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峰和沈菲走时,老爸已经不能送他们到机场了。 父子俩在楼下拥抱了一下。老妈却执意要送他们到机场。她说,下一次可能想送都送不了了。
*
飞机起飞后,小峰的心情渐渐好起来,突然感到轻松,开始想念起在国外的家,想念两个人独立而自在的生活。回国前想家,回家住两天又开始想家,想赶快回去,这到底哪是家啊!
航程中,沈菲突然对小峰说,你妈不喜欢我。小峰正闭目养神,他睁开眼说:瞎说,我妈很喜欢你。然后又闭上了眼。但心里想:女人真奇怪啊,总是莫名其妙!
晚上沈菲睡了,小峰回想这次回国之旅,种种感慨,变得纷纷扬扬,让他无法入眠。他静坐许久,从包里拿出一本破旧的《朦胧诗选》,小心翻开已经发黄的书页。多少年了啊,书里油印的字迹都浸开变得模糊,不知道现在那些中学生们,还有人会读这些诗吗?这是沈菲中学时买的诗集,他自己也曾有过一本一模一样的,但后来丢了。小峰记得那时候好像每个人都读诗。诗曾经是中国人表达情感的方式,既是一种终极的方式,也是最自然最真挚的方式,中国曾经就是一个诗歌的国度啊!小峰至今还保留着三本厚厚的《天安门诗抄》,书的前面有很多当时的照片,那些民间诗人们一个个站在铺天盖地的小白花儿中大声朗读自己的诗歌,身旁聚满了聚精会神聆听的人们,有男有女,那是一个怎样的场景!再也不会有了!
在书页的空白处,记了许多笔记,密密麻麻的,字迹清晰,肯定是把钢笔翻过来,用笔尖的反面写的,内容都是一些当时的感想和摘抄的诗句。小峰饶有兴趣地一边辨认着笔迹,一边想象着少女时代的沈菲。在顾城那首极著名的《一代人》的旁边,写了另一首诗,那名字一下子吸引了小峰:一些正在发生的未知的重要的事情。他觉得这个名字好奇怪。细细读了一遍,觉得内容更奇怪,又读了一遍,越读越奇怪。但问题是,这不可能是沈菲写的。沈菲不写诗,而且更重要的是,在那个年代似乎没有人会写这样的诗。从诗的风格看像是出自男性之手。
一些正在发生的未知的重要的事情
他拿着一只水晶球,
在眼前,看着,
仔细地看着。
他知道现在,就在这里
有些事情正在发生。
他仔细看,
尽管什么也没有看见,但
他知道
一些事情已经发生了,而
他被遗弃了。
遗弃在水晶球之外,遗弃在
一些正在发生的未知的重要的事情
之外
小峰突然想这首诗写的不就是他自己嘛!
他禁不住把诗再读一遍,这回竟然觉得连那字迹也不像是沈菲的。小峰拿着这首诗左思右想,越想越觉得难以解释,后来竟然变得坐立不安。他推醒沈菲,向她询问。沈菲迷迷乎乎地醒来,好像听不懂小峰的问题,她睡眼惺忪注视着那首诗,然后说了句:不知道,真讨厌。就又睡去了。
那时,飞机又一次飞过了辽阔,近乎神秘的太平洋,夜色浓浓,飞机的尾灯发出一点红光,吃力地穿透黑夜层层的云雾,孤独地闪烁着,慢慢消失在极高极冷的夜空之中。
温暖的机舱里,人们正在熟睡,小峰却依然拿着那本诗集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也想不通这首像咒语一样的奇怪的诗歌……
*
吴敏记得小雨给她讲过一个奇怪的故事,说:声伯做过一个梦,梦里他徒步过洹水,有人把一种叫琼瑰的玉给他吃,吃后他哭出来的眼泪掉进杯子里就成了满怀的琼瑰。接着他在梦里就唱起来:济洹之水,赠我以琼瑰。归乎!归乎!琼瑰盈吾怀乎!声伯醒后很害怕,一直不敢占卜这个梦。因为,在那时琼瑰是人死下葬时含在嘴中的。直到三年之后,到达狸脤,他终于忍不住占卜了这个梦。他以为已经过去三年,现在没有关系了。但声伯占卜的当天晚上就死了。吴敏听完后,说:这是什么故事啊?声伯又是谁呢?小雨说,这是他爸爸在他小时候给他讲过的一个《左传》里的故事。小雨说夏雨给他讲过很多《左传》的故事。在他的印象里,《左传》中有很多关于梦的故事。有些很奇怪,但后来都渐渐忘记了,唯有这个故事一直没有忘。吴敏问小雨声伯占卜的结果是什么,小雨摇头说,他也问过爸爸同样的问题,但爸爸也不知道。吴敏一直记住了这个故事。而且每当想起这个故事,她就会想起夏雨,想听听夏雨讲讲其他的《左传》里的那些奇奇怪怪的关于梦的故事。
*
大二开学不久,夏雨看到学校广告栏里贴出一张通告,学校将成立学生诗歌社团——起点诗社,欢迎广大同学积极参加。当然了,通告里还说什么诗歌是语言艺术的精华,文化皇冠上的钻石,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诗人在人们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诗歌是一个民族的灵魂,等等热乎乎的词儿。夏雨看过倒想起了兰波说的“诗是感觉的错乱”。他觉得这个通告写得就挺错乱的。通告最后说将在下周二晚上7:30,召开首次会议。想加入诗社的同学请准时参加。
第二周的周二,夏雨准时来到举行会议的教室,发现里面一共坐了八个人,正在聊天,看见夏雨进来,就都热情地站起来欢迎他,仿佛他们就是在等夏雨,仿佛他们都等了很久,现在终于把他给等到了。这让夏雨感觉局促,像是走错了地方。夏雨看见只有两个人以前在校园里见过,其中一个他知道是校学生会的文宣部长,剩下的六个人从没见过。而且那六个人好像年纪都很大,不像是学生。夏雨想可能是研究生,或者是老师。但怎么会有这么多老师来参加诗社的会议?他不禁看了一下手表,已经是七点半了。只有这么几个人,夏雨有些失望,但已经进来了。他看着那间教室,显得空荡荡的。经介绍后夏雨才明白,原来那六个人中的五个都是很久以前学校诗社的成员。是大师兄啦。其中一个是79届的老社长;一个是82届的老社长。那个79届的老社长,现在正在某出版社当头头,学生会文艺部要出书时和他联系上了。这位大师兄听说学校早就没有诗歌社团了,突发奇想撺掇着学生会的那个家伙重新成立诗社。他想大学里怎么能没有诗社呢?他以为大学不是技校,那里应该有文化啊,而文化怎么能缺席诗歌呢?“诗歌是语言艺术的精华,是文化皇冠上的钻石”就是当年这位仁兄的一首激情澎湃的长篇抒情诗中的句子。那些油印的小册子,他至今都还保留着呢。夏雨看见他神情言语中都带着明显的官气,让人不屑。但难得他还有一份对青春时代激情的留恋。最后一个人,以夏雨的眼光看,最像个诗人。(那五位师兄都是唯唯诺诺,不阴不阳,不男不女,又假惺惺的典型的官场里,可怜又可笑的中年人了,他们都梳着整齐的分头,带着眼镜。但是最后一个人不是这样,他也带着黑框眼镜,但是留着披肩发,而且头发是凌乱的。)可是他们只是简单地告诉夏雨,他是他们的朋友,他叫食指。
夏雨坐下后,大家没有立即开会,却继续聊天。夏雨这才知道他们一直在聊当年校园诗社的盛况。那时的事情,夏雨是第一次听到。当年,诗歌曾经在校园里红红火火。这些中年人聊起大学的往事真是没完没了。就这样聊了一会儿,又推门进来一个学生,一只眼是斜的,穿着整齐,楞新的衣服,一看就是大一的。他进来看到教室里的状况,显得有些吃惊,当确定没有走错地方后,又变得有些生气,连坐都没坐就质问文宣部长,是谁组织的这次活动?79届的老社长,连忙站起来说是他组织的。老社长刚要再解释几句,那个学生,(可能以为他是老师,虽然没有继续发作,)却不买他的帐,没等他说完嘟囔着转身就走了。夏雨觉得他是在嘟囔“有病”,但没有听清。他想,这明显还是个生瓜蛋子,受不了这种打击。他想笑,却看见79届的老社长,脸色非常难看,显然他在单位里被顺着惯了,一下子适应不了话说了一半被撂在那里,尤其那个同学的斜眼,更显出蔑视一切的气势。然后,夏雨又突然看到了那位文宣部长。他镇定地坐在一旁,气定神闲,既不着急出来说点什么圆场,也毫无尴尬之色。果然,那几个以前的社员纷纷起来解围。夏雨这时才突然记起,过去好像有人对他说过,这位文宣部长十分了得,才大三就出版了自己的书。他想,果然不得了。这个年纪就变成这幅样子,真可以说是禀赋异于常人,今后一定前途无量。他想到学生会和团委的那些人物。真是卧虎藏龙,你不服都不行。像他这样的小人物,在大学里只能对他们敬仰了。这时82届的老社长感慨说,怎么诗会里连个女孩子都没有来呢?这个社会是咋了?连女大学生都不喜欢诗歌了?他看着夏雨和那个同学给他俩讲,当年写诗的到最后都成了三个境界:最高的成为时代的灵魂,像北岛;中等的是骗得了漂亮的姑娘,像社长;说着,他看向社长哈哈大笑。这时刚才一直垂头丧气的那个同学,也终于重新抖擞起了精神,他们一起看向社长。82届的社长却还在添油加醋地在描述,79届社长的夫人当年是如何的美貌又有才华,在学校里是公认的“男巴万”的美女。这些话让79届社长的郁闷一扫而空。他对着夏雨和那个同学,用一种大师兄的语重心长的口吻,谆谆教悔:当年文艺青年在学校里还是很风光的,很容易受到小姑娘们的崇拜。然后,他又讲到:当年他在北大曾用自行车驮过瞿永明呢!他说瞿永明那时不仅长得漂亮,打扮也很时髦,而且胸很大。这一句话,是几个中年男人几乎异口同声说出来的。这时,大师兄又补充说:瞿永明是当年大学生的诗人圈子里的女神!为了显示他不老,没有out,大师兄特地说是:女神,而不是:偶像。夏雨分析,这说明:第一,瞿永明的胸的确应该是很大,从各个角度来说都是很大,而且应该是原创的;第二,瞿永明的大胸在当时就大名鼎鼎了,在圈子里获得了应有的声誉。第三,瞿永明在当时写诗的男人心中成为女神,是因为瞿永明不仅仅是个写得好诗的女性,而且大胸,同时,瞿永明又不仅仅是胸大的女性,而且还写得好诗。所以,才会让驮过她一次的男性诗人记忆终生。但不知道她最终嫁给谁了。显然不是北岛。他想这些男人真龌龊。但这并不让他反感,反而觉得挺亲切。这是真实的,没有假正经。况且一个大胸又时髦、性感的女人,写出那么好的诗歌,这不好吗?让男人们为之勃起不好吗?他这时又去看79届的社长,发现他面色暗黄,眼圈发黑。心想这家伙可能已经不行了。再美丽的老婆也经禁止不住男人去偷情。但最可怕的是在偷情的时候担心的不仅是被抓而且还有早泄或勃起的问题。折腾半天不能让情人满意还要担心被情人笑话。中年男人啊,是可怜的。后来,他们终于又开始谈论瞿永明的诗歌和那些女诗人们的诗了。毕竟都是诗人吗!这么一把年纪坐回到学校里,想让大学的诗社复活,或者说勃起。可见在他们心里还是热爱诗歌的。还有一点纯真和还没有完全冷却的余烬。但起点社变成了终点社,或者连早泄都谈不上,根本就变成了“无法射”,夏雨不禁有些可怜这几个都有了家室和孩子的中年男人。但看着他们依然想笑。可就在这时,却听见食指说:
“我觉得,中国最好的女诗人,是赵丽华。”
夏雨立刻集中注意,想听一听食指的高论,他一直觉得食指才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刚才他一直没有说话,夏雨把他都忘了。但不料大家没有接他的话题。赵丽华是谁?夏雨从来没有读到过她的诗。
这次结社最终变成了一场聊天会。在结束时,文宣部长对他们两个学生说:嗯,你们谁能在宿舍找张空床,让食指暂时住一住?那个同学,面有难色。夏雨想起自己宿舍老程的床还一直空着,于是对部长说:去我那吧。我那有床。
*
食指看过夏雨的诗,说:你一定要写下去。你的诗和谁的都不一样,非常独特,很有现代感。他觉得很奇怪,夏雨为什么能写出这样的诗。当然技术上还很幼稚。他对夏雨说:技术永远不是最重要的。它永远不能代替激情。激情不一定是热的,它也可以是冷的。技术可以学习,可以模仿,可以伪装,但激情不可以。激情甚至可以不需要技术。激情在本质上是一种勇气。而真正的诗就是人类的勇气所发出的光和热量啊。
*
正是从食指这里,夏雨了解到了大量的新名词,之后这些名词不断扩展,最终它让夏雨迷恋又迷惑上了名词:朦胧派,白洋淀诗群,新现实主义,新边塞诗派,大学生诗派,第三代,新生代,新世纪,后新诗潮,莽汉主义,整体主义,海上诗派,圆明园诗派,撒娇派,他们诗群,丑石诗群,非非主义,后非非写作,一行诗社,神性写作,新乡土诗派,知识分子写作,中年写作,个人写作,民间写作,第三条道路写作,中间代,信息主义,口语诗,下半身写作,荒诞主义,灵性诗歌,新江西诗派,垃圾派,后现代,梨花体,……。
夏雨兴奋得有些眩晕,他问食指:“你属于哪一派?”食指说:“我不属于任何人,我也不属于我自己。我在范围之外,陪伴我自己。”
*
那时夏雨已经知道,食指原来是学英美文学评论的。他想做诗人,毕业后一直没有去工作,而是在北京流浪,干一些最下等的活,有时候什么也不干,他讨厌工作,说工作使人变成了机器,丧失了勇气,梦想,和好奇心,他曾经露宿街头,吃过垃圾堆里的食物。夏雨从心里佩服他,又为他担心。他曾劝他:这种生活状态不应该成为常态。但食指说:个人的生活就是诗人的作品。我不能仅仅知道人类的苦难,我需要承受它们。如果一个人的诗能和他的生活分开,那这个诗人就是假的。而假诗人是最可耻的。因为你不一定非要成为诗人啊。他给夏雨讲:他在上大学时就是一个假诗人。那时,他满足于别人称他为诗人;女孩喜欢他的诗,崇拜他的才华;他爱听马原走到街上被人们认出来请他签名这样的轶事;或者像陈凯歌在几百人的聚会上朗诵北岛的诗,当时台下乱哄哄的,而芒克起来环视会场后,大家就安静下来了。但有一天他听到,海子自杀了。卧轨自杀。火车从他的身体上碾了过去。他说这件事完完全全改变了他。他说海子是一个真正的诗人。那时,他们就坐在那条废弃的铁道旁。夏雨不同意,说:你是被他的自杀打动了,而不是他的诗歌。诗人的生活和诗人的作品是应该被区分开的。食指说:不,不能,绝对不能。他说:小说可以,绘画可以,摄影,雕塑,建筑可以,学术研究可以,但诗歌不可以。诗人的生活就是他的作品,而不是与他的作品无关的东西。
食指住在老程的铺上。宿舍里的兄弟们没有意见。但是食指每天跑步,可从不洗脚而且不洗袜子。宿舍里的兄弟们受不了了。但他们真好,没有赶走食指,而是向夏雨抱怨。夏雨也受不了。他并没有睡过垃圾堆啊。夏雨为此对室友感到抱歉。有一天,食指要睡觉,夏雨为他端来一盆洗脚水。食指说:不洗。夏雨说:求求你,洗了吧。太臭了,我们都受不了了。那几个兄弟都坐着,不说话,但看着食指。食指只好洗了。大家都睡去后,夏雨把食指的袜子拿去,想洗,但太臭了,所以,他把它们扔了,把自己的一双新袜子给了食指。那一段时间里,可以说夏雨们的生活始终沐浴在食指的气息里。
*
有一天,食指消失了,然后食指的气息也慢慢消散。就像每一个夜晚在清晨来临时就要消失一样。可白天过后,夜晚还会重新来临的啊!
*
夏雨一直也不知道食指的真名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