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谈文学创作体会(转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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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学书写的是记忆的生活

  痛感在选材的过程中是特别重要的,而在选材中能选择出这种具有痛感的题材,就需要你十分关注你所处的社会,了解它,深究它。

  中国社会特别复杂,很多问题不一定能看得清楚,好多事情你要往大里看,好多事情又要往小里看。把国际上的事情当你们村的事情来看,把国家的事情当作你家的事情来看,要始终建立你和这个社会的新鲜感,对这个社会的敏感度,你对社会一直特别关注,有一种新鲜感,有一种敏感度的时候,你对整个社会发展的趋势就拥有一定的把握,能把握住这个社会发展的趋势,你的作品就有了一定的前瞻性,你的作品中就有张力,作品与现实社会有一种紧张感,这样的作品就不会差到哪里去。

  这种自觉意识一旦成了一种习惯,你必然就能找到你所需要的题材,而你所需要的题材也必然会向你涌来。我们常常说神奇,其实干任何事情干久了,神就上了身。

  我拿我的一个同学来讲,我的一个小学同学,他后来成了我们村的阴阳先生,婚嫁、丧葬、盖房、安葬全是他一个人来看穴位和日期,凡是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 办事的,事情都很平顺,凡是不按他看的穴位和日期来办的时候都出事了,大家都说这个人是一个神人,但是我了解他,他的文化水平并不高,对易经也不是很精通,为什么他那么内行,就是这项工作干久了,神气就附了体。

  写作也常有这种现象,如果你变成一个磁铁,钉子、螺丝帽、铁丝棍儿都往你身边来。当然对磁铁来说,木头、石头、土块就没有吸引力。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文学是记忆的,而生活是关系的,文学在叙述它的记忆的时候表达的又是生活,就是记忆的生活,写生活也就是写关系,写人和自然的关系,写人和物的关系,写人和人的关系。有一个哲人讲过这样一句话,生活的艺术没有记忆的位置。如果把生活作为艺术来看,它里边没有记忆,因为记忆有分辨, 把东西记下来肯定是有了分辨的。 

  在现实生活中以记忆来处理,比如我和领导的关系,这个领导和我是一起长大的,当时学习一般,为什么后来他当了领导呢?有了这个记忆,肯定就处理不好关系了。文学本身是记忆的东西,你完全表现的是你记忆中的生活,而生活又是关系的。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处,你好好琢磨,你就会明白该写哪些东西,又如何写好那些东西。 

  因为文学本身就是记忆的东西,你完全表现的是你记忆中的生活,而生活是关系,你就要写出这种关系。现在到处都在强调深入生活,深入生活也就是深入了解关系,而任何关系都一样,你要把关系表现得完整、形象、生动,你就要细节,没有细节一切就等于零,而细节在于自己对现实生活的观察。

  比如说生死离别,喜怒哀乐,构成了人的全部存在形式,这一切都是人以应该如此或者是应该不如此来下结论,它采取了接纳或者不接纳,抗拒或者不抗拒,实际上从上天造人的角度来看,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

  但是人不是造物主,人就是芸芸众生,生死离别,喜怒哀乐就表现得特别复杂,这个人表现的和那个人的表现是不一样的,细节的观察就是在这种世界的你和我不一样、我和他不一样的复杂性中,既要有造物主的眼光,又要有芸芸众生的眼光,你才能观察到每个人的独特性。

  人和人之间的独特性,表面上看是人和人的区别,实际上是共有的一些东西,只是表现的方面、时机、空间不一样罢了。

  小说的语言和技术

  写什么是关于胆识、关于观念、关于见解、关于趣味的问题,怎么写是关乎智慧、聪明、技术、技巧,而无论什么题材,最终都要落实到文字上,它的秘诀都在于技术。

  就拿语言来讲,我自己体会语言首先是与身体有关系的。为什么?一个人的呼吸如何,他的语言就如何。你是怎么呼吸的,你就会说什么样的话,如果你是气管炎,你说话肯定是短句子。不要强行改变自己的正常呼吸而随意改变句子的长短。

  如果你强迫自己改变呼吸,看到外国小说里面有短句子,一两个字或者是四五个字就是一句,你就去模仿,不管当时的处境和当时写的内容以及当时的情况,你就盲目地模仿,让自己气憋得慌,别人读着也憋得慌。

  我自己平常也搞书法,看别人写字,每当看到有人把字缩成一团儿,我就猜想他肯定有心脏病,一问,果然是心脏有毛病。遇到一些老年人,身体不好的,他们要练字,常常我给他建议去练《石门铭》,那个是汉隶,笔画特别舒展,写那个对血管绝对好。

  小说是啥,我理解小说就是说话,但说话里面有官腔、骂腔、笑腔、哭腔,有各种腔调,在我理解小说就是正常的跟人说话的腔调,你给读者说一件事情,首先把你的事情说清楚、说准确,然后想办法说的有趣,这就是好的语言,语言应该用很简单、很明白、很准确、很有趣味的话表达出特定时空里的那个人、那件事、那个物的情绪。这种情绪要表达出来,就要掌握抑扬顿挫。

  怎么把话说得有趣呢?就是巧说,其中有一点就是会说闲话,闲话和你讲的事情不一定准确,有时甚至是模糊的,但必须在对方明白你的意思的前提下进行的, 就像敲钟一样,“咣”的敲一样,发的是“咣”的声音,接着是发出“嗡”的声音。文学感觉越强的人,越会说闲话,文学史上有好多作家是文体家,凡是文体家的 作家,都是会说闲话的作家。

  之所以有人批评谁是学生腔,学生腔就是成语连篇,用一些华丽辞藻,毫无弹性的东西。因为成语的产生,是在众多的现象里面概括出来的东西,就像舞台上的程式一样,成语也就是程式,会写文章的人就要想办法还原成语,会还原成语,善于还原成语,文章肯定就生动有趣。

  大家肯定也有这种体会,如果没有这种体会的话可以去试一下,肯定会乐趣无穷,可以还原一些成语或者是古语,写作就特别有意思。

  语言除了与身体和生命有关之外,还与道德、情怀、品质、个人品行有关系。一个人的社会身份是由生命的特质和后天修养完成的,这如同一件器物,这器物就会发出不同的声音。敲钟是钟的声音,敲碗是碗的声音,敲桌子是桌子的声音。

  之所以有的作品语言杂乱,它还没有成器,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而有些作品有了自己的风格了,但是里面都是些戏谑的东西,调侃的东西,把作品一看就知道这个作家不是一个很正经的人,身上有邪气。有的作品语言很华丽,但里面没有骨头,境界逼仄,那都是比较小聪明、比较机巧,甚至轻佻的人写的。有些作品写得很干瘪,一看作者就是一个没有嗜好的人。

  现实生活也是这样,有些人是特别好的人,但是特别枯燥,有些人是很有趣的,但是老沾你的光,你宁愿让他沾光还愿意和他待在一起。

  我见过很多,见过一个女孩子跟我讲过,原来给她介绍一个男的,各方面的条件特别好,学历也好,但是就是生活没有趣味,最后她宁愿找一个穷光蛋,有趣味的。从语言中能看出作家是宽厚的还是刻薄的,能看出他是一个君子还是一个小人,能看出他是富贵的还是贫穷的,甚至是能看出他的长相是什么样子的。

  世界杯足球的时候,我在报上读过一篇评球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说:球都踢成那个样了,还娶了那么漂亮的老婆,当时我看了之后自己笑了半天。由于播世 界杯的时候经常把台上的球星们的老婆照出来,球星的老婆都长得很漂亮,当时看到这句话,我说你好好评你的球看你的球,管人家的老婆干什么。这句话正好曝露他的心态,他在嫉妒,心理阴暗。

  小说的呼吸和节奏

  我也看过一个小说,是几十年前看的,我当时从农村出来不长时间,身上都是农民的那种东西,那个小说开头叙述,第一句是说:女人最大的不幸是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裙子。我是一个男人,也不了解女人,但是我觉得也不至于那样吧,一个女人今天出门穿了一件不合体的裙子就是她人生最大的不幸,我觉得不至于这样,或许人家过的是贵族生活,是基层的农民的儿子理解不了的,这种文章肯定不是给我读的,所以我看到这句话之后我后面就没有看了,这不是给我写的。

  节奏就是气息,气息也就是呼吸,语言上要讲节奏,而且对于整部作品,或者看一部作品、写一部作品,整部作品更要讲究节奏。什么是好的身体?

  呼吸均匀就是好身体。有病的人呼吸就乱了,不是长就是短。呼吸对于生命太重要了,每个生命没有呼吸就完蛋了。在世界上任何东西都在呼吸,包括人在呼吸,动物在呼吸,草木在呼吸,房子也在呼吸,桌子也在呼吸,都在呼吸。人每天在不停的呼吸,但人常常就遗忘了呼吸存在。

  世界上有奇怪的现象,凡是太好的东西总是被忽略、被遗忘。对你太重要了太重要了,你反而感觉不到它的重要,母爱也是,只有母亲对儿女是最爱的,但是作儿女的尤其在年轻的时候总觉得母亲啰嗦烦人。

  世界上凡是活的东西,包括人,包括物,身体都是柔软的,一旦死亡了就是僵硬的。你的作品要活,一定要在文字的字与字之间、段与段之间、句与句之间要充满那种小孔隙,有了小孔隙它就会跳动,就会散发出气息和味道。

  如何把握整个作品的气息,这当然决定了你对整个作品的构想丰富度如何,构思差不多完成了,酝酿得也特别饱满,这时你稳住你的劲,慢慢写,越慢越好,就像呼气一样,悠悠地出来。二胡大师拉二胡,弓弦拉得特别慢,感觉像有千斤重一样拉不过来。打太极也是一样的,缓而沉才有力量。写作的节奏一定要把握好,一 定要柔,一定要慢,当然这种慢不是说故意的慢,而是把气憋着慢慢地放出去,但是也必须保证你肚子里有气,肚子里没有气也没有办法。

  在你保持节奏的过程中,你要“耐烦”。写作经常让人不耐烦,为什么有的作品开头写的很好,写到中间就乱了,写到最后就开始跑开了,这是节奏不好。节奏不好也是功力问题。世上许多事情都是看你能不能耐住烦,耐住烦了你就成功了。

  为什么评论家不写小说?

  有人问过我小说和散文有什么区别,我说我说不清,但我想到中国传统的戏曲,戏中有生旦净丑,有念、有打、有对白,但是生角和旦角经常有一些长段大段的唱词,如果把整部戏比作小说,唱段就是散文。戏里的唱段都是心理活动,是抒情。

  中国小说叙述,按常规来讲,叙述就是情节,描写就是刻画,叙述要求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要交待故事的来龙去脉,要起承转合,别人不清楚的东西多写写,别人清楚的东西少写写,这是我搞创作的时候对叙述的理解。

  有些作品完全是叙述,从头到尾都在交代,就像人走路一样,老在走,老不站住,这不行,你走一走,站一站,看看风景,不看风景也可以去上个厕所,就像黄河长江一样,在每一个拐弯处都有湖泊,有沼泽,涨水的时候在这里可以把多余的水放到这里,平常可以调节气候,作品也需要这样。

  有些作品在交代事情过程中用描写的方法,有肉无骨,拖泥带水,本来三步两步就过来了,他半天走不过来,看的人累,他写得也累。中国人大多习惯用说书人的叙述方法,就是所谓的第三人称,但小说发展到现在,要求你写的小说必须在叙述上有突破。叙述有无限的可能性,叙述原本是一种形式,而形式的改变就改变了内容。

  举个例子,像我刚才说的对叙述的理解它是情节,是一个场景到另一个场景的过程的交代,应该是线性的,但现在的小说变了,叙述可以是尽力渲染,是色块的,把情景和人物以及环境往极端来写,连语言也极端,语言一极端就变形了,就荒诞了,这样一来叙述就成为小说的一切了,至少可以说在小说里占有极重要的部分,似乎没有更多的描写了,把描写放到叙述中完成了。

  过去在描写一个场景的时候,经常是诗意的那种东西,现在完全变成了工笔,工笔就是很实际很客观地把它勾勒出来。本来的情节混沌了,不象原来一个清晰的线条式的结构,原来的描写是诗意的,变成了勾勒。

  现在的小说叙述多采取火的效果,火有热度,热烈,烤炙,不管是人还是兽,看到火都往后退,能强烈的刺激,在刺激中有一种快感。但是一切变形夸张荒诞的东西,都是以写实为基础的,就像你跳得再高,脚要蹬到地上才能跳得高,你蹬得越厉害,跳得可能越高,不掌握写实的功力,这种高蹈的虚幻的东西就落不下来就虚假,或者是读时很痛快,读完就没有了。

  中国传统的那种线性的、白描的,它是有水的效果,表面上不十分刺激,但是耐读,有长久的韵味。不好的地方是结构拉得太长,冲击力和爆发力不强,不适宜更多人阅读,只适宜一部分人慢慢嚼他的味道,大部分人读起来可能不痛快。把这两个方面很好地结合,就是我们要不断探索和不断实验的。总之,不管怎样,目前写小说一定要在叙述上讲究。

  有些道理我也说不清,说一说我也糊涂了。有些东西只能是自己突然想到的,突然悟到的。世上很多东西都是模模糊糊的,尤其是创作,什么都想明白了就搞不成创作了。为什么理论家不搞创作,因为他知道得太多,他都明白,就写不成。如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社会阅历长了之后就不想结婚了,道理也是这样,或者是男的女 的同居时间长了之后也不想结婚,结婚的都是糊里糊涂的。

  中国文学必须有现代意识

  我说的特别琐碎,又都是写作中的问题,不搞写作的可能听着觉得毫无意思。但我再强调三点:一个是作品要有现代性,二是作品要有传统性,三是作品要有民间性。

  现在的写作如果没有现代性就不要写了,如果你的意识太落后,文学观太落后,写出来的作品肯定不行。而传统中的东西你要熟悉,你既便欣赏西方的认识论, 你更得了解中国的审美方式,因为你是东方人,是中国人,你写的是东方的、中国的作品。从民间学习,是进一步丰富传统,为现代的东西做基础做推动。

  关于这三个问题,讲起来又是另一堂课的内容了。但我把这三个问题综合起来只说一点,就是我们可能欣赏西方的一些东西,但我们要关注中国。不管是西方的普世价值观还是西方文学的境界和写法,我们都习惯把这些东西归纳为现代意识。

  什么是现代意识,现代意识就是人的意识,这个地球上大多数人在这个时候都在想什么、都在干什么、都在追求什么,随着这种潮流走就是现代意识。

  我在90年代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谈了这个观点,就是云层上面都是阳光。意思是,民族有各个民族,地方有各个地方,我们在重视民族和区域时,一定要知道任何民族、区域的宗教、哲学、美学在最高境界是相同的,最高层的东西都是一回事,只是你的国家在这个云朵下,那个国家在那个云朵下,你那里太阳能照着,这里老是下雨。

 既然把我生在这一朵云之下,我就用不着跑到那一朵云之下写这个东西,我就写我这个云彩怎么下雨,在我写这个云彩下雨状况的时候,我脑子里一定要想到这个云层上面是一片阳光,阳光是相同的,一定要有这个意识,你才能知道,有这种意识以后,你写云层下面的下雨的情况的时候就和原来没有这种意识表现的不一样。

  你一定要想到云朵上面都是阳光,阳光是同样的,只有云朵是各式各样的,在这一朵云下,写这一朵云下的状况,不必要跑到另一朵云下去写那一朵云下的状况,你就在你的云朵下,这个云朵下雨下雪,你就写下雨下雪,你的意识通过云上面看到云上面的阳光,这样你的云和你的雨、雪就不一样了,自有它的色彩和生命,这就是写我们的故事,而我们写出的故事又有现代性,其中的关系就是这样。 

  最后,我用一位哲人的话结束吧。这位哲人这样说:“当你把自己交给神的时候,不要给神说你的风暴有多大,你应该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 来源:文学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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