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屌丝于三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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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三宝上汽车的时候,嘴撅得老高。他实在不想去机场接什么鸟人,可是没办法,妻子做不来。

今天要接的人,是妻子大学好友的妹妹,叫刘芬芳,大学毕业后,在广州一家中型外资企业谋事,二十九岁,尚未嫁人。近来,刘芬芳觉得事业发展遭遇瓶颈,争取到加州这边一所名牌大学的商管硕士班,准备一年拿个学位。妻子跟大学好友经过多轮磋商,答应让她妹妹先住家里,慢慢找合适的公寓,到时再搬出去。

天下奇事一桩,妻子平时开车啥事没有,偏偏一到机场就迷路,像机场巡警一样,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着北。有一次于三宝到东岸出公差让她接,还只是离家15分钟的长滩机场,他刻意慢吞吞地磨出大厅,足足等了二个小时,换成走路恐怕都快到家了。站在机场出口,望着奔来眼底的汹涌车流,他胸中泛起冬去春来,老婆怎么还不来的苍凉。

为刘芬芳的事儿,他跟妻子商量过几次,每次都不太愉快。关键之处,就是要不要收刘芬芳的房租。他主张收。只住几天可以不计较,要是住下来不走,怎么的要收一点,比如三百五百的。按现在的行情,一间单人房,一个月租至少750块。妻子说,你得搞清楚,刘芬芳是什么人?若是放在国内,就是半个妹妹,这个钱咱无论如何不能收。再说,她还算工薪阶层,能赚的总归有限嘛。

冲这个,他觉得妻子认不清形势。他说,现在国人有钱,她自己掏腰包,读得起商学院,还出不起几百块的房租?

妻子一劲摇头,摇得于三宝火气直冒,很有份量的骂人话呼之欲出。妻子见状,急忙解套,说,这样吧,我们先看看这个刘芬芳做人怎么样,不上路的话,不用你开金口,我第一个撵她出去。

于三宝觉得有理,难听的话生生咽回肚里。

他妻子读书不多,最高学历不过本科毕业,跟自己一路名牌大学,差点攻下博士学位决不能比。要不是因为美国老板卡自己,资格考试几场不让过,他早就是于博士了。天地良心,妻子学历虽然不够高,生活能力倍儿强,待人接物比自己行,乐呵起来不无迷人处。不是看重这些优点,他于三宝早就可以换妻做做。有没有这个能耐?别人信不信他不管,他自己反正坚信不已。

他来美国快二十年。先留学,再娶妻,接着办到绿卡,在加州政府谋了个技术官僚的位置,吃皇粮已逾十年。他过的日子,怎么说呢,离富翁很远,离贫民不近,在中国算奔到小康,在美国就是铁杆中产。

于家地处橙县的一座小城,离世界闻名的迪斯尼乐园只有几分钟车程,晚上九点半一到,西北边的天空传来施放焰火的蓬蓬炮响,周围邻居的大小狗跟着叫唤,一夜不拉,到冬天才跟着休假。

他家的房子不大不小,四房三浴,一层楼,呈长方形。他们只有一个儿子,现正在波士顿大学念大三,寒暑假才回来。空出的客房家具齐全,用到的机会倒是有限,因为,于三宝与人交往很少,基本没有好到可以邀请住家里,共度良宵的朋友。妻子的朋友很多,可惜基本都在国内,出不来。

刘芬芳要来,妻子兴奋得团团转,嘴巴一直叨念。于三宝听得不耐烦,说,行了行了,有什么?又不是奥巴马要来我们家搞三同。

妻子说,我从嫁到你们于家当老婆,一天到晚听你夸,夸自己当年怎么怎么会读书,要不是就差那么几分,北大清华随便挑。来美国,要不是老板遭遇中年危机,尽跟你过不去,你博士后都可以读几个。说我呢,怪我起点低啦,遇人不淑啦,要是IQ高那么一点点,儿子哪里只读波士顿大学,起码是斯坦福的料,反正,不足的地方都算在我身上。现在,我倒要给你看看,我最好的朋友,她妹妹有本事读名牌大学商学院,我像遇人不淑的人吗?

于三宝略爆出的金鱼眼看着妻子,一时真说不出话来。

他有些时候没有到洛杉矶机场,进了国际厅,只见人山人海,着实让他吃了一惊。等刘芬芳那班飞机的乘客陆续出来的时候,他一一研究乘客的面像体态,谁看起来聪明,谁看起来愚笨,谁像有钱的主儿。连老人小孩,他也费心琢磨,谁像被儿女孝敬,谁像有光明未来。妻子觉得这个爱好挺怪,说,你干脆开一家相面馆,要不,猜到了怎样,猜不到怎样?他说,人就是风景,看人就是看风景,风光无限呢。妻子说,你倒是问问人家看,核对核对,别闹半天尽瞎猜。他说,业余爱好,自己乐呵乐呵,够了。

他一直看人,一直琢磨人,刘芬芳走到他跟前,他居然没有发觉。妻子推他一把,嗔怪道,净看别人,最重要的倒是漏掉了。

刘芬芳高声叫一句,于大哥。她伸出双手,于三宝捏了捏。自己年龄直奔令人心惊肉跳的五十大关,儿子也上了大学,青春已逝,充年轻打死不敢。猛不丁给人称大哥,他还是不自在,咱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

刘芬芳生得小巧玲珑,一付广东妹模样,就是鼻子有点宽实,面颊有点饱满,不大的眼睛充溢笑意,带少许戏谑,挺讨人喜欢。年轻就是好哇。他对她生出好感,泛出笑容,顺手接管她的手拖行李箱,问,就这两件行李?

除了旅行箱,她肩上挎一个黑包。到美国念书,前后至少一年,他以为,她会大箱小箱扛一大堆行李,所以,他特意开面包车过来。

刘芬芳说,就两件。我做过功课,加州天气好,用不着带很多衣服,实在需要,就在这儿买,反正美国的东西便宜,还不会买到假货。

他们三人上了车。妻子跟刘芬芳叽叽喳喳唠个不停,于三宝插不上嘴,两只耳朵倒是竖起直直的,什么也逃不出他的天线。

刘芬芳说,她姐姐最近升付总裁,公司的股权数上了几级台阶,官升了,报酬涨了,忙得不分昼夜,整天说要提前办退休。妻子评价说,你姐姐就是行,又赶上好时代。

刘芬芳说,我姐整天夸大姐你呢,说大姐才真正聪明。

妻子好像没听明白,追问一次,刘芬芳重复一遍。凭自己对妻子的了解,妻子哪里是没听清楚,她是想再听一次,是想让他于三宝再听一次,提醒他,他老婆不是等闲之辈。

他在黑暗中轻轻摇头,心里说,女人就是女人,喜欢玩玩小心眼,不能计较,不能计较。

她们说到国内的私家车,刘芬芳说,她换了一台广州本田,是在广州本田工作的小姨的福利车,每年限购一台,出厂价,今年的指标让给她家。她家已有一台车,她爸爸不爱开,妈妈没时间开,本田就归她。出国前,她把自己开几年的老福特处理掉了。

于三宝听到,心里咯噔一下。他留在车库的另一辆车,正好就是本田,开了六年,车性能尚好,未添什么麻烦,但青春不再,一看就是旧车。他不是不想换车,不是不想升级一下,换一台豪华车开开,一次吃不下来,分期付款总可以。他思前想后,觉得他不过是个州政府的公务员,官位没有,含金量不高,硬着头皮买豪华车,显给谁看呢?跟谁过不去呢?自己的虚荣嘛。开着开着,排气管冒烟,他的屁股早晚会冒烟,心里不踏实呀。

到了家,经车库入屋,刘芬芳情不自禁地喊一声,这么大的房子啊!

这一个“大”字说到于三宝的心窝窝里,把刚才听到刘芬芳换新本田引起的“咯噔”打飞到九天之外。

出门前,妻子细心打扫过房子,平时难得帮忙做家务的于三宝也帮着丢了几趟垃圾,搭手搬了几件家具。他知道,从车库入屋,穿过走廊,迎面就是大厅堂,视野最宽阔,效果最佳。以前不多的几个客人来访,也说过类似的话,刘芬芳的惊呼却大不同,出自真心,银铃般悦耳。

他听过太多国人现在如何富裕、扫货抢房席卷世界的虚虚实实,有一条,他笃定:他的房子,搭上黄金加州这么一块宝地,在北上广最少值上千万人民币,在二线城市最少值好几百万。要紧的是,他欠银行的房贷只剩万把块,离完全杀出借贷牢笼仅几步之遥。就凭这个,爱炫耀的国人难以撼动他的自信,所谓北美淡定哥,说的就是他于三宝。

他们领刘芬芳去附近一家中餐馆吃饭。这家餐馆,他们去过几次,跟里外员工挺熟。见到三个人,老板娘亲自带位,入座后,老板娘说,这个女孩子是谁,这么漂亮啊?

刘芬芳笑眯眯的,压根没有“哪里哪里”谦让的意思。妻子高兴得什么似的,拉着老板娘回顾了一下她和刘芬芳姐姐的故事。于三宝冷眼旁观,说刘芬芳漂亮是溢美之词,养不养眼呢?养眼,都是年轻惹的祸。

刘芬芳的饭吃得费劲,妻子问,是不是不好吃,时差已经来了?刘芬芳摇摇头。妻子还要挖掘原因,他说,人家刚从广州过来,吃在广州,我们美国的中餐馆算虾米?只能蒙老外和我们这些老华侨。

刘芬芳听到一句网络流行语,眼睛睁大,好像当年亡命天涯的共产党员,在异地找到同志一般亲切。

妻子说,他老大不小的,喜欢上个网,胸怀祖国的山山水水,说起话来,有时候听起来像黑话,让人莫名其妙。

刘芬芳说,跟得上时代,大哥才显得更年轻呀。

于三宝连问,我看起来年轻吗?看起来年轻吗?

妻子说,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只要夸他显年轻,他为你,逢山劈路,逢海造田。

于三宝哪有那些本事?他能做的,是接过账单,细账看都不看,填完小费刷刷签名。换成平日,账单他会逐条审阅,发现问题,经理要被拉出来挨训。

饭吃好了,大家心情愉快,返家之路,自然就是轻松的小旅途。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刘芬芳斗胆问起于三宝名字的由来。

怪不得她,这个名字俗得特别,戴在他头顶,免不得让人好奇。妻子自告奋勇,有声有色地解说了一遍。对这个名字,她同样不满意,很乐意给人讲背后的故事,不能让一个名字叫别人看轻自己的男人。

本来,古老的中华文化好讲一个名字决定命运,例子数不胜数,近的如毛泽东,如胡耀邦,听起来就是横空出世般的气派,结果呢,真成了一代君王。那,于三宝又是怎么出笼的呢?

于三宝这仨字,一听就是成不了大气候的。有人听到三宝,猜他是东北人,那里的老三宝名扬天下。他不是东北人。简单地说,他是于家排行第三的儿子,上面两个哥哥,叫什么,大家一猜准中。

有人心里犯嘀咕,三宝?这么俗,那他家必是农村人或是山里人,爹没文化,将就着称呼?不是。他是北京工学院制导专业教授的亲生儿。那个时候的教授,不比现在吹起来的所谓大师博导,真是有本事,除了专攻一级棒,文化素养十分了得,琴棋书画样样通,写文章爱使毛笔,从上往下唰唰唰。

为什么他父亲不翻一翻《康熙词典 》,取一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一听就窘得想搔头的学问名?

这就叫大雅之后必有大俗。他父亲学富五车,犯不着在名字上头卖弄。于氏三兄弟都是中年得的子,他们接踵而出的时代,是知识分子学会低调、学会夹着尾巴做人的时代,有学问的人设法向广大工农兵群众靠拢,越近越安全。表现之一,就是儿女的名字跟街坊卖菜推车的后代没有区别。于三宝出生长大的那个年代有点不一样,人们的最高理想是做一颗革命的螺丝钉,螺丝钉不用取响亮的名,编个号就成,三宝四宝的奔的就是这个道理。

还有,像于父这样的学问人自有难言之处。自三反五反,到痛击右派,台面上出事的人,名字都不像老百姓,像胡风,像梁漱溟,像罗隆基。翻开《人民日报 》,从第一页读到第末页,谁见过诸如三宝四宝被批判的?真有,读者不信,这明明是咱们老百姓嘛。老百姓是新中国的主人,只要共产党坐江山,天塌下来砸别人,所以,三宝四宝的叫得安全。你说,当父母的,对孩子的最低期望,不就是平安无事吗?

一个名字,竟有这么深远的背景,远不是三句两句讲得清的,不是熟人,他决计不会多讲半句。听到妻子这么一说,刘芬芳似懂非懂,倒是对他浓厚的书香门第肃然起敬。

刘芬芳问,来美国这么久,大哥没有取个英文名字,大家叫起来都方便?

他简短答道,叫我于三宝,姓在前,名在后,听惯了。换了保罗,皮特什么的,自己听起来不逮劲儿,跟听别人似的。

这个,后面又有那么点故事。经妻子三番五次动员,他极不情愿地考上了美国公民。宣誓前夜,他辗转反侧,夜不成寐,不是成为美国人的激动,而是感慨人生,想念祖国,愧对已故去父亲不断的教诫:吾儿牢记,祖国就是母亲,儿女需从一而终,万不可做半道儿改叫妈的混帐事。

为了保持对父亲的尊敬,他拒绝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给名字整个容,就是姓保留,名加个洋名,比如保罗,比如皮特,这样算彻底入了乡俗。他不但坚守自己的名字,还不厌其烦教美国朋友念自己的名字。他对妻子说,毛泽东,邓小平,实打实的中国名,哪个美国人不是念得贼溜,为什么我的名字就得改?

他出自京城的书香门第,一口标准的京腔,来美国这么多年,保持原汁原味,开口带个您,间或伴个北京新流行语,给人第一印象极好,跟着学念他名字的美国朋友一学就会。

回到家里,妻子帮刘芬芳安排房间,他跟着进去,背抵墙站着。

刘芬芳先从自己的小包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妻子。妻子不解,疑惑地望着她。她说,这是我这个月的房租。来之前,我在网上查过你们这个区的租金,你拿着,看够不够?

妻子回头看于三宝一眼,眼中内容极为丰富。于三宝躲开妻子的逼视,心里对刘芬芳的好感又增几分。广东人就是好打交道,明事理。

妻子不肯接,两个女人免不得有几下推拉动作。刘芬芳说,你们愿意让我住这么好的房子,我已经够满足了。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再说,你打的也是辛苦的工作,大哥是公务员,不比中国,想拿没得拿,就是清水衙门。我反正是一个人过,不缺这份钱。

“清水衙门”四个字说得于三宝有些心酸,这不是把我当穷人看吗?不过,钱就是钱,她愿意付房租,咱不至于不要哇。他咳嗽一声,妻子就不再推让。

别看刘芬芳带的行李不足,掏出来的可都是真金白银:电话是I-Phone6,电脑是I-MacBook,钱包是鳄鱼皮的,牌子看起来像法文。下面,刘芬芳再翻出花花绿绿的内衣,两个女人不约而同地咳嗽一声,于三宝识趣,这个便宜不能沾,踩着脚后跟退场。

光是他亲眼看到的几个物件,他于三宝算是完败给刘芬芳。他的手机还是单位发的老黑莓,手提电脑是儿子上大学淘汰给他的Gateway,钱包呢,皮倒是真的,牛皮,妻子在老兵节扫货扫来的。

他稳住自己,至于闹个心理不平衡,跟一个女流比这些个身外之物?他还没有堕落到这步田地。再说,她单身一个,一人吃饭全家饱,工作年限够长,赚的每一分钱归自己,不买这些时髦的玩意儿买啥?自己呢,从来不靠神仙皇帝,不靠父母外公,完完全全靠自己,这不,房也有了,车养两辆,儿子读私立大学,这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得到滴!

他信步走进厨房,用力吸出一口痰,噗地吐到水槽中央,转身从冰箱里抽出一瓶百威啤酒,慢悠悠地坐到电脑边,两腿张开,舒心地“啊”了一声。

这才是他一天中最出彩的时段。

若是有人问他,人生走了大半截儿了,此时最享受的活动是什么?他会毫不犹豫地说,上网,发帖。上网不稀奇,是活人都能上。发帖稍微复杂一点,要求高一点,不是笨蛋都能发。

他的上网和发帖,广度和深度远远超过一般人。

于三宝是一个海外跑火时事论坛的大佬级人物,准确地说,是一人充两个大佬。他身披两副马甲,一个扮红,一个扮黑,红里来,黑里去,正说反说,有观点有论证,一点不瞎扯,要么不发帖,一发必轰动,身后粉丝无数。

某个历史时段,祖国政治局势动荡,薄熙来人前看起来是一世枭雄,背地里,竟镇不住一马仔,失却冷静,咣地抡人一耳光,扇跑了王立军,扇火了大小论坛,足足烧了半年。他就是在那段时间脱颖而出,从此一发不可收。

他心里明白,好上时事论坛发表高见的绝大多数是男人。男人喜欢政治,就像女人喜欢韩剧一样不可思议。坛子里,女人不能说绝对没有,观察诸多注册笔名,他反复推敲,就是搜不出半丝红颜,否则,嗬嗬,他身后必有数不尽的红颜紧相随。

他迷上网发帖,迷到上班时搜集发帖的论据,常常独自发笑,笑出声儿来。同事们瞧见,心里能不犯嘀咕? 那又怎样?都是吃皇粮的,吃纳税人的,这个衙门一蹲久,谁能正常百分百?谁真正热爱本职工作?不是退休后的锦绣前程在那招手,给政府打工就像永远到不了延安的长征,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东西南北玩战略转移。

他以“W4”的注册名登录上岸。

今天的热点议题是江苏某地老百姓抗议建化工厂的事,是个技术性颇强的议题,不至于让人血脉贲张,真要出个高论,切口是环境PK发展,哪个更重要?鱼刺跟熊掌能否兼得?

他略思片刻,先从正方讲,大意是发展永无止境,像马儿一样,不能一直跑,有时候,马儿啊,你慢些走,慢些走咧。自然环境不同,一经破坏,就像摔坏的镜子,即使能修修补补,伤疤永存。结论:化工厂不可以建,决策者和科学家的脑筋应该动在替代物上面。

他咕咚一口啤酒下肚,帖子应声出门。

这个注册名,他用的签名口号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赚万贯钱,做万人迷!W4的高度浓缩也。

内心深处,他,还有无数男人,谁不这么巴望达到如此境界?这是不可能的梦想。可是,没有梦想的男人还是真男人吗?

他等上几分钟,换了马甲“牛二郎”出马,提出针锋相对的论点:环境固然重要,但不能无限拔高,高到一叶障目的地步。欧洲大陆历经两次世界大战,受到的战火蹂躏不可谓不严重;日本遭遇两颗原子弹攻击,受到的摧残不可谓不彻底,假以时日,这些地方的环境没有变色,还是可以居住。而发展呢,各自演出凤凰涅磐般的经济奇迹。联系到中国的发展,时刻处在只争朝夕的关口,只要处在落后的境地,还会挨打。对环境和发展,可以齐头并进,两者不可偏废。结论:化工厂可以建,科学论证先行。

他滑鼠一点,又一个帖子出门。

他满意地欣赏自己的签名:对牛弹琴算什么,对牛谈情才叫真。

牛二郎取的是两头牛之义,就是牛了还要牛。中间这个“二”字不能缺,缺了,会闹出误会。他原来只想采用“牛郎”这个注册名,签名只保留:对牛谈情才叫真。他一掂量,忍痛放弃。现在的人脑子肮脏,听到什么,尽往坏处黄处联想,这个牛郎名一出,网民们保不住往职业男方面想,这不是冤枉人嘛。牛二郎这个名字算取得精到,凭他扎实的网评,赢得无数“牛哥”的尊称。

发完两贴,啤酒也喝到见底。这是他一天的量,他不是不想多喝,他怕,一喝多,自己胡言乱语,好容易建立的英名毁于贪杯。别以为网名是愚民,他们可是火眼金睛,透过屏幕,能闻出谁喝过几杯。

看看跟贴足了,他拍拍双手,对自己说,今天就这样吧,对得起粉丝了。他们之间要争论,要打口水仗,那是他们的事。

妻子跟刘芬芳坐在客房,还在热火朝天地聊着。妻子的笑声冲顶,处在开心一刻的忘我境界。他不怪妻子,难得这么高兴,难得这么忘情。刘芬芳实际年龄不小,在他们眼里,终归还是个年轻人。

妻子常常惋惜道,真应该生一个女儿。咱们不远万里来到美国,美国没有搞什么计划生育,想生几个生几个。我们还是老实孩子,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永远听党的号召,就生一个儿子。

于三宝知道这是笑谈。连儿子都是计算失误弄出来的。当年,他们为于三宝的学业,最不想要的东西是小孩。等尘埃落定,夫妻俩说,准备好了,给儿子整个弟弟妹妹的时候,妻子已不能生育,听医生说,再怀胎,母亲风险太大。

熄灯睡觉,两口子评论了一番刘芬芳,觉得她年纪虽轻,成熟懂事,是个有为青年,祖国的教育不缺亮点。妻子说,那我们就让她多住些日子,她自己要租房子,我们不阻拦。我们这边呢,不催她,给她充分的空间。

于三宝其实想说同样的话,结果让妻子先说了。他不言声,还有难言之隐。上车接人的时候,他还坚持要象征性收租,自己家走到今天不容易,刘芬芳家不缺钱,收一收天经地义嘛。

见到刘芬芳的真身,他立刻怀有好感。他说服自己,算了,收个几百能干什么?咱现在不信教,善有善报的道理还是懂,就当做个善事吧。再说,一个单身女孩,初来咋到,硬推她出去,不安全嘛。想不到,她主动缴房租,四两拨千斤,将一个横在他们夫妻间的大疙瘩咔嚓一下说除就除。

他还是不开口,就等妻子再请求一次,让刘芬芳就这么住下去。

他不是大男人,但身为一家之主,先得在家建立威信,大事的决策权要紧抓不放,做到不怒自威,在外头才玩得转。不能老婆说什么听什么,乱了套,一下倒退到母系社会,此风决不可长。

等着等着,等到的是妻子舒心的鼾声。

2

刘芬芳马不停蹄地办理商学院注册事宜,过程惊人地顺利。妻子警告过她,坐这么久的飞机旅行,到美国头一两天可能没事,下面要注意时差。后面几天平静如初,刘芬芳一点反应都没有。

于三宝不得不服,妻子交的这个好朋友果然非同一般,带出如此强健体魄的妹妹。

对比自己,回趟国,时差反应特别严重。他不得不拖着似在漂浮的身体上班,不得不哈欠连连,同事都躲着他,不待见他的一付尊容。头儿也不分派任务,静候他度过阵痛期。天地良心,他感激政府这份工,回国一趟,人颓废得像吸鸦片一样,没有谁敢公开说个不字!

第四天晚上,两口子带她去车行,计划是看看行情再说。于三宝已经做好准备,先让小姑娘自己来,关键时刻,他该出手就出手。他不信,他玩不过一个卖车的。没想到,过程又是惊人的顺利,顺利到于三宝问自己,这可是买车,不是买菜哟。

刘芬芳一眼看中白色的本田雅阁,试开一小圈,点现钞买下。销售经理喜滋滋地,夸刘芬芳是添寿的客人。他说,有些亚洲客人,恨不得在车行旁搭帐篷,要跟他杀价到天亮。

于三宝心里冷笑,别在我们这里卖乖,谁不知道你们的猫腻,旧社会有多黑,你们的心就有多黑。冲着刘芬芳一脸喜气,于三宝不忍心破坏和谐,否则,他随便丢一个卖车人玩花招的笑话,定将他的得意打回去。换句话说,思想有多远,你就给我滚多远。

刘芬芳这个女孩乖巧,有车了,主动承担短途运输,比如带妻子去华人超市买东西。晚上吃饭的时候,她讲述学校的经历有声有色,饭后帮妻子收拾碗筷,装洗碗机。妻子得意地说,生不到女儿,捡到半个女儿。

他不便连连称是,失去一家之主的稳重。

微妙的变化接踵而来。现在下班,他驾车回家,竟有几分归心似箭的不耐,多年不哼的小曲儿重回嘴角,最喜欢的是抗日小调《放羊的孩子王二小》。有种说不清楚的原因,自小,他觉得跟王二小有某种关联,是名字的相似?好像不全是。

跟单位同事们相处,好像没有过去那末高的难度,难道他们一个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可惜,刚刚觉得单位的人文环境有好转,他跟新上任的上司小小地交锋了一次,虽然按点数计分,他算小胜,还是弄得心情不佳,很不佳。

在单位,他早就死了升迁那份心。以前,只要有个好位子腾出来,他会积极准备,四下活动。专业考试,他回回位列前几名,回回入选所谓短名单,可结果出来,他回回失望,升迁的都是别人。

妻子听他不停发牢骚,婉转加婉转,说他跟单位那么多人吵过架,当上领导,能服众吗?能带领大家奔辉煌吗?妻子说,咱不当官。在美国当官,责任大,好处少,你进了政府,该拿的福利一分不缺,该涨的薪水一分不少,冲这些个小官吏,稀罕啥?

他思想斗争良久,觉得妻子说得有理,不是他从善如流,而是他真的再怕失望。他安心工作,份内的事悠着做,一有时间就上网,主要研究祖国的国家大事,准备晚上的发帖。他没挡谁的道儿。单位谁要是跟他过不去,他火眼晶晶,谁谁谁有什么毛病,随便抓个一两点,足够让他们闭嘴。

午餐时间,按规定是一个小时。刚到单位不久,他发现,这个规定形同虚设,众人一顿饭吃得比欧洲人还长,轻易折腾掉二三个小时。后来,他迷上了打乒乓,草草吃过妻子备好的干粮,他就拉上几个相处尚和睦的同事,守着乒乓球桌,你来我往,杀声不断,打得浑身热气四射,不断扣球的右膀子比左膀足足粗个一圈。

夜深人静时,他不是没有内疚过,身为政府工作人员,领着纳税人的血汗钱,挥汗如雨下功夫的不是工作,而是乒乓,真要给媒体抓个现行,或者给谁偷偷上传到You Tube,纳税人可要揭竿造反了。

今天,他吃过午饭,打完乒乓,胸口还在喘气,额头还在冒汗,四肢瘫坐在自己狭小的格子间发呆。电话铃响,是通过内线打来的,新领导要找他谈谈。

新领导是个女的,跟他一样是从中国来的,比他年轻十来岁。第一次跟下属见面的时候,于三宝就瞧她不顺眼。她讲话语速太快,爱打夸张的手势,头发烫得像日本拉面。她本同属一个大部门,是另外一个小山头转过来的,以前在办公楼打过照面,从来没有交谈过。她有博士学位,有人已经博士长博士短的称呼她。她在见面会上,开宗明义地宣布,以后诸位叫她苏珊就好。

苏珊跟大家一一握手,握到他时,他犹豫着用中文还是英文,她抢先用英文寒暄,这边跟他讲着话,眼睛却瞄准下一位。小不啦几的官,十足的政客做派!他心里一阵冷笑,跟我来这一套?你要不是个女的,不是个少数民族,要不是我一开始就没有参加竞争,这个位子指不定是谁坐呢?博士也好苏珊也好,我不惹你,你别惹我。

进了苏珊的办公室,她正在打电话,示意他先坐下。他环顾左右,顿生不平。这里有大窗户,有110高速公路的近景,桌子像大老板的,椅子是崭新的。自己困在小格子办公室已有数个春秋,跟这个比,还真是羞死人。要是自己坐到那张椅子上头,那会是怎样的心境?

苏珊对着话筒说,先这样吧,我这里有个重要事情,我们下次再详谈?

她放下电话,热情地伸出手,用中文说,欢迎,欢迎,老前辈。

他握了握手,一边客气地说,哪里,哪里。前辈就好,老字请拿掉。

苏珊问,我怎么称呼你合适,于先生,还是……?

她不好意思学美国人,直呼三宝或于三宝。这个难处,他懂。他无意讲他名字的幕后故事,对苏珊,他只能说,叫于先生太见外,叫我于三宝就成。

苏珊的嘴唇抿成一条线,这是要笑的前兆。她是领导,富有涵养,终究没有笑出来。

她问了一个刘芬芳曾经问过的问题,来美国这么久,没有取个英文名字,大家叫起来都方便?

苏珊本是同胞,用不着教她念名字。他对苏珊说,还是于三宝听起来顺。

苏珊哦了一声。她明白,有关于三宝名字的讨论,现在该告一段落。

她轻声地说,有个事跟你打个招呼。我来不久,已经听到几个同事反映,我们的午休时间明文规定是一个小时,可是,有人往往忘记遵守,外出吃饭久不见人,健身锻炼闹声很大。

于三宝知道,他的兵乓球打出闲话了。

他问,是说我打乒乓球的事儿?谁跟你反映过?

苏珊的嘴唇恢复原状,面色显出严肃。她没有吭声。

他挺直身,说,我是经常打打乒乓球,激动的时候,还能吆喝几下,声音可能高了点,可是,控制不住自己呀。

苏珊说,我没有说你不能打,吆喝也可以理解。我听到的反映是,你们打的时间过长,喊声过大,对我们的工作环境很有影响。

他扯高嗓门,说,你听人反映,没错儿,当领导嘛。可听反映,要听周全,要听仔细,不能听一个就发声,要抓也得抓严重的,性质恶劣的,民愤极大的。

苏珊摆出一付洗耳恭听的架势。

于三宝稍稍下调些声量,说,你知道吗,我们这里有开店的,中午溜出去,不是去吃中饭,是去店里收钱的。他出去多久?有时候快下班才回来点卯。这个算严重吧?我们这里有做房地产经纪,做贷款经纪的,你有空往我们楼下瞅瞅,上班的时候,在院子里转圈打手机的,可不是谈本职工作喔,是跟人谈生意。他那个转圈,不是一圈两圈,是奔一百圈去的,一年加下来,顶几个万里长征。这个算严重吧?气人吧?

苏珊还是不露声色。她冷静地说,这些我都听到了。我会一个一个跟他们谈。于......于三宝,请你了解我的难处。我新上任,手下二十几号人,最近财政紧张,人事冻结,新人进不来,坚守的都是几朝元老,我的工作不好做。

他心里冷笑,跟我抱怨,知道不好做,怎么还做?有人逼你?

苏珊接着说,我们都是同胞,有事好沟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稍稍缩短一下午休时间,让我的工作容易一些。

他正色地说,我们不说这个。工作是一码事,同胞归另一码。我们不是在美国吗?美国有美国的规矩,该怎么样怎么样,我一点没意见。

他站起身,说,还有别的事情吗?没有的话,我先走,还有事要处理。

他不等回话,径自走人。他心里清楚,苏珊对自己其实无可奈何。这是政府,是衙门,除非犯了法,进来了,出去难。至于苏珊对自己观感如何,他不在乎,自己对她的观感一开始不也是很负面吗?

坐回小格子间,他轻叹一口气。唉,真倒霉,碰一个难缠的小老板,还是个娘们儿。不记得是孔子还是老子说过,天下之大,惟小人与女人难养也!这个苏珊,集小人与女人于一身,苦日子在后头。自己前后经过的大小头目超过一打,从来没有为打个乒乓给拉去敲打的,这个娘们儿想在我头上撒野?

他心情不佳,要不是星期五晚上就在跟前儿,真不知何时释怀。

星期五晚上,是他最企盼的日子。

吃好饭,他们问刘芬芳,要不要跟他们一起去游泳?刘芬芳满口答应。不过,她没有带游泳衣,要不要出去买?妻子跟她的个头差不多,妻子说,不用,我有好几件,你随便挑一件。

于三宝家一直有个好传统,晚饭后,一家三口去社区游泳池游泳,后来儿子不愿意,两口子互相鼓励,坚持了下来。除非出远门,除非有实在推不开的活动应酬,他们风雨无阻。 不知不觉,十几个春秋过去。

社区游泳池的工作人员换了一拨又一拨,唯独于三宝家,像一棵常青树,他们成了社区游泳池的名人,一踏进大门,上上下下冲自己热情招呼的人不断。他于三宝在单位受气,在广大的世界老有不得劲的感觉,唯独这里,如沐春风。

他对此极有心得,对妻子说,我于三宝混到如今,无钱无势,下小半辈子,还是敢问路在何方,不指望什么奇迹般的突破。

头几次,妻子摸不准他的心思,以为他又在单位受了伤害,或是在外面路见不平,对这一感慨妄加评论,没准儿旧伤口上再添新伤痕。她故意岔开,说些零碎小事。他急了,喝一声,我说正经的,扯什么扯?

妻子改作洗耳恭听状。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毛病一大堆,本质上不是坏人。自己对他有意见,意见很大很多,但是,她能做什么呢?自己不同样有毛病嘛?离婚?投奔自由?

他说,我上班打乒乓,到家长期游泳,锻炼了身体,坚强了体魄,怎么算咱们划算。照这样下去,我看,我可以做到八十岁退休,将椅子坐穿,要看他们彻底改朝换代。

他这真不是信口雌黄。洛杉矶市有个员工,硬是在办公室里欢度百岁生日,市长大人亲自送蛋糕祝贺。老人脑袋清醒着,拉着市长,大讲长命的招数,说,照这个样子做下去,我还能经历三任新市长。

妻子吓一跳,说,人人说,安度晚年,那是游山玩水,带带孙子,搞半天,你要窝在办公楼里面安度哇?就算改朝换代了,要是又碰上不顺心,你的老心脏受得了?你要当心呢,别弄得前功尽弃,白跟乒乓球游泳池折腾这么多年。

他纠正道,你老是这样,听话不听全,这不是我要讲的意思嘛。单位方面,我都烦了,不管它,谁还要说呀?

妻子内心松一口气。

他说,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就是过来游个泳,比别人更能坚持,嗬,每回进场,弄得像奥斯卡走红地毯似的,哪个角落都有Hello声,你说,这种名人当得值不值?

妻子点头不已。能说不值吗?

他接着讲,一个星期,这么走上一圈红地毯,到池子里扑腾几个来回,绝对有疗伤作用。我们不信教,可是,他们这些信徒,做了亏心事,怀了什么愿,找牧师诉说,追求的效果是同样的嘛。

这会儿,于三宝推开游泳池的玻璃门,守在第一线的柜台小姑娘眼睛一亮,热情地打招呼。下头,于三宝特意多转了几个角落,自是Hello声四起。刘芬芳惊讶地说,美国人真热情!于三宝想说,热情是热情,还得看对象。我们是常客,没有不认识的。想想,这算什么成就,用不着发挥。要不,小女孩要说我这大哥混得忒惨点儿了。

他换衣快,出来,站在经年不改的同一个泳道,简单活动筋骨,三次深呼吸,一个猛子,扑通入水。

感觉好极了!

等他折回来,取下护目镜,抬头看到两张笑吟吟的脸和下面白花花的身体。刘芬芳看起来有些窘,手护住胸脯。

他爬上岸,问刘芬芳,你敢游深水池?

刘芬芳的手收下来,说,怎么不敢?我从小就学游泳。

现在,他知道她为什么发窘。妻子让她穿的泳衣弹性十足,紧箍着她那饱满的身体。

他急忙收起目光。妻子就站在旁边,再说,盯着别的女人身体看,不合适嘛。

刘芬芳真的实话实说,下了水,跟换了一个人似的,顿成浪里白条。于三宝跟她比试一下自己最拿手的自由泳,奋力向前,游到对面触壁时,刘芬芳已经折回出发点。

妻子对他感叹,真没想到,这个女孩子接近完人啦。

他抹抹湿答答的脸,发好一会愣。他不至于窝囊到嫉妒刘芬芳,天地良心,他没有丝毫的不平衡。他的愣,发自一个久被压抑的真相:他真的老了,退休真的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为什么呢?刘芬芳的年轻,她的才能,她的个性,像一个强烈的聚光点,逼迫他直视,逼迫他接受。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结底还是你们的。你们就像早上八九钟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听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警告,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他一直以为老人家的谆谆嘱托只是说自己这一辈,不知不觉,已经换过好几辈人了。

他不明白的是,自己平时不是没有碰过同样年轻的人,儿子的一群狐群狗党,曾经在眼前蹦腾,前几年,单位也有几个大学毕业即投奔政府的新人,他没有这么强烈的失落哇?莫不是…..?

他的额头扑扑跳动。他其实想在刘芬芳面前展示什么,就是说,这个女人自己满在乎?

他用力抖抖头发,这个,想都不能想,我可是长辈呀。

回家后,妻子在里面洗浴。于三宝打开电脑,上了自己的论坛,发现几个新论题。他似在读,似乎读不懂个中深意。交锋是难免的,战火是熊熊的,于三宝却打不起劲头。

他盯着电脑屏幕,听到刘芬芳开门出来。透过屏幕,他看到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打开手机,跟谁通话。平时,她打手机是躲在自己房间里,如果忘记关门,妻子还会帮她掩上门。

他回过头,意在打个招呼。他看到的是一双雪白的大腿,裸露到根部。他惊回首,来不及回应她的笑容,来不及看清她的坦然。他的脸有些不自然,他的脸有些发烧,烧烧烧,从上到下,逼近要害处。

他夹紧双腿,拼死不让龟儿出头。这太丢人了!

他切换了一个页面,图文并茂,充斥整个屏幕,遮断后面的反光。

他不满,先骂自己,再骂刘芬芳。一个好好的女孩子,穿得这么少,坐得那么夸张,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就算是在自己家里,女孩子也不能这么放肆,家里不是还有父亲吗?唉,刚才妻子夸奖,把她推到极致,你看看,人就经不起捧,这个大咧咧的样子,离玉女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如果她不是大咧咧,是故意的呢?是想挑逗一下我这个长辈呢?

不会吧。

我于三宝在人面前摆出一副泰山即倒,我自岿然不动状,那是不得已而为之。身为男儿,不这样,何以立?再无钱无势,起码得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自傲,要不,出师未捷身先死,空生男儿身!

打出生到长大,除了小时候妈妈夸赞过,看啦,看我家的小三宝长得多可爱呀,他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人夸过自己或英俊或帅气。就连妻子,在两人相恋、最容易雾里看花好好好的时候,她坚守底线,没有夸他长得怎样,反复强调的是,她看上的是他这个人,男人嘛,不靠长相打天下。

他有自知之明,他的模样,这么说吧,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混进茫茫人海,断难引人注意,更别说招引女人回头了。他对妻子开过玩笑,想过没有,我这个长相有个想不到的优势?

妻子自然摆出听笑话状,问,什么优势?

他说,如果我犯个什么事,警察要通缉的话,被抓获的几率很低很低。

妻子问,为什么?

他说,想拿奖金的人记不住我呀,太大众脸了。

妻子咯咯笑,说,这个我不担心,我倒是担心,你有犯事的胆吗?

他夸张地一耸眉,说,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可是预先批准过的哟,我真的犯事,你不要气得跳脚?

妻子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是的,妻子吃定了自己。自己真的没有胆。回顾一生,他是钱不敢多拿,色不敢多想,平时气呼呼的像个带皱纹的愤青,在网上兴风作浪,搅得周天寒彻,生活中的自己,好事坏事都缺。

他发过几次毒誓,咱就坏它一回吧,坏它一回吧?

比如出轨?

顺着这个线索,他回顾自己粉红线的一生,真的乏善可陈。

他的初恋,献给了大学同班同学陈秀媚。那时,两个人从上海的一所大学毕业,同时被分配到北京,陈秀媚在某大学教公共英语。恋爱几个月,就是恋出不来轰轰烈烈,等于三宝在北大未名湖吻过陈秀媚,急切盼望第二乐章华丽开启的时候,她却提出分手。她搭上清华的一个研究生,即将相伴去美国。人走了还不算完,最后一次见面,她残酷地道出真相,说他于三宝貌似大学毕业,其实乳臭未干,是个扶不起的男孩。

这个变故,真的打击深重,你可以说一个男人不帅,可以说一个男人无才,说一个男人乳臭未干,不就是说,她恋爱一场,其实是玩家家吗?

感谢这次变故,他于三宝真的蓄须以明志,坚持不懈地考托福,考GRE,真的靠自己打进美国。他想跟前女友联络,告诉她,乳臭未干的人是混不来美国的,打听的结果,得知前陈秀媚已跟清华男分手,自己一个人跑去法国,具体如何,不得其详。

从此以后,他刻意不想这个初恋,网络发达后,他刻意不去人肉搜索这个初恋。他想将她从记忆中永久删除。

对这个男女之事,他还有一个不能与人分享的遗憾:跟陈秀媚恋爱一场,他得到的只有几个吻,黑暗中匆匆的抚摸。那时他以为,这个事,急不得,洞房花烛夜值得守望。他遵从前辈们指点,先恋爱,后结婚。恋爱不超过一年的话,以后婚姻不会幸福。

他严格按照时间表行事:头几个月,深情注视;接下来几个月,动动手,吻吻唇;再下面几个月,深度耕耘……可惜,计划跟不上变化,好戏尚未开台,演员已经下场。如果他跟谁回顾恋爱经过,别人要么不信,要末笑晕。他或许会辩护说,这才是真正的爱情,冷水泡茶慢慢浓,夫妻生活难道不是长跑吗,几十年厮混在一起,急什么呢?别人或许会反驳说,不按行程表行事就出不来爱情?

他于三宝没有桃花运,不表示他心已死,连想都不想。他能不想?远处,多少名人墨客今天跟这个婚,明天跟那个混,花边新闻可以绕地球几圈。近处,这个要闹离婚,那个遭遇小三,让处在婚状的于三宝们左右为难,自己是不是跟不上形势,快被大浪淘沙啦?

再说自己,看到一个异性的好面孔,一个好身材,一个好个性,还是会回味一下,联想一下。真要动手呢?跟谁?办公室罗曼史?No, No, 那些个女同事,美也好,丑也好,相敬如宾最好。一起滚到床上,说不定谁收拾谁。他怕,躲不行吗?

他过的是标准朝八晚五的生活,周末不上教堂,生活圈子就这么大,平时难得出差,出差必有同事,那个什么一夜情压根没有机会。久而久之,他落下个好丈夫好父亲的名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任何蜘蛛马迹是看得出来的,他于三宝的确问心无愧。

可他的确有难言之隐:他想作案,没人配合呀!

他听过一个笑话,一个中年人遁入空门,在四川的某座山当和尚。山庙香火颇盛,每遭遇香客,和尚必低眉捻珠,香客们见他长相周正,禁不住揣摩他出家的动机,基本上跟看破红尘有关。有些香客放肆,当他是聋哑和尚,当着他的面,分析他的人生。一天,和尚修炼卡了壳,尘气回升,恰又遭遇认定他看破红尘的香客,他举眉,一字一句地说,兄弟,我不是看破红尘,我是看不到红尘,何破之有?

眼前的刘芬芳就是机会吗?就是红尘吗?

他浑身一哆嗦,这想太远了,于三宝,打住,打住,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他觉得,光这个念头,已对不起妻子。妻子对自己不嫌不弃,对孩子用心呵护,对工作勤勤恳恳。她是有点老,有点烦,可他于三宝,不是更老嘛,不是更难缠嘛?否则,怎么老是怀才不遇,老是不容于世呢?

但是,刘芬芳的光鲜亮丽,刘芬芳的姣好身段,在于三宝的脑海,是剪不断,理还乱,这边对不起妻子,那边不知哪根筋玩儿命提醒,这就是机会,而且,近在眼前,胜算在握。

于三宝被种种念头折磨良久,没有意识到,刘芬芳手机打完,早已回房睡觉。没有意识到,他一直驰骋挥洒的论坛,今天难得没有他的高见发表。

妻子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举头张望,看到的是一个老伙伴的切切关照,他的内疚加深,眼睛不自然地闪着。

谁说思想不能算犯罪?手脚自己没有生命,没有思想引导,怎么犯罪?一个高尚的人,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人,杂念绝对进不了思想的神殿。他于三宝,危险啦!

这回不要想太远太野,说不定,今天完全是她的无意之举。一次不算,如果来个第二第三次,我可得认真考虑,搅得大家睡不好觉的话,我干脆请她走人!

3                   

刘芬芳好像感应到他的不满,下来真的规规矩矩,打手机藏屋里,出房门必定穿戴得体,让于三宝想作案都难。游泳呢,她不是每个星期都跟着,跟去的时候,穿一件自己买的新泳衣,松紧适度,让人看着不脸红。

相安无事,日子过得就快,刘芬芳最近说要期末考试,于三宝拍一拍脑袋,噢,四个月说没了就没了?

晚上,接到大学同学何胖子的电话,他来洛杉矶看一个项目,住在城中心一个中国人买下的豪华旅馆,邀他过去一聚。他思来想去,犹豫着,是去还是不去。不去嘛,有点讲不过去,毕竟是同学一场,远道而来。去吧,真心没有兴致。

何胖子,河北保定人氏,按现在标准,当年被人叫胖子有点冤枉。于三宝的同学,都是祖国最苦难的那几年出生,营养普遍不良,发育普遍不畅,脸上的疙瘩肉稍稍丰满,肚腩处稍稍凸起,就很可能得到胖子的绰号。何胖子在大学爱吃肉,吸收得好,面色红润,跑步的时候,疙瘩肉颤动不已,因此得名。

大学毕业后,何胖子分到中央某部,对机关工作还没来得及进入状态,被清除出干部队伍。原因是,“六四” 期间,他不但人上了街,还高举某部大旗,行走在长安街头,招来不明真相的人一阵阵喝彩。

当时那种政治气候,谁也保不住他。他本被遣返回原籍,原籍离北京太近,没有哪个单位敢收他。他在家里苦闷了三个月,一日突然悟出,此地不留爷,中国之大,自有留爷处。他不走则已,一走就是最南边的深圳,投奔一家不问政治来路的外企,掌握到核心技术后,摇身一变,从洋外办蜕变成民族资本家,听说在香港、新加坡等地置有房产,在内地几个不同城市都有小蜜伺候。

何胖子跟自己虽是同学,当年不同寝室,交情浅,现在两人走不同的人生路,没有交汇之处。他小子一步登天,免不了满身大陆款爷的牛气,熏别人可以,熏他于三宝可不成。

何胖子他想干什么呢?只是想念老同学?不会吧。他混得如此出众,全世界就是这号人的后花园一样,想种什么花,想栽什么草,就凭他一句话。凭他的灵气,事前一定打听过于三宝的现状,对他这个生意人来说,于三宝应该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来洛杉矶打个转,于三宝哪里知道,就是知道了,他不打招呼不登门,于三宝不会介意,本来就没有期望嘛。

何胖子是何等人物,电话里只扯几个来回,于三宝的犹豫就听出来。他说,仨儿(这是于三宝的外号),这么多年没有见面,说不想老同学是扯蛋。我知道你忙,你大老远开车过来,光哥俩抱一抱,亲一亲,意思不够大。我有个想法,很想跟你讨论一下,看看哥俩能不能合作。另外,嫂子在不在,一块儿过来,跟我老婆认个亲?

于三宝想问清楚,到底何胖子有个什么想法,他听了,先掂量一下,看看是真家伙还是清谈。清谈他不是不愿意,看跟谁,跟何胖子,他有些不情愿。

他跟妻子打个商量,妻子说,去,去呀,怎么说是老同学,现在就这个关系牢靠。再听听他的想法。他是生意人,万变离不开钱,想法一定跟赚钱有关。

他摇头,说,不要跟我提赚钱,我忒腻味这个。对有钱人,钱不是问题,对我,问题是没钱。我想吗?当然想,想疯了吗?没有。你不是不知道,我的钱商忒低,给人打个工,拿份固定薪水凑合,要我开店办公司,拿那些个乌龟王八蛋当上帝伺候,你就是把我往火坑里送。

妻子那样看他,他瞧出她眼中意味:唉,不就是一件吃饭会友的小事,用得着这么穷分析吗?我难道不知道你的一个基本点,两个不准?

九十年代末,美国的网络泡沫吹大的时候,他进场炒股,挑了三只股,头半个月,每天传捷报,平均日进千元。他从来不相信天下掉馅饼的美事,现在,他不能不信,机器不会骗人,报出来的数字千真万确。他不但自己炒,还动员别人炒,头一句寒暄就是,炒了没?在高潮迭起的时段,他还从信用卡借钱,追加投资。最让人难忘的是,他在自己公寓楼的小房间,设立一处“作战角”,灵感来自“英语角”。这个于家最机要的地方,有一台电脑,墙上挂了一张小黑板,上面画成三大片,是他所投三家公司的最新信息,每一处密密麻麻写满字,乍看像涂鸦,只有他能读懂。

后面的故事不必赘叙。他几乎全军覆没。这么惨痛的经历过后,他给自己的小家立了一条新家训:一个基本点(我于三宝这辈子就这样了),两个不准(不准谈股市,不准言商事),谁要是违反,他跟谁急。

他终了答应出马见胖子。妻子很高兴,认真打扮了一下,多年不披挂的一应金银器左试右试,最后只选中一对耳环。他知道,老同学说不定是个财神爷,妻子想给老同学留下好印象,还有不想输给弟妹的心理。

他们上了路,一路堵车,于三宝本不想骂人,堵着堵着,脑袋冒烟,嘴巴憋不住,骂别人乱开,骂市政府无能,连自己的老板---州政府也一顿好骂。

他说,最近,一个州交通局的维修工,本被派遣到一个高速出口,整修一个路灯,他爬到电线杆的半道儿,猛然意识到,他的工作范围有高度限制,再爬几尺,灯够着了,他的高度限制却被突破了。他爬下来,收拾工具,吭哧吭哧回单位。单位的头儿二话不说,换了人过去。头儿骂不出口,他自己就是这样混过来的嘛。你说,这不是一帮废物?

妻子见他火气大,急着想个什么法儿扑灭,不及时扑灭,他这一脸怒容定收不拢,会捎带送给老同学。她问,何胖子这个人,大学的时候故事多吗?

他还在开骂,说,政府就是一头怪兽,一头疯牛,扯不住它的角,它的蹄子就满地乱踢,哀鸿遍野,很可怕。可怕不够,再加无能,你就想吧,老百姓的苦日子长着呢。

妻子说,我不慌,老公就在朝廷混,再乱踢,不会自己人踢自己人吧?我怕啥?哎,你倒是说说何胖子呀,我得有个准备,万一有个什么必要,我也可以讲两句。

于三宝不满地说,这是我的事,你不要乱插嘴,帮倒忙。

何胖子在大学是那种样样不出色的主儿,比不上于三宝,他自己在一年级的时候,给评了个三好积极分子,就是不够三好生,上头看着还中意的次一流角色。何胖子的荣誉榜光板一个,保持到毕业。真要说他有什么故事,有件小事,是跟他同寝室的人传出来的。

那时候,男同学也带吃个零食,主要是食堂开饭早,晚自习之后,肚子容易饿,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备点饼干什么的,上床前吃几块,保个好觉。同寝室至少六个人,普遍的规矩是,有吃的大家分享,久而久之,实际上扯平了,没有谁绝对吃亏,这一良好传统才有生命力。

何胖子不爱这个规矩,他提早划个红线:我不分你们的,你们也不要吃我的。话是这么说,其他五位处得好,分吃东西就像过年,他一个人不自在,老要回避。

一夜,月黑风高,寝室里静悄悄的,本是熟睡的时段。一同学闹梦,突然惊醒。这一醒,耳朵就特灵。他听到睡上铺的何胖子在吃东西,应该是饼干,质量过硬的那种,他咬一口,嘴巴就脆脆有声。过一会,他再咬一口,又是脆声回荡。同学翻一个身,何胖子不敢再吃,硬是猫在黑暗中等机会。他估摸同学睡了,又咬一口饼干,同学又翻一个身,那脆脆声就一直等不来,饼干定是在何胖子嘴里融化了。同学心想,反正睡不着,看何胖子怎么收场?

妻子听得哈哈大笑,说,就是几块饼干,弄成搞地下工作似的,至于吗?那,后来呢?

于三宝说,后来是何胖子顶不住,从蚊帐里爬出来,问,你睡了吗?我这里有饼干,要不要一起吃?同学说,算了。何胖子一气连吃十几块,闹得蛙声一片。

何胖子和老婆已经等在大堂。老同学就是老同学,二十多年不见,一眼就认得出来。何胖子现在是名符其实,肚子之雄挺,里面撑什么都行。他们拥抱,他们互拍肩膀,若不是身边站两个女人,旁人没准儿想歪了呢。

于三宝以为自己的心已如死水,来个关系不算铁的老同学,激不起半点波澜。没想到,给何胖子这么一搂,这么一拍,心窝真透出几分热气,眼里的冷峻,为真诚的笑意所取代。

两个女人互相点头,爱恋地看着各自的丈夫。何胖子的老婆很年轻,比妻子起码小个十来岁,不用猜,她不是原配。她没穿带跟的鞋,个子跟何胖子一般齐,略施粉黛,颇有风度。

于三宝和何胖子携手,一起走到旅馆的咖啡厅。于三宝问,要不要出去,找个像样的地方吃饭?

何胖子说,换什么地方?就呆这儿,哥俩儿聊天最重要。

他开诚布公,说,这顿饭还是我来。

于三宝不乐意,说,你们是客,我们是主人,哪有客人请客的?

何胖子按住他的手腕,说,仨儿,我们不要争,这嗓门一高,这儿的人还以为我俩吵架呢。是我请你们过来,是我有事求你们,给我个面子?

妻子的脚在下面碰碰自己,于三宝作罢,说,那,下次轮我。

手拿印制精美的菜单,望着里面密密麻麻的英文字,于三宝心想,他们看不懂,我得仔细看看,帮他们点。

招待过来,何胖子开英文,一样一样点,不忘交代,牛排半生半熟,一点不能含糊。轮到何妻,她只要一份生菜色拉,配一杯卡布奇诺。她也开英文,口音很重。

开吃的时候,看得出来,何胖子和何妻对西餐的吃法运用自如,尤其是他老婆,左手掩胸,嘴里咀嚼食物,一点杂音没有,像日本小娘儿们。看看妻子,不能说吃相难看,但绝无优雅,两人坐一起,身材更是没得比。

他不敢比下去,妻子知道定要暴怒,妻子还会得寸进尺,说,你把我跟人家的嫩妻比,比得没劲是吧?你有没有想过,我把你跟何胖子比,我也觉得你样样不如哇?

何妻还是北京一所名校老板经管硕士毕业,同班同学都是来自国内各地的商界牛人。她讲了一个趣闻,薄熙来被中央正式摘帽的第二天,讲课的一个教授说,在座各位,你们真要感谢薄熙来扇王立军的那个耳光,不是那个耳光,他进中央政治局常委势不可挡,中国的政治版图一定会改写,你们这些人轻则被没收财产,重则要把牢底坐穿。

听到这里,于三宝有些跃跃欲讲,妻子轻轻拉一下他的衣角。

于三宝跟人不能谈政治,一谈政治就激动。薄熙来更不能谈。他认为,薄熙来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是被人陷害的现代忠良。他于三宝在政治论坛异军突起,肇于这个爆炸性事件,他以W4入场,竭力为薄熙来辩护,牛二郎的诞生,那是后面的事。

被妻子拉牢衣角,于三宝终于没有发作。久病成医,政治谈论深了,多少能养出几分政治家的韬略,对此,他感谢妻子的及时提醒,也得意于自己的沉着。这个话题若是让他放开讲,可以媲美晚明的章回小说,连轴转,几天几夜不在话下。

主食过后,喝茶喝咖啡,何胖子想要进入正题。开讲之前,他从胸衣口袋摸出一只打火机,当地打着。他妻子噗地一下吹灭,说,你忘了,这是美国,哪儿也不让抽烟。

他哦了一下,说,可惜了这个打火机。

他送到于三宝眼前,说,瞧,巴黎的春天买的。这么个玩意儿,要750,欧元,不是人民那个什么币哟。

于三宝问,你春天去的巴黎?

何妻说,不是。巴黎的春天,是巴黎的一家大百货商场。

于三宝心想,沉不住气了吧,还是要显摆,看来,你还是没混出境界。兄弟,你还嫩点儿!

他对这个老同学的印象开始恶化,对后面的所谓哥俩合作保持警惕。

看着一脸木然的于三宝,何胖子说,仨儿,今天其实有两件事,看看老哥你要不要动大驾。

他说,我们毕业二十几年了,今年准备搞一场正式同学聚会,全年级的。我人在国内,平时跟同学联络多一些,被人封了个总干事。

何妻解释,就是总跑腿,茶水费都没有。

这自是笑谈。何胖子还会缺这个小钱?

何胖子接着说,国内的同学,我负责联络,来得了的要来,来不了的克服困难,也要来。国外同学呢,有些分散,美国的多一些,我做主,你来牵个头?

妻子说,就是海外总干事?

四个人都笑起来。这一里一外,两个总干事今儿个算是高峰会面。

于三宝面有难色。干事干事,不就是打个电话拉个人嘛,简单。他的为难之处,是他跟国外的同学基本断了来往,原因多方面,不能全怪他。这么多年互不来往,突然冒出水面,老同学长,老同学短,咱们上海再相逢,人家听了,浑身起小米呀。

他说,可倒是可以,不过,有些人好久没联系,电话号码都没有。

何胖子说,你这一说,让我想起一个好笑的事情。前年,我去挪威旅游,在奥斯陆的一个中餐馆吃饭。饭馆小,没几个人。吃着吃着,听到背后一个人讲中文,声音特别熟,我转过身,你猜,我碰到谁了?

于三宝说,我们班同学?

他当的一下又打着打火机,看一看火苗,吹熄,说,不是,是我中学同学,三十年没见面,我们俩都在北京混,混了二十年,就是碰不着,这不,重逢要到挪威。

他妻子补充一下,说,我们在北京的朋友,平时见面难,碰上了,喜欢来一句,下次我们凯旋门底下见。现在都讲出国,国外见面的机会更多,因为去的地方都差不多。

于三宝接不上茬。

何胖子哦了一声,说,你看我,差点忘了。

他打开手提包,取出一份东西,递给于三宝,说,这是我们年级最新的同学录,电话和电子邮箱都核对过,很可靠。

他的手指看似随意地点几个名字,说,如果你太忙,你可以人盯人负责这几个,喏,就这几个。他手拂过的名字里面,有于三宝的初恋,陈秀媚。

何胖子说,这几个你熟,看你的面子,他们想不来都不行。

于三宝识破了何胖子的小把戏。封他当海外总干事是烟幕,要他说服陈秀媚参加,他们可以借此续续前缘,这才是他的真实意图。他有几分感动,感动于这分用心。生意人毛病多,有一个他难以企及的优点,就是处理别人认为棘手的人事,能做到滴水不漏,当事人皆大欢喜。

于三宝收起同学录,说,我试试看吧。他的脑海里跃出陈秀媚的身影。多少年了,难道真要再见面?

妻子定定地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心虚。他对妻子坦白过这个初恋。妻子这样看他,心里一定在想,要会老情人了,看你怎么圆场?

何胖子说,公事办完,咱们说说私事。

他在国内的小舅子做整车进口生意,对象是二手的豪华车。何胖子的想法是:他出所有相关费用,于三宝以自己名义注册一家公司,开一个公司帐户,他小舅子通过这个平台走帐。于三宝什么都不用多管,走一次账,他可以抽个佣金,百分比好商量。一切顺利的话,一年可以做个百十辆车,于三宝可以轻易赚个十几二十万。

妻子的眼睛放光。不用说,这个钱听起来太好赚了。合理合法,等着点钞票。

于三宝却不动声色。何胖子交际广,那么多同学都保持联系,为什么单单看中自己呢?他对妻子有些不满,八字还没一撇呢,喜气急着全写在脸上,不好看嘛。

他小心地说,胖子,你认识的人多,有钱赚,谁不愿意?你要我出面,恐怕看错了人,我最不会做生意。

何胖子笑笑,指头弹弹自己雄起的肚子,说,这种事,还真不能随便找,找的只能是你这样的老实人。

何妻附和道,我们打听过,美国的公务员是高薪养着,守规矩,不贪不拿,为人可靠。我弟弟的生意,说大可以做得很大,合作的人起个杂念,动个手脚,那就麻烦大了。再说,你跟胖子同学四年,胖子一直夸,那么多同学,就你实诚。胖子说了,只要生意开始启动,你那份佣金可以商量,我弟弟绝对不亏待你。

说自己不贪不拿,没错了。说自己老实,实诚,这就说得过分。这年头,夸一个人老实,实际是骂他笨。 跟我说什么亏待不亏待,怕我多要,先封我的口哇?刚才在我面前显摆,现在夸我老实,欺负人不是?

他话锋一转,断然地说,胖子,我看,这事你得另外找人。我没有做过生意,硬要我上,万一哪里出了问题,我担不起。

妻子不解,下巴往下一收,嗯了一声。

何胖子试图说服他,说,仨儿,这件事,在你这头,真的简单的很,生意是我小舅子做,你什么都不用管,到时收自己那份钱就是。

于三宝不退让,说,就算事情有那么简单,我赚到钱了,还是跑不掉,不能不报税吧?

何胖子已经收起笑脸,不可思议地看着于三宝。他想了一下,说,就算要报税,你不会白做吧?你赚到一块钱,就算要交五毛钱的税,不是多赚五毛吗,总比一分不赚好吧?除非你跟钱有仇。

于三宝说,再退一步讲,赚钱是好事,税我也交,万一国税局盯上我,查我的税,问我的收入怎么突然增加,我怎么答复?

妻子说,实话实说呗,怕什么。

他白了妻子一眼。唉,事先交待过你,叫你不要乱讲话,强调的不够咋的,你添什么乱啦?

他说,不怕不行。我宁愿少赚钱,不赚钱,晚上睡个安稳觉。

话说到这个份上,等同于拒绝。这个出乎何胖子预料之外,他还想争取,探过身来,双手合拢,亲热地招呼一声,仨儿……后面却接不下去。

何妻过来解套,她碰碰何胖子的手,带着笑意说,胖子,你就不要为难老同学了。不就是赚钱嘛,闹得让人为难,没必要嘛。

何胖子缓过劲,点头同意道,就是就是,咱们不谈这个,就当我没说。我也是,臭毛病,逮人就谈钱,俗了不是?

四人喝完,于三宝和妻子起身告辞。

他们哥俩又是拥抱拍肩,何胖子说,同学聚会的事你就多费心,这种聚会,要么不搞,要搞,班上出全勤才有意思,对吧?

夫妻俩闷闷地坐在车上,没心情讲话。一直到上了101高速,换到5号公路后,妻子才说,我说你呀,好好的一桩事,几句话就给你说飞了。

他不吭气。

妻子说,我知道我们没有发财的命,可听到机会,心脏还是会怦怦直跳,觉得命运会改变。你刚才不够冷静,一件简单的事,先做做看,又不要咱们花钱,不行了,咱们再退呀。

他冷不丁地说,来的时候,你在房间里挑了半天首饰,挑了那对耳环,你不觉得难看?

妻子错愕,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以为事情简单,你那么相信做生意的人?他要是挖个坑呢,你要我往下跳呢?

妻子没有答话,扭头看窗外。她的眼里已充溢眼泪。他的话太伤人。

他还在唠叨,都怪你,本来我想推掉,你偏说,见见老同学,有什么关系?还没有关系,我们跑这么远,让他显,一会儿巴黎,一会儿当当玩打火机,事情谈不拢,闹个不愉快。幸好我们不是老朋友,要是的话,这么一闹,老朋友丢了,可惜不可惜呀?丢掉何胖子没关系。他算老几,想当我的老板?有几个小钱,牛啊!再牛,牛得过比尔(盖茨)?牛得过李超人(嘉诚)?

妻子不搭理他。

回到家里,两人默默无语。要不是刘芬芳在旁调剂气氛,夫妇恐有一场恶战。

妻子把自己关进房间。他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埋头上网,心里思念初恋陈秀媚的种种。好容易平静下来,把握住坛内议题的争论所在,准备发帖,客厅的电话铃响。

他接过电话。是找刘芬芳的,听声音是个年轻男性。他喊了一声,她没应声。他走到她的房间前,轻轻敲门,刘芬芳说,门没锁,进来吧。

他推门,看到刘芬芳坐在床上,正在打手机。她两腿张开,露出里面黑色的小裤头。他愣了几秒钟,眼睛像被超强力口香糖粘着,怎么拔拔不动。刘芬芳捂住手机,好像半天才认出于三宝是谁,她慢慢盘起腿,问,什么事情?

于三宝的手指往后胡乱一点,说,你的电话。

睡觉的时候,妻子还是不理人。他懒得开口。这种冷战见怪不怪,早晚会过去。睡不着,耳朵变得特别灵敏。他听到客房里传出哗哗的洗澡声。刘芬芳喜欢很晚洗澡,以前他也有听过,根本不放心里,今天,那阵阵水流声听来却格外清晰。他管不住自己,心如野马,竟然尝试编织出某些画面,身体跟着起反应。

他分析自己,为什么今天这么卑鄙下流?源头,应该是见到何胖子两口子,特别是胖子的老婆。

何胖子赚了点小钱,要摆个派头,玩点猫腻,他有思想准备。想不到的是他年轻的老婆,要长相有长相,要风度有风度,说起话来像阿庆嫂,滴水不漏,这个,妻子没法儿比。以前跟妻子吵架的时候,他不是没有说过换人的气话,那,终归是气话,两人都没有当真。今天,虽然与何胖子的重逢不欢而散,他老婆的姣好面容却深留心底。直说吧,是女人这两个字激起了于三宝心中的阵阵涟漪。

何胖子的老婆能在于三宝这口枯井打出水来,并不是他真想跟她有个什么故事。她可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下次见面没准儿是下个世纪。想多了白想。要想,想眼前,想可能性。

眼前撩人心动的女人是谁?当然是刘芬芳。刘芬芳刚才的曝露,在洗漱间盘桓良久,让他再次怀疑,她是不是在引诱我?

他认真掂量刘芬芳,发现她的确有吸引人处,年轻更是天大的优势。要是换她做老婆呢?他的身子一紧,自己真的想太远了!她若真的在引诱我,这个女人的胆子就太大了!太有心计了!敢公然抢她姐好友的丈夫?这个都敢抢,什么不敢抢?那个什么邓文迪,几级跳征服男人不就是这样迈开第一步的?

她看中自己,能看中什么呢?我,年华已逝,年轻时就不是帅哥,如今这把年龄还能是一朵花?她在大陆混,做的又是外企这一行,大陆的有钱人见多了,她在自己家里住这么久,我能吃几碗干饭,一掂量就出得来。所以,对我还有什么好指望呢?按场面儿上的说法,我这个年龄,已经跌破发行价了,还能翻盘?

哦,对了,我是美国公民,嫁给我的话,她可以申请绿卡,三年后一样变成公民!星条旗就是我们共同的国旗。

人说,与公民结婚是实现美国梦的最快车道。他认识几个搞笑的主儿,长相猥琐,兜里就几个钢蹦儿嗑巴,在美国混得伸手一抹黑,嘿,他们仗着手里捏了本美国护照,上个海外交友网,大陆的反应还热烈的很。哥儿几个最大的乐趣,就是照着网上的女人照片,海阔天空地意淫。这几个,他是瞧不起的,跟自己没有可比性。他倒是好奇过,自己如果冒充一下单身,条件不变,要是挂上网,不知道反响会如何?

若是刘芬芳冲着自己的美国护照,自己再一时昏头,将妻子硬着挤走,这个坑就太深了,掉进去出得来?

他转头看妻子,她再有委屈不满,睡着的时候,一脸安详。这是真实的妻子,豁达开朗,对小事不耿耿于怀。他情绪失控的时候,喜欢威胁妻子,要换人做做。内心深处,他倒是怕妻子哪天如发泡制,以她的秉性,她一旦开口,驷马难追,他于三宝就得豪饮西北风了。

可是,如果刘芬芳真的看中自己呢?

自己哪里会一无是处?物资方面,有房有车;工作方面,饭碗稳得像共产党的领导;才华方面,他在时事论坛建立如今大佬的地位,靠的就是实力,靠的是思辨的威力,这个不算能力,不算魅力?真女人爱才不重貌,我难道没有机会?要是刘芬芳得知我在论坛挥洒的真相,没准儿扑通一下拜在我的—这里不能说石榴裙下—短裤底下,惊为天人呢。

难道自己一辈子只能厮守一个女人?难道自己一辈子真没有能力拥有任何属于自己的玫瑰色秘密?

不乱说乱动的男性,已有宅男的美称。宅男安全,可宅男无聊哇!

要跨出关键的第一步,契机是什么?教她学开车?最近不小心上了一家网站的文学栏,读了几篇跑火的文章,里面讲的几个色男向女人伸出魔爪,起步就是教女人开车。可是,刘秀芬早已有车,开得倍儿溜,哪有学开之理?教她英文?她都读到美国大学硕士了,还能教她什么?

他脑子有些乱,越想越乱,他得起床。他悄悄着地,一只脚迈开,回头一望,夜色朦胧中,他看到妻子瞪大的眼睛。

妻子说,跟你说个事儿。

他哈一声,抬起的那张腿像被冻结一样,悬起了几秒钟。

妻子说,刘芬芳要搬了,搬到一个带警卫的公寓楼,离她学校近。

他完全没有想到,结巴地说,她……我们…..?

妻子说,还有,忘了给你讲。她最近交了个男朋友,白人,家里在中加州,是开葡萄园酿葡萄酒的。她给我看过存在手机里的照片,挺有样子的,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成。

这个女人,乖乖,比邓文迪还厉害。邓文迪用了三级跳才修成正果,她直接跳第二级,从我头上一跃而过,所谓飞越疯人院。

他问,你刚知道的?

妻子说,有些日子了。她不让我跟你讲,说大哥你为人正派,她书不好好念,交的男朋友又是白人,你知道可能会很不高兴。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剧烈眨巴。

妻子说,怎么说呢?见了胖子,事情还没摊开谈,你就炸了庙,然后揪住我出气。我看,今天你是吃了耗子药了。唉,还是不骂你好。刘芬芳说,她挺羡慕我,羡慕我找到你这么好的一个男人。我能说我瞎了眼吗?她说,她姐夫在国内,成天在外面有应酬,应酬之后还有地球人都知道的节目,她姐姐烦都烦死了。刘芬芳对我说,大哥成天呆家里陪老婆,最多上个网,有点宅,可不出去瞎混,守规矩,真好哇……

妻子说着说着,像蚊子一样嗡嗡好久,于三宝硬是不得要领,直到妻子打他一下,说,今儿个怎么啦?轮到我说单口相声了?我说的比你还多呀?你发个话呀。

于三宝这才知道,什么叫有口难言。

4

刘芬芳说走就走。于三宝的玫瑰梦还正编着呢,说破就破。

屋漏偏遇连夜雨。刘芬芳搬走的第二天,他的单位又传来噩耗。他清楚,他惨遭报复,可就是有苦说不出,没辙儿。

上次被上司苏珊传到办公室,两人就他午休打乒乓的事谈得不欢而散。此后,苏珊再没找他的茬儿,他一切照旧,扣球的吆喝声还高出几分。无欲则刚嘛,他反正不再想当官,不想出头,不惟上,不惟书,堂堂正正,谁能奈他何?

上班,他打开电脑,先看私人邮件,再查机关内部邮件。苏珊给他发了一个小备忘录,简单地说,他要求去布拉格参加国际会议的申请未准,原因是单位预算紧张,只能出二个人。

真给刘秀芬说对了,于大哥他呆的衙门的确是清水衙门,除了台面上的薪水和福利,什么好处也没有。以前还有出差的机会,美国国内经常跑,国外间或有。最近几年,州政府又说遭遇百年不遇的财政困难,人事冻结,工资明里暗地被削掉10%,出公差突然成了稀缺的机会。

听到有去布拉格开国际会议的机会,于三宝动了真心。两二人当中,苏珊是当然的一位,大家只能争另一个名额。布拉格地处中欧,是前共产党国家,本身没有多大吸引力,可她是欧盟的一分子,从布拉格出发,跳上火车,欧洲本土一票通,想去哪里去哪里。这个机会很多同事想争,他自我评估一番,觉得自己胜算大,因为他资格老,最近哪也没去。申请提上去,他老神在在,操的心是开完国际会议,下面该去哪些国家,该兑换多少欧元。

接到苏珊的备忘录,他恍然大悟,他怎么没有预先想到,就是眼前这个女上司,掌握着最后的决定权?上次对她不恭敬,赢得几个小分,以为她对自己没办法,看吧,她瞅准机会,一脚踹回来,赢的可不是几个小分数,这么一踹,踹得他刻骨铭心般的痛。

他拍案而起,想冲到她的办公室,跟她好好吵一架,可他的小腿肚不帮忙,软软的,全无活力。过去吵,吵什么?派遣出差,从来没有客观标准,全凭几个上司的个人好恶。苏珊会怕他?会因此改变决定?

他逼着自己走到苏珊办公室的门前,举棋不定,踟蹰不前,过道边几个同事看到,已经在交头接耳。透过不透明玻璃,他看得到苏珊的身体轮廓,她好像又在打电话。他心里说,现在放她一马,等一下过来,看我怎么收拾她。

他回到案头,再没有过来。

下面一整天,他啥事不干,一副谁惹他,他跟谁拼命的架势。苏珊一直猫在办公室,一天不给他打照面。他时刻准备着,要是她胆敢再挑衅,他一定给她致命一击,怎么个击法,看临场发挥。

一直到下午三四点钟,他终于平静下来,心思放在何胖子给的同学录,放在划给他的几个联系名额上。这项工作得悄悄做,只能在单位,不能在家里。

第一个要联络上的当然是陈秀媚。

正好,他可以用心思念陈秀媚,盘算着,这次同学聚会要不要出席,如果陈秀媚去,他怎么应对;陈秀媚不去,他如何应对。算来算去,他觉得,先看陈秀媚的意思,她去的话就去,争取说服她去。

他上网人肉搜索,想不到陈秀媚混得很有样子,跟她有关的新闻报道几十条。从刊出的照片看,陈秀媚穿得雍容华贵,尽显风华。她在法国北部的一座中型城市,名下有几家中餐馆,担任几处华人联谊会的高级干部。中国政要访问法国,她作为当地成功人士常在被邀之列。

他不嫉妒陈秀媚,说心里话,他生出几分自豪,她当年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嘛,自己的,总是好的。被她一脚蹬了,还落下乳臭未干的遗憾,他倒一直耿耿于怀,寻思着,哪天有机会,这顶帽子得摘掉。现在,他年纪有一把了,妻儿皆全,再怎样,摘帽的时机十分成熟,让她亲眼看看自己,让她自己收回那不堪入目的话。

他当即给她发了个电邮。

第二天,她回复,口气亲切,怪他这些年为什么不跟她联络?

这就是女人的优势,总是可以责怪男人,怪这怪那,换成男人,问一女同学,你这几年怎么不跟我联络,妻子翻脸不说,女同学一准会说,一大老爷们儿,你怎么这酱紫?

他手头有陈秀媚的电话号码,他不想打。在家,不合适。在办公室,怎么讲都行,可他不放心自己的嘴巴。写电邮可以斟酌,可以修饰,可以掩饰,可以让自己不实际的人显得更有魅力,更有素质。这电话一打,一来一去,分分秒秒无情,一句错话令一切前功尽弃。

这几天上班的工作重点,就是说服陈秀媚,于三宝抓得可紧了。

对聚会之事,陈秀媚开始说忙,餐馆的事,联谊会的事,法国的事,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够用,反正是脱不开身。

于三宝心生不悦。看来,他没有足够吸引力。他倒是没巴望她高兴地跳起来,说,就冲你于三宝,她人在南极也会赶回来。又想,女人永远摆不脱矜持二字,到老还是要拉个架子,摆个身段。一听男人召唤,立刻说好好好行行行,女人会觉得丢面子。但是,拉架子得分场合,来就来,不来别编那么多理由。何况,餐馆有你的事,联谊会有你的事,法国有你什么事?

他不肯服输,心想,大不了,就像当年追你一样,二十年过去,再追一次,一定要把你拿下。他的笔头,经网上大量发帖,已磨练成精。他稍稍温情一些,稍稍谦逊一些,力道深湛,陈秀媚眼见着脚步摇晃。终于,她倒出真情:我当然想见见老同学,尤其是你,可是,我们相见可以,之后呢?我是离婚的,你是在婚的,合适吗?如果见面之后,感情闹出个不清不楚,是不是开始就不如不见?

这话说得在理。人说了,同学聚会这挡子事,一言一蔽之,就是看女同学的面孔老多少,男同学的肚皮鼓多少。大家明明知道,相聚一场,只会换来满场唏嘘,可还是止不住好奇,前赴后继,硬要见证那历史一刻。

就拿陈秀媚来说,二十多年过去,她再会打扮,岁月无情,对谁都一样,她能抗得住?他倒是希望陈秀媚老得彻底,老得无颜再见于三宝,彻底丢弃优越感。反过来,他可以高姿态,安慰也好,讲大道理也好,让她真切感到,她当年丢弃的是怎样的一块珍宝。

陈秀媚说,见面会弄出个不清不楚,就是说,她怕自己的感情失控,怕自己重新爱上于三宝?看透了这个秘密,于三宝刚被刘芬芳挫伤的心如春风吹又生,再绽绿芽。

我搞不掂小姑娘,还搞不掂老姑娘?我就是要看看,陈秀媚到头来怎么看自己,看看自己到底还有没有熟男的魅力,让初恋动心,让初恋后悔。

他发起又一波语言攻势。陈秀媚终于挺不住,答应赴会。她说,前几年,她在杭州购得一处房产,靠近西湖,如果他愿意,他可以先到杭州,参加超小范围的同学会,然后,两人携手去上海出席全会。

于三宝哪有推辞的道理?

兴奋之余,他多说了几句,说到自己爱上网,上网爱发个帖,他在某网发言踊跃,有一点小名声。陈秀媚问他的注册笔名是什么,他只告诉他W4这一个。想不到,陈秀媚不但爱上同一个网,而且对W4印象深刻,猜想作者是美国某个名牌大学的政治学教授。

她惊呼,仨儿,你不知道你多有才。不是听你亲口说,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你就是W4。

看看,时事论坛真的有红颜,怪不得她关心自己,还关心法国这个国家,真的是做大事的女人!

他谦虚道,这个网络,不就是一个24小时开放的菜市场,爱来不来,永不打烊。我这点小名气,算什么?

陈秀媚说,算什么?算什么都可以!多少人一夜成名,靠的就是网络。

这个就扯得有太空那么远了,两个老情人的心却越扯越近了。两个人开始掐日子,像敌占区苦难深重的人们盼望解放军一样,急不可耐地等待天明的那一天。

全部办妥,最终还得过妻子这一关。妻子知道他的初恋,知道陈秀媚这么个人物。再有心胸的妻子,不可能对此一无所动,不可能加以鼓励,然后说,回头汇报一下就成。这个要处理好,需要一些技巧。

妻子问,那她去不去?

他的眼睛一点不带闪,说,不去。

妻子说,真不去?

他说,要是她去,我会回避。何必呢?

他不是在外头沾花惹草的人,不是喜欢当面撒谎的人。凭本能,这种事,要末全招,要末一推千里,绝对不承认。妻子怀疑也好,相信也好,他就是不能说。这样的话,妻子也可以顺坡下驴,六根清净。

到了上海,恰逢瓢泼大雨。出了浦东机场,他问过不下十辆出租车,司机一听他要直奔杭州,一个个断然拒绝。问到最后一台车,司机说,那要按双程收费,他二话不说,还称谢不已。

抵达杭州,时近晚上十一点。出租一进小区,师傅自己慌了神。一排排楼长得一模一样,雨下得猛,真的不容易找到目标。师傅在里面兜了一圈又一圈,就是找不到。他语带火气问,到底是几楼几号?于三宝对着他的耳朵吼道,15幢115号房,还要我说几遍?师傅嘎地一下停下来,说,就前面这幢,没错,下去吧。

于三宝付过车资,下了车,以为师傅会帮他提行李。师傅只是摇开后车盖,耗在车里面,纹丝不动。他火气上来,很想猛踢几脚出租车,终于忍住。今天是个好日子,千万不要发火。他担心的是,师傅玩他,这里丢他下来,离陈秀媚的地址很远。

他拖着行李,走近楼沿,借着微弱的路灯,抬头看到“15”字样,他退后几步,正对着他的,就是“115”房。一瞬间,他对出租师傅的不满完全消失。他要面对的,盼望见到的,是一张他二十多年再没见到的笑脸。

他终于听到吧嗒门开。陈秀媚看见他,似乎不认识他是何人。他冲进去,搂住她就啃,顺带捎过去一脸的雨水和泪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他们当时远没到生死恋的地步。陈秀媚实际上是一脚蹬了他,他本应怀有足够的怨气,甚至仇恨。但是,他反过来看自己,当时的他,岂止是乳臭未干,尿床的气味都有,年轻不懂事,还自我感觉良好。陈秀媚委曲求全,居然容忍自己几个月,奉献初吻,已经算严重昏了头的表现。

没承想,陈秀媚双手护胸,拼命躲他,说,你这是鬼子进村了?进来就上,把我当成什么了?

他狼狈地僵住,浑身湿嗒嗒,说,那……我……

陈秀媚端详他,眼眶涌出眼泪。她没有化妆,穿着睡衣,比于三宝在网上看到的光鲜亮丽很有差距。看到她的眼泪,他的喉咙跟着堵塞。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二十年再来,哪有泯不掉的恩仇?

她说,看你的傻样。她伸出双臂,于三宝安心地抱牢她。鬼子被赶跑了,进来的是真八路。

他们相吻良久,陈秀媚喃喃道,一身怎么湿成这样?

于三宝这才松手。

陈秀媚让他换好干净的衣服,招呼他坐到餐桌边,看她热已经做好的几样菜。看到出,她没有变成过硬的主妇,她的手脚不够麻利,锅铲老是敲击锅子,叮当叮当,像在打铁。

她做的菜远没有妻子的可口。他饿坏了,出于礼貌,连称陈秀媚怎么这么会烧菜。

陈秀媚一脸狐疑,问,说的可是真心话?我是开餐馆的,东西都是请师傅做,自己从来不下厨房。

他嘿嘿一笑。她懂了,没有被伤害的表情。

下面的男女事顺礼成章。他们都是过来人,少了几分慌乱,多了几分沉着。等到袒陈相见那一刻,陈秀媚交代说,我属于慢热,你要有心理准备,千万不要着急。

于三宝说,我着什么急,二十年熬得过,还对付不了春宵这一刻?

陈秀媚说,说的是。我要把今天的记忆带进坟墓。

他不爱听坟墓二字。难道要说带进养老院?到了这个年龄,怎么能想到的只剩下这些不酷的场所?

搂着自己的初恋,于三宝百感交集。

他跟妻子讲过自己的初恋,妻子很能理解,说,我不在乎这个,你要说自己是处男,我还真不信。我们在一起过日子,你待我好,我就满足了。以后,不要老跟我扯这事,扯什么细节,不要旧情复燃,这事,我不会存心里。再说了,我们女人虽然不喜欢嫁太花的男人,自己的男人一条浪漫前科都抖不出来,其实也没有面子。

他当时听得心痛,冤枉啊,我真的是处男,要是有验明男人处子之身的东西,我头一个报名应验,保证拿到合格证书。

这会儿,他想起妻子说不信他是处男的话,理解是,妻子想当然地认定,他的初恋包括全部内容。就是告诉她,独独缺临门一脚,她会信吗?

从这个意义讲,就算他现在在陈秀媚身体上耕耘,他没有欺骗妻子,因为,这一内容,本来就在妻子的想象之中,他算补课,或者是补憾,是人都可以理解。可是,他们两个把年轻恋人们本应完成的事,硬要拉到二十几年的跨度才完成,是不是有些悲催?就像山西拉面,拉到两只手张开的长度,可以啦,如果弄成大洋两岸一样长,是不是有些骇人?

陈秀媚真是慢热,于三宝真的敬业,一路奉陪,直到她里里外外一片灼热。

她抱紧于三宝,感慨地说,如果我们那时候就完成这个规定动作,说不定我们现在是夫妻。你当时为什么那么老实?

于三宝内心长叹一声,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问君能有几多愁,不是已随一江春水向东流了吗?

他踏踏实实地抚摸着陈秀媚的身体。

陈秀媚问,别光摸呀,说几句,感言什么的。

于三宝说,感觉就像骑着小毛驴,一颠一颠,爬上雄阔的黄土高坡。

陈秀媚说,驴过处,数不清的皱褶,翻不尽的沟壑?

于三宝说,皱褶也好,沟壑也好,这是我女人的宝贝,手感就是好。

于三宝内心再长叹一声,岁月无情,手感能好吗?

不管怎样,她是自己的初恋,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初恋,虽然只相处几个月,还是有无穷的可咀嚼之处。人生如钟摆,摆过去,摆回来,多少不可追的岁月悄悄流逝。初恋被摆回来,间隔二十年,他还得当宝贝看,因为,她代表一个记忆,证明自己确实年轻过,确实恋爱过,否则,目前潦倒的自己就是人生的全部,他咽不下这口恶气。

第二天起床,陈秀媚买来的早餐摆了一桌,于三宝吃得稀里哗啦,极为酣畅。

陈秀媚白了他一眼,说,你昨天看我做的菜不好吃,没有吃饱,早餐拼命补回来。

他的嘴巴里正嚼糖醋黄瓜,硬是讲不出话来。这点,陈秀媚不如妻子,天下就她看得清的架势,话讲得不错,不顾及听者的感受。她不懂,人至察则无徒,显得事事比人聪明,人人会躲。

饭后,他们交换礼物。于三宝心中有鬼,不敢大张旗鼓买东西,更不敢托妻子买。他给陈秀媚带了两大瓶深海鱼油,说,没别的好送,吃这个,对你身体有好处。

陈秀媚感叹道,美国人就是讲实诚,包装简单,要整就整这么大瓶的!够吃一辈子!在欧洲,这个份量至少可改成十几个小包装,包装精美,价钱翻倍。

看来,他的东西算买对了。她的礼物呢,是一副深褐色的皮带。他捏了捏,手感良好。他松开腰间的皮带,就要改朝换代,她说,等一等,急什么。

她手持皮带,讲解一番。她说,你看看,这是手工做的,限量产品。看法国的皮货,你要学会先闻闻。

他闻了闻,说,是皮革的味道?

她有些失望,说,光这个感觉?

他点点头。

她说,再闻闻,仔细闻,看有没有新鲜奶油的味道?

他闻不出来。他不知道新鲜奶油闻起来是什么味儿。

她问,你平时穿的衣服鞋子,是谁买的?你太太?

他点点头,说,你不是不知道,咱美国是个大乡村,对穿着不那么讲究,有就成,舒服简单最好。

她低头自语,怪不得。美国的真髓学不来,这个大咧咧的态度一学就会。

她没有放弃,还要给他启蒙教育。她说,法国的男人,对穿着特别讲究,当爸爸的经常给儿子传授如何穿衣的经验。家境好一点的,衣服鞋子要订做。世界上,我看只有法国还有裁缝这个行当,而且活得不错。我本来想问你一下你的尺寸,找一个裁缝给你做一套西装,穿起来,你会有真不一样的感觉。我怕你太太多心,将就着先买一副皮带给你。现在有机会,我给你量量尺寸,下次带西装过来?

于三宝的头摇得像拨浪鼓,说,太麻烦,算了。

他心想,回美国,这副皮带穿不穿都是个问题,一套来历不明的西装上身,妻子不得闹翻天?

陈秀媚当然懂,没有坚持给他量身。

她去上厕所,半天没动静。于三宝纳闷,上个厕所,又不是上什么高尚场所,不用讲究吧?完事了,就出来吧。

他推开厕所的门,只见地上水漫金山,陈秀媚跪在地上擦洗。他问,怎么啦?

陈秀媚闷声说,抽水马桶漏水。奇怪,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难道你用一下,马桶就受不了啦?

这话可不好听。他又小受伤害,怎么这么打击前男友?漏水归漏水,怎么算到我头上?我用的时候,规规矩矩,没有玩什么高难动作哇?

心有不爽,他还是略感内疚。马桶漏水,案发时间,就在他夜投以后,冥冥中,他须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他主动表示,我来帮忙擦擦吧。当即,他做出屈膝弯腰状。

陈秀媚说,不用不用,厕所就这么大,两个人不够用。再说,清洁还好办,马桶坏了,修起来可麻烦呢。你懂修吗?

他懂吗?

不,他一点不懂。家里的一切,是妻子操办,他发现问题的话,会及时向妻子反映,仅此而已。很早以前,妻子怪他,一张嘴巴这么能说,怎么做个简单的家务事有那么费劲?他当即猛烈反击,甚至威胁说,不满意可以换人。妻子惊讶至极,以后再也没有抱怨过。

于三宝尴尬地说,我不会修,真不懂。

陈秀媚直起腰,冷静地说,我猜也是。我想,还是请小区派人来修,你帮我打个电话吧。

电话他当然会打。小区的人,问到底是怎么个漏水法?他答不出,硬着头皮将电话递给陈秀媚。陈秀媚通话的时候,抬眼瞅他,是那种他永远不会忘却的目光,跟她提出分手、说他乳臭未干的目光一模一样。他怕这种目光,嗔怪,恨铁不成钢,那么锐利,那么穿透。

谁他妈的说什么时间是一剂良药,治得好任何痛苦与悲伤?扯淡!换他做做于三宝,换他经受这种目光,哦,痛苦悲伤依旧,鲜活如昨!

马桶修好了。他们出门去逛西湖。西湖之美,名不虚传。倘佯的清波荡涤掉于三宝心中的阴霾,摇曳的花草焕发出两人深藏的柔情。

两人走到柳浪闻莺,看到一个亲水平台,那儿水浅,人可以伸手进去,可以伸脚进去,与湖水零距离接触。他们相互搀扶,脱了鞋,坐下来,疲惫的脚交给清凉的湖水,触觉到底不一样。

他记起他们恋爱的那段,毫无浪漫可言,去过颐和园,去过八一湖,两地儿都有养眼的浩荡湖水。那时,他压根儿没有想过,为何不拉住她年轻的小手,一起嬉嬉湖水,就算被管理人员呵斥,不是有一段做过坏事的经历吗?他们当时喜欢谈什么,做什么呢?主要是他摆活国家大事,世界大事,调侃单位的领导同事。

时光如梭,等到现在弯腰困难,眼神不济的时候,守着这满目美景的,是两位已在喘气的老伙伴。为什么早点不这样?

等到两人在楼外楼坐定,再次面对着一汪潋滟的湖水,静候号称天下第一鱼--西湖醋鱼上桌的时候,于三宝的情绪平静下来,他们间初恋的情愫悄然而至。

饭后,他们雇了一个专门的出租司机。于三宝本打算先讲价,再上车,这样进退有据。陈秀媚似乎不耐烦,拉他入座,车开动了,才开始议价。司机算厚道,出的价钱听起来公道,再说,人民币再贵,美金还硬朗,人民币被6除一下,杀伤力小很多。这个,他承担得起。

这一阵子,美金兑人民币的汇率节节下跌,跌得他心惊肉跳。祖国哇,行啦,不能再让人民币冲高了,真到一比一那一天,我这个铁杆爱国华侨就得取旱路回家了!

他们给拉到一家丝绸店,陈秀媚买一件红色衬衫送给他,他回送一条素白的裙子,价钱贵出衬衫很多。陈秀媚推辞,说,我家在杭州,这些东西见怪不怪,用不着。于三宝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跟销售小姐敲定陈秀媚的尺寸,包装好,塞到陈秀媚手中。

男女交往,男的不能小气,小气了,女人会狗眼看人低。今天见旧情人,心跳已经不太正常,下次见面,真不知是猴年马月,他不能给人留下小气的最后印象。否则,何必呢?

他们立马换上新装,司机说,不是一直跟着你们,我真的认不出来,尤其是太太,好帅的一对。

他这么肯定陈秀媚是自己太太,不是情人恋人,许是他们年龄相当,就算二十年后才见第一面,两人保持端庄,不动手动脚。现在哪个情人、恋人会这样守规矩?

买了丝绸,有名的杭州特产就是龙井茶叶。陈秀媚说,值得买,我们回旅游区买吧。

司机说,可别,给游客的龙井茶都是等下品,钱都花在包装上。我带你们上山。我认识一家茶农,出的茶货真价实,不相信的话,你们看看就好,不买没关系。

别看杭州小鼻子小眼的,这座山真有十几道旋,旋得于三宝有些晕乎。司机一提上山,他知道,今天不破点财的话,别想下山。他抹不开面子,当着陈秀媚的面,说咱们不用上山,杭州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他不是想走小气的老路,可是,他一个铁打的中产阶级,口袋里的银两毕竟有限啦。

到了茶农家,先是免费伺候,于三宝喝不出所以然,陈秀媚喝得如入神界,问了一百个为什么,还当场允诺,要把茶农介绍给法国人民。

茶农激动起来,站起身,说,里面还有,刚才喝的是对付游客的。茶农瘦削的身子隐到屋后,司机感慨道,这人都喜欢外国,不说法国,他会说这壶茶请贵人喝过,平时闻都不让闻。

茶农提了几种茶,包装平实,香气逼人。连于三宝都知道,这才是真家伙。

连买带送,于三宝又花了九百元。陈秀媚说是自己喝,她得自己付,于三宝差不多呵斥她,不要,还是我来。

司机在旁边一劲加油说,值,值,太值了。

生意谈好,气氛轻松许多。陈秀媚跟茶农仔细讨论,连他该去哪个法国城市,该找市政府哪几个部门都涉及到。她表情自然,言谈真诚,一傍观察的于三宝禁不住暗叹,洋插队真能磨练人,这个当年说话脸红,见人羞答答的江南小女子,现在出落成这样,谁能想到?

茶农感受到陈秀媚的真心,又从屋后面拿出一小口袋茶叶,说,这是留给自己过年过节待客,从来不卖的。他坚持送给她,连司机都有几分惊讶。茶农这么三进三出,他可能真没见识过。

回到陈秀媚的小巢,发现抽水马桶已修好。他们爱意浓浓地共进晚餐,吃几口,相吻几口,一顿饭吃了二个多小时,与欧洲饭局接上了轨。

她有饭后如厕的习惯,厕所门敞开,还跟他有一句没一句海聊。他心生一恶计。他觉得,他们本是夫妻,她又在法国这么浪漫的国度浸淫多年,男女之事定会坦然处之,玩过头亦不打紧。

他脱光衣服,手捧数码照相机,赤条条地走进去。陈秀媚正低头讲话,等她抬起头来,离她的脸几寸处,是他昂扬的男性物件。她啊了一声,手本能地遮挡。

他嘿嘿笑,等她过了惊讶期,再成就美事。

不想,她大喝一声,于三宝,你怎么这么没素养?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人?

他咔嚓按下几下照相机快门,还是嘿嘿笑,说,当成你爱人,我有跟爱人相爱的权利。我要把这些保留下来。

她啪地挡开照相机,怒吼道,你跟我出去!那有像你这样子的?那个东西塞进去,不想让我说话啊?你拍这些东西,要带回去给你老婆看?

一提到妻子,于三宝蔫了,从上到下,从里到外。

5

到了上海,同学们欢聚一堂,爱炫耀的不放过任何机会,爱低调的不放过最远的角落。何胖子自然算前者。他们在上海重逢,互相拍一拍肩膀,会心一笑,都没提洛杉矶的那段小不愉快。

他和陈秀媚是班上自产的恋人,虽然最终未成眷属,被大家当成宝贝。本来,旅馆安排的房间是两人一间,男女分开。跟于三宝同房的男同学主动让出来,说他自己另外开单间。同学们起哄,说他俩回到祖国,好好珍惜二度蜜月。于三宝有些纳闷,男同学起个哄,开个玩笑,可以理解。女同学掺和进来,吆喝声更高,真让他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同学们大聚小聚,该听的听了,该问的问了,于三宝给自己打个分,不高不低,跟原来班上的成绩一样, 居中间,引不起嫉妒,激不起同情。

最后一次聚餐,他们几个关系更近的找了一家宁波菜馆,喝米酒。

大家入座之后,他压过交谈声,主动表示,今天算我请客,不要跟我争。

大家鼓掌。一个女同学说,你是美国的公务员,收入不高吧?

席间一时静默。一个男同学说,他一张钞票顶我们六张,再少也不少。

这个女同学说,我看,得让陈秀媚吐几滴血。在那个法兰西做生意,赚欧元,比美元更大,你们说,对不对呀?

陈秀媚忙说,好好,我来,我来。

大家立刻说,这样的话,我们点的菜要提高档次。

好吃好聊,挺好的一个气氛,想不到,米酒也会醉人,喝着喝着,于三宝和一个男同学争论起来。

男同学在一家军工企业做高级翻译,对美国特别崇拜,一口一口美国怎么行,怎么棒,中美如开战,中国会一败塗地。

于三宝不爱听,一样一样给同学摆,说美国其实样样不行,一旦开战,两国都完蛋,但胜利最终还是属于中国人,因为几千万海外的华人可以回到祖国,再建一个新中国。

他历数美国的种种不足,说到“911”其实是美国搞的阴谋,王立军叛逃是美国玩离间计,美国的媒体被利益集团控制,根本没有新闻自由,云云。

同学冷笑一下,说,美国没有新闻自由,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他说,我从来不相信美国的主流媒体,要知道真相,要看别的媒体,要费时间找。

同学说,我们看个敏感的东西,可得半夜翻墙。

他说,这不一样吗?翻过去,还是可以知道真相呀。

其他同学纷纷说,不一样,有时候翻不过去,有时候会从墙头掉下来。

于三宝说,不客气地说,我在美国住这么多年,对美国还是了解的。说实话,美国真没戏!

同学压不住脾气,他大声嚷道,当年,你去美国,是自愿的吧,不是哪个孙子骗你的吧?你这么不喜欢美国,你可以回国做海归呀,可以投身祖国的建设呀。

于三宝不客气,回击道,你这么不喜欢中国,为什么不出国?

同学几乎带着哭腔说,我出不了国!我没有选择,你有回国的选择,所以,我瞧不起你!瞧不起你这种出国骂中国,住美国骂美国的人!说白了,你这种人难伺候!你这种人,我见识过,猜都不用猜,就是在家骂老婆,在单位骂同事,在外头骂世界。跟我说爱国,爱中国,天大的笑话!告诉你,你这种爱国者,中国早就看不上了。有本事,学学杨振宁,起码混了个诺贝尔,在美国吃不开,到中国卖萌,胡言乱语,欺骗无知女青年。人家有资本哪,到死,天朝能封个爱国科学家。你有什么?在美国谈爱国,笑死人!

举座哗然,劝架者进场,骂米酒也醉人,是不是饭馆掺了太多酒精,要弄出人命案。

于三宝只能说微醉,同学伤人的话字字击中。最不能让他释怀的,是陈秀媚过于冷静,静坐一旁,没有出手相护,丢给他的,是同一个让他骇然的笑意。

他们曾经相恋,他们这几天同枕共席,他们其实已成陌路人。要是妻子在场,凭她对自己的了解,看到苗头不对,一开始就会扑杀于萌芽,再不行,她会挺身而出,捍卫自己的丈夫。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的毛病,好过问政治,好跟人论个理。上网说说可以,开讲之前有准备时间,敲中文字费劲,却能赢得宝贵的缓冲余地。上网胡说,说得不对没有关系,伤了人也没有关系,网络本来就是虚拟世界。W4到底是谁,不就是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跟他于三宝其实一毛关系都没有,现实中的于三宝,该干什么干什么,有W4什么事?

回国前,他给自己定了规矩:跟同学只谈友谊,莫谈国事;只谈男人,莫谈女人。最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得不行。现在,跟一个当年的好朋友面对面,为一个虚拟的话题短兵相接,彻底撕破脸皮,何必呀何必!

晚上睡觉的时候,他跟陈秀媚没有再做爱,相互连暗示的兴致都没有。

都说上海的空气污染严重,夜空再也见不着星星。他发誓,透过旅馆的窗户,他的的确确看到了数点星星,在他眼里,每颗星都散发浓重的寒气,穿过他的被头,搅得他周身寒彻。

清晨,大家相互告别。昨天跟自己干仗的男同学主动过来,问说,昨天喝高了,有没有乱讲话?于三宝认为他最多也是微醉,因为他的眼光闪烁,证明他心中有愧。于三宝顺梯子下,说,哪里。我们还是亲兄弟嘛。

陈秀媚还要去厦门看朋友,于三宝直接回美国,走两个不同方向。这里就是最后分手处。他们紧紧拥抱,陈秀媚贴着他的耳朵说,二十多年过去,你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

咋听这话,会当成赞誉,可以听成赞扬自己年青,面皮尚鲜活,身体倍儿棒。有过这几天的亲密接触,他知道,这不是说他依然年轻,是说他个性依旧,二十多年一个循环,他还是乳臭未干。她满怀期望而来,离开的,还是一个失望的女人。

她失不失望,本来无所谓,他不曾不敢设想,背着妻子,隔着大西洋,他们将来会续出什么浪漫的篇章。他只对自己失望。同学聚会,机会难得,谁不努力给别人留下美好的记忆,况且,这个别人曾经是自己的恋人?

结果,前恋人再度失望,又跟一个男同学结下梁子。

回到美国,回到家庭,面对妻子的笑脸,他却没有好心情。

等他把从国内买的几样东西摆上桌,换洗的衣服丢到洗衣机,他的行李箱空空如也。妻子随意地问,就这些东西?

他硬硬地说,还要有什么?你不相信?

妻子说,相信,相信。不过,现在同学聚会,听过内容丰富得很,起码每个人会收到一张光盘,U盘什么的。你们没有拍,还是时间来不及,以后会寄过来?

U盘是有的。他在浦东机场扔到厕所的垃圾箱里。他不希望妻子看到真相,他想把有关陈秀媚的记录埋葬。

他说,哪有什么盘?我们都是老掉牙的一代人,吃吃喝喝一场,散会。

妻子嘟囔道,奇怪。

他霍地站起,眼睛喷火,嚷道,奇怪什么?我说没东西,你说相信,为什么还叨叨什么盘?我要是说没有,你要杀了我?

妻子愕然。

他蹲下来,将行李箱蓬地掼到桌上,手背拍打皮革面,说,你一个一个搜,一个一个查,不满意,我的衣服在洗衣机里面,你拿回来,一个一个翻。查到什么,我于三宝下跪给你认错!你觉得不够意思,我给你跪一夜!

妻子的眼睛大而圆,现在睁开,大得吓人。眼泪在里面聚集,可是,泪珠跟主人一样倔强,噙住不落,使她的眼睛一片晶亮。她用手指用力擦眼角,昂首逼视他。

他了解妻子,一旦拗起来,可使天地变色,江海翻波。他已经后悔,后悔得肠子都绿了。但是,他有太多的委屈,对上海之行,对自己的人生,他只能对自己的妻子发怒。

他低下头,转身,用微弱得听不见的声音说,说个气话,哭什么?我……我……“认个错”三个字就挂在嘴边,在他已到书房时才终于挤出来,妻子决计听不到。

他无法入眠,头痛欲裂。

夜可真漫长!

他习惯性打开电脑,习惯性进入论坛。今天的论坛,除了时兴的话题,竟然有“您在哪里,W4?”的贴子。一个网友说,这段日子W4没有出现,坛子虽在,可味道就是不一样,就像台湾牛肉面,W4在,感觉喝的是高汤;W4不在,嘴里满是自来水的味儿。

于三宝心头一热。这年头,给粉丝惦记总比给贼惦记强。

在这个论坛,他凭借自己的实力,出字出力,奠定了不可动摇的大佬地位,赢得了众人由衷的尊敬。能说,这不是一项成就吗?何况,在这个坛子里游弋的人可不是等闲人物,人人是精英可能夸张,人人在精英身边走动不过分吧?放眼世界,能赢得众多精英追捧的人,不就是人上人吗?

他给自己的畅想吓了一跳。于三宝,慢着慢着,又不老实了,这几天跌的交嫌轻还是咋的?低调,低调。

他为粉丝而感动,手却慢几拍,硬是不肯敲字回帖。

他觉得,有必要给自己重新定个位:美国屌丝于三宝。

屌丝可以是在社会低层挣扎的人,可以是愤世嫉俗,泪眼望星空的人,可以是诸事不尽如意的人,加起来,是沉默的大多数。比照这几项,他头一项勉强超标,后两项合格百分百,不算委屈。

英文早已有个字,loser,说的就是屌丝的意思。有些国人夸耀“屌丝”一字的伟大,好像要归入当代四大发明之一,其实,英文词库中早已有之,更加伤人罢了。

古代哲人说,一个男子汉,需修身齐家平天下。修身,就是管好自己,齐家,就是善待家人,这两项摆不平,何以平天下?他自己在江湖上混,几乎管不住自己,几乎背叛妻儿,就这个样子,在网上却纵谈天下大事,口气像在中央政治局主持会议。凡此种种,还不算屌丝算什么?

转念一想,自己有个温暖的家,有个难得的好妻子,记得一次跟妻子大吵,事后他都觉得自己无礼,想不到是妻子先释放善意,送他一句,“肚里骂他千百遍,蓦然回首,那人却有难能可爱处!”

他到底可爱在哪里,他自己真闹不清楚。

这个世界不容于我,我何必刻意逢迎?自己有贼心无贼胆也罢,有贼心有贼胆到头还是一场空也罢,与人交往动辄得咎也罢,我守住底线,无愧于妻子,总还算一条汉子,最次,屌丝级的汉子!

运用深厚的内功,硬把自己的心态调整到正常状态,他觉得有必要犒劳自己。他打开冰箱,拎出一瓶百威啤酒,再拎一瓶,夹在腋下,蹑手蹑脚,躲到厕所,嘴巴左右开弓,咬开两只啤酒盖,望着滋滋冒出的白沫,他觉得,该发帖了,给心中所爱有一个交代。

这个所爱,只要愿意,永远张开双臂等候。要是这个最后的精神家园沦陷,他会变得无家可归。

他心里涌起《放羊的孩子王二小》。他默默哼着,轻松自在地坐到桌旁,打开电脑。

他没有奔时事论坛。他毅然决定,这些空谈的把戏可以休矣!再见了,司徒雷登!

他创造了一个新马甲,DSY,屌丝于也。

他相中一个新论坛,《北美生活》。对这个题目,他有话要说。重新出发,假以时日,他照样红起来。对这点,他很有信心。

段子说,伤感的人爱喝小酒,寂寞的人爱唱老歌。他要续上一句:屌丝的人爱发劲帖。三项都齐了,再不出手,就对不住大伙儿了。

网路世界,这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不敢相像,不久前的人们,在遭遇如此密集人生不顺的时候,没有网络,靠什么排遣心中郁闷?

现在多好哇,鼠标一点,眼前不就是无比灿烂的星空吗?

***The End***

billibit 发表评论于
不得已要做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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