尹更要汤——伊尹要汤，效法尧舜，德政治理天下。孟子《万章篇》说伊尹“以尧舜之道要汤”
绝域书人瑞——渺渺雪域传著德高百岁人
中原望小康——辽阔的中原祝福着那遥远的边城小康（西康，康定）
江淹才已尽——江郎才已尽（自谦）
题字愧琳琅——题字愧对满目翰林缤纷（自谦）
参见博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