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的自我认识
美国总统不仅仅是位首席执行官。他是美国人的象征。总统代表与激励的大部分权威来自“叙说”。正是主要通过他讲述的或人格化的故事,通过别人讲述的他的故事,总统才能施行道德力量,并形成对国家有重大意义的遗产。
像我们大家一样,总统也在自己心灵里创作生故事——或者心理学家称作的叙事认同——向大众解释这些故事何以走到现在这样。这一进程往往是下意识的,涉及有选择性地重新诠释过去与想象未来。性格和发育与社会心理学上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人生故事向成年人展示连贯及目的性,以及随时间推移的持续性。总统有关自己的叙事还可为他们国家认同的看法涂上色彩,影响他们对国家政策以及进步的理解。
小布什中年构思出人生故事,这一故事可以追溯到一个酗酒、没出息的人如何变成自律的圣徒的过程。故事中的关键事件,是31岁时决定娶一位坚定的自由主义者为妻,近40岁时皈依福音派基督教,40岁生日后彻底戒酒。通过对自己的罪恶进行赎罪并戒掉酒瘾,布什重新找到少年时代在德州梅德兰成长期间曾经拥有的自制及自由的感觉。他把自己的叙事扩大他的国家故事,布什相信,引入一种富有同情心的保守主义,美国社会就可以重拾健康的家庭价值以及旧时小镇生活的体面。在国际方面,布什认为,如果所有地方受压迫民众从压迫者的压迫中得以解放出来,他们都可以拥有上帝赋予的同样权力——自决与自由。无论是好是坏,他的救赎叙事为一场旨在推翻独裁者的外国战争提供了正当理由。
在《父辈的梦想》一书中,巴拉克·奥巴马谈到自己救赎的经历,即追求从奴役到解放的进程。当然,奥巴马本人并未直接经受奴隶制的恐怖或黑人受歧视的侮辱。然而,他想象自己是这份遗产的继承者,而这份遗产就是为奥巴马开辟道路的小马丁·路德·金及其他人权倡导者从耶和华到摩西的苦难经历。他的故事是崛起的进步主义叙事,反映了这个国家走向平等与自由的进程——正向金描述的那样,历史向正义弯曲的长长弧线。31岁娶米歇尔·罗宾逊为妻时,奥巴马已经把自己看成这个宏大的叙事中的主人翁。
唐纳德·特朗普的情况如何?他在心中构建了自己何以成为今日的什么样的叙事?我们从中能够找到一个令人信服的美国故事的灵感吗?
1987年,特朗普和父亲弗雷德、弟媳布莱恩和弟弟罗伯特在一起。特朗普小时,父亲就鼓励他成做一名一名“杀手”,并寻求引导他的好斗性。
我们的叙事身份通常以我们对童年的最早记忆开始。这种遥远的记忆并不能忠实地重新演绎过去实际发生的,而更像我们想象中世界过去那个样子的神话般表演。布什最早的回忆就是天真、自由以及在西德克萨斯平原地区成长的美好时光。对奥巴马而言,则是对自己在世界中所处地位的神奇及模糊感。唐纳德·特朗普生长在上世纪50年代一个富裕的家庭,母亲专心之至地照看孩子,父亲则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在皇后区牙买加庄园(Jamaica Estates)自己家的大厦前面,停放着父亲的凯迪拉克和母亲的罗伊斯(Rolls-Royce)车。特朗普家的五个孩子——唐纳德是第四个——享受着美好的家庭环境,父母爱着孩子,孩子们彼此之间充满了爱。然而,今天在唐纳德·特朗普所讲故事的第一章里,他所表达的根本不是布什那种温柔的怀旧情结或者奥巴马的好奇心,而是浸透了危险感和强硬需要:这个世界是不可信任的。
在皇后区和布鲁克林,弗雷德·特朗普通过建设、拥有并管理公寓设施,赚了一大笔钱。周末,他偶然会而带一两个孩子去检查楼房。“在布鲁克林那些棘手的地区收取小额租金时,他常常拉我在他的左右,”唐纳德在《残缺的美国》一书中回忆道。“当房东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必须十分强硬。”一次,唐纳德问弗雷德为什么按门铃后父亲总是站在租户大门的旁边。“因为有时他们会从门中间直接开枪,”父亲回答说。弗雷德的反应也许属于夸张,但却反映出他的世界观。他培训儿子们一定要成为强硬的竞争者,因为他自己的经验告诉他,如果时常不警惕,态度不凶猛,在商业上就无法生存。弗雷德在强硬态度上的教训赋予儿子唐纳德天生好斗的气质。“在昆士长大,我成了个十分坚强的孩子,”特朗普写道。“我想成为社区最坚强的孩子。”
弗雷德赞扬唐纳德的强硬,并鼓励他成为一名“杀手”,但他并不热衷于少年犯罪的前景。他决定送13岁的儿子去军事学校上学,目的就是让他讲好斗与纪律结合在一起。这样的决定是在唐纳德和朋友一起乘坐地铁去曼哈顿购买弹簧小刀之后做出的。正如特朗普几十年后所说的那样,纽约军事学校是个“非常非常严酷的地方,到处都是前军士教官。”教导员“常常把你的屎尿都能打出来;那些家伙真粗野。”
军事学校强化了特朗普从父亲那里学到的强烈的工作道德以及纪律感,他学会了如何对付那帮好斗的人,例如是他的令人恐怖的垒球教练西奥多·道比尔斯(Theodore Dobias):
我所做的,基本上就是转达我尊重他的权威,但他不得恐吓我。这种一种微妙的平衡。像许多强者一样,如果觉察出对方软弱,道比尔斯就会胡作非为。相反,如果他觉得你很强但却不想去挫伤他,他对待你就如同一位真正的男人。
特朗普牢记从自己父亲以及学校老师学得到的教益:世界是个危险的地方,你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到那时为止特朗普所经受的最大悲剧又强化了这种想法——哥哥43岁英年早逝。弗雷迪·特朗普从未在父亲创造的竞争环境下茁壮成长。布莱尔在《特朗普们》一书中描述佛雷迪“甜蜜小人物的味道太浓,是位多愁善感却十分可爱的失败者,”弗雷迪在家族企业方面未能给父亲留下很深印象,最后当了飞行员。酗酒造成他过早离世。从来不喝酒的唐纳德很爱哥哥,哥哥去世让他十分悲伤。“佛雷迪根本不是一名‘杀手’”,他得出结论说。
在1981年《人物》杂志的采访中,特朗普亲口说,他人生叙事的基本背景是,“人是动物中最凶残的,生活就是一系列的战斗,结果不是赢就是输。”这个故事中的主人翁就像20世纪伟大学者和心理分析家卡尔·荣格(Carl Jung )在神话和民谣中找到的战士原型。荣格说,这种战士的最大才能就是勇气、纪律和技能,其核心生活目标就是为重要的东西而战斗;对一个问题的典型反应就是消灭它,或者就是击败它;其最大的恐惧就是软弱或无能。这种战士的最大危险在于,他会在其他人当中煽动毫无道理的暴力,并把这种暴力带在自己身上。
特朗普热爱拳击和橄榄球,他还曾经拥有过一支橄榄球队。在电视真人秀节目《学徒》的开篇部分,他欢迎电视观众进入残酷无情的达尔文世界。
纽约。我的城市。全球经济的车轮在这里从来没有停下脚步。这是具有无以伦比巨大实力与目标的混凝土都市,推动着商业世界。曼哈顿是个充满挑战的地方。这个岛屿就是一个真正的丛林。一不小心,你就会被吃掉、爵碎,然后被吐出来,但如果你拼命工作,你真的就会取得成功,我是说真正的成功。
这里所讲的在很大程度上并非赚钱。特朗普写道:“对我来首,金钱从来不是大的动机,除非作为一种保留得分的手段。”这桩故事讲的是出人头地,名列前茅。
唐纳德·特朗普承诺,作为总统,他要让美国重新伟大。在《伤残的美国》一书中他说,走向胜利的第一步就是扩充武装力量:“一切从一支坚强的军事力量开始。我说的是一切。”美国所面临的敌人比这位英雄在皇后区和曼哈顿对抗的敌人更为可怕。“从来没有现在这么危险,”特朗普说。ISIS成员“都是些中世纪的野蛮人,必须予以无情地毫不停顿地追踪,不管在什么地方,直到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死掉。”威胁较小而其好战姿态一点不少的是我们的经济竞争对手,例如中国人。他们不停地打压我们,我们必须击败他们。
安德鲁·杰克逊展示出我们在特朗普身上可以看到的许多同样心理品质。
经济上的胜利是一回事情;发动并赢得真正的战争却是另一回事情。与某些其他候选人相比,特朗普在某些方面似乎不大倾向采用军事行动。2003年,他强烈地批评小布什入侵伊拉克的决定,还在派遣美国军队到叙利亚上表现出谨慎态度。
尽管如此,我认为,有充分理由对特朗普在有关美国敌人方面的挑衅语言感到担心。密执安大学心理学家大卫·温特尔分析了美国总统的就职演说,结果发现,演说中紧扣权力导向及进攻性意象的总统比那些在演说中不涉及这种意象的总统,更容易将国家引向战争。特朗普描述自己人生以及对美国敌人的态度所使用的言辞,毫无疑问是进攻性的。此外,如上所示,特朗普的外倾性与自恋显示出甘愿冒大风险采取行动(即历史可以记住的行动)的意愿。强硬的语言有时可以避免军事冲突,让潜在的对手因恐惧而下台。但好战的语言也可能在特朗普的支持者当中煽动民族仇恨,刺激特朗普将矛头对准的敌对国家。
在全世界的文化当中,传统上勇士叙事一直围绕并为青年人展开。然而,特朗普终生都贯穿着这样的故事。年近70岁的今天,他依然是一位勇士。回到古代,获得胜利的青年战士会得到战利品——物质奖励与美女。在那里特朗普一直是位大赢家。他的整个人生故事可以追溯到上世纪70年代的战略运筹,80年代的伟大胜利(凯悦大酒店,特朗普大厦等),90年代初期的失败,同年代后期又卷土重来,以及之后他的品牌与知名度的扩大。在整个过程中,他一直是位为赢得胜利而战斗的凶猛战士。
然而,为了什么样的更大目标而赢得战斗?胜利要获得的更高奖赏是什么?故事在这里似乎失去了声音。你可以整天听唐纳德·特朗普竞选中的脚注,可以阅读他写的书籍,可以观看对他的电视采访——即使有的话,你也很少看到他在战斗中撤退,从前线返回家里,思考为了赢得胜利而斗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无论是在自己生活中赢取胜利,还是为了美国而赢赢取胜利。
特朗普的勇士形象也许会让一些美国人相信,他真的有能力让美国重新伟大,不管这种伟大意味着什么。但是,与前总统们和特朗普的竞争对手所经历并展示的叙事相比,他的叙事似乎在主题上并不成熟。尽管竞选过程从未着火,但马科·卢比奥却讲述了一个在移民及文化多元化环境下向社会上层移动的鼓舞人心的故事。泰德·科鲁兹吹嘘自己版本的霍瑞修·爱尔杰(Horatio Alger )叙事,其意识形态根植于深刻的美国保守主义愿景。希拉里·克林顿人生旅程的故事,从哥德华特姑娘(Goldwater)到国务卿,讲述的是妇女进步——她当选总统具有历史意义。伯尼·桑德斯传播的是一种进步主义的自由派政治叙事,民主党人可以追溯到上世纪60年代,反映在他的自传和他的政治立场上。可以肯定地讲,所有候选人都是希望能够获胜的战士,都想让美国伟大(再次伟大)。但他们的人生故事告诉了美国人他们为之奋战的目标以及他们赢得胜利所具有的意义。
特朗普从来没有忘记父亲的教导:世界是个危险的地方,必须做好战斗的准备。
胜利赋予特朗普的生活以清晰与目的。作为共和党未来的总统提名,他一定十分珍视另一场巨大胜利的前景。然而,人们可以从他的叙事中能够得到什么样的治理原则?当竞选结束,作为美国总统面临更为模糊的挑战时,这样的故事能够提供什么样的指导?
唐纳德·特朗普有关自己以及美国的故事,几乎无法告诉我们他当选总统后会干些什么,会遵循什么样的治理哲学,会为这个国家以及整个世界列出什么样的议程,他会把自己的精力和愤怒引向何处?更重要的是,在同样的问题上,唐纳德·特朗普能够告诉自己却少的可怜。
近2世纪前,安德鲁·杰克逊总统显示出我们今天可以在唐纳德·特朗普身上可以看到的许多心理特征——外倾性、社交支配型、火爆脾气、自恋阴影、民粹主义的威权诉求。杰克逊曾经是,现在仍然是美国历史上富有争议的人物。但不管怎么说,托马斯·杰斐逊说杰克逊完全不适合当然总统,窒息于自己的愤怒情绪,这似乎是错误的。事实上,杰克逊在大幅扩大总统权限上取得了很大成就,部分原因在于他能够调节自己的愤怒情感,并在战略上利用这种愤怒来推动自己的计划。
此外,杰克逊拟人化的叙事,启发了美国大部份地区,并告诉自己担任总统要从事的政策议程。他的人生故事对普通人具有吸引力,原因就是杰克逊本人就是普通人——从一贫如洗到美国最为崇高的职位。在早期南部分裂主义的抱怨声中,杰克逊动员美国人信奉联邦并为之辛勤工作。贬低者担心会导致暴徒统治的民粹主义,却将普通美国人与更为崇高的号召——致力于民主的各州主权统一。亲眼见证了18世纪30年代美国生活的法国人米歇尔·(Michel Chevalier)写道,那些敬慕杰克逊并从他的故事中找到自己生活营养和意义的普通群众“属于历史,他们分享着壮丽;他们是一个奇迹时代的插曲,这个时代将一种永恒的记忆馈赠给经济繁荣,民主即将到来的记忆。”
唐纳德·特朗普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的演员面具背后隐藏着什么?除了自恋的动机和不惜一切成本夺取胜利这种补充的个人叙事外,我几乎找不出更多的东西。特朗普似乎在培育并提炼自己的社会支配角色上投入的太多,以至于没能为自己的生活或者为美国创造一种有意义的故事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永远都是唐纳德·特朗普在扮演唐纳德·特朗普,为取得胜利而战斗,却永远不知道为了什么。
丹·P·麦克亚当斯(Dan P. McAdams)系西北大学心理学教授兼西北大学Foley生命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小布什和救赎梦想:一副心理画像》和《人格发展的艺术与科学》