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50周年:用非所学被分配

我多么期望有一天,我们的民族能够把自由、民主和人权大写在自己的旗帜上,从而以崭新的面貌,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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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年我考进南京大学生物化学专业。生化在当时属尖端学科,全国仅三所大学有此专业(另两所是北大与复旦)。能进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毕业后不是去科研院所就是去高等学校。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感觉不要太好了”。

然而好景不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大学全部停课。1968年毛泽东说“大学、中学毕业生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们那届大学毕业生全部去基层。我被分配到人称江苏西伯利亚的穷乡僻壤,进科研院所的黄粱美梦就此破灭。

此后三年,我白天修理地球,晚上睡在牛棚。正当我对前途无望时,县里通知接受再分配。负责分配的是县政工组的陈干事,此人本是粮站伙计,文革中造反进了革委会。这次他掌握大学生分配权,得意非凡。为了显示自己有水平,他亲自朗读毛的《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却把“贪官污吏”读成“贫官污史”。一位贫农出身的大学生斗胆指出他读错了。他瞪眼道:“怎么错了?明明就是贫官污史嘛!” 我们想笑又不敢笑,吃不准此人到底是什么路子。说他指鹿为马,要给我们下马威,倒也不像,那年头除非吃了熊心豹胆,没人敢拿伟大领袖著作开玩笑的。会后大家才知道陈干事乃初中文凭、小学程度,还真是个白字先生。我们这批大学生逢此荒诞年代,脱了毛的凤凰不如鸡,命运被这样低素质的人掌握,只能认命。

有位俄语专业毕业的老兄,被陈干事分配到中学任教。当时中苏交恶,在珍宝岛真刀真枪干了一仗,俄语不再吃香,学校改教英语。这位老兄没学过英语,就以此为理由要求重新分配,没想到挨了陈干事劈头盖脸一顿熊:“什么俄语、英语,不都是外语吗?怎么就不能教了?!”该老兄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回去现贩现卖,第一天跟别的英语老师学,第二天就教学生。好在那年头的英语课本,充斥着“Long live Chairman Mao!” 之类,倒也不难教。至于他英语发音准不准,是否误人子弟,陈干事是不过问的。

如何分配我,陈干事有点烦,当地根本就没有与生化沾边的工作。不过陈干事会拆词,他说:“你那个生物化学,不就是生物加化学吗?现在某中学既缺生物教师,又缺化学教师。你到那里去,既教生物,又教化学,一举两得。”以陈干事的文化底子,能想出这样的招数,也难为他了。然而当教师,我是万万不愿的。我的父母亲在大学教书育人,却在文革中被打成“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在我的心目中教师成了危险行业,再不愿重蹈父母亲的覆辙。

我明白,如果跟陈干事争辩“生物化学不等于生物加化学”,必定像学俄语老兄那样,被批得灰头土脸。好在我早有准备,从口袋里掏出病情证明。陈干事不得不同意我回生产队,边劳动边治疗。不过他强调,我病愈后必须去既教生物又教化学。

我认识到一定要及早设法,否则难逃当教师的厄运。功夫不负有心人,我打听到一家工厂,要以酒精为原料生产合成橡胶。我对那个产品的知识,仅仅是大学有机化学教科书的简略介绍,不超过三行字。不过为了不当教师,也顾不了那么多了。那家工厂极缺技术人员。他们三天两头找陈干事要把我调去;陈干事见那工厂的后台硬,不得不同意放人。我找他办手续时,他还是心有不甘:“你不是学生物化学的吗?那家工厂搞有机化学,与你的专业不符啊?”我灵机一动回答:“生物化学、有机化学不都是化学吗?”陈干事才无言以对。事后想想,陈干事的“俄语、英语都是外语”与我的“生物化学、有机化学都是化学”,堪称绝配。怪不得我能以陈干事之矛,反制了陈干事之盾。

就这样我开始了用非所学的第一份工作;进了厂我才知道这碗饭不好吃。复杂的工艺流程难不倒我,最担心的是原料和中间体,全都易燃易爆易中毒,搞不好一个火星便厂毁人亡。身为技术员的我在那里八年,始终如履薄冰如临深渊,总算没出大事故。

毛泽东驾鹤西归,1978年恢复招收研究生。我经过刻苦努力,考取中国科学院上海某研究所,专业即是生物化学。从1966年到1978年,我绕了一大圈,总算接续了研究生化的旧梦。可叹的是,我耗费了20岁到32岁整整12年青春年华,才绕完这个圈回到原点。这是我个人的悲哀,但也折射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哀。

(图片取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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